春如旧完本——by若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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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德文见卫秀看着他,也不说话,那目光里不是平日常从他人眼中可见的怜悯,亦非关切,倒有些蜇人,使得他浑身不自在。可细看,却又无失礼之处,平平淡淡的,风雅有度,偏又透着疏离冷漠。
萧德文抿了抿唇,以为她不喜,便小心翼翼道:“先生何以这般看我?”
卫秀淡然一笑,道:“昔日代王宅前一别,郡王身量长了。”又一伸手,“请。”
萧德文这才安下心来,以为她这般名士,总有些脾气,疏冷一些,也是有的。反过来说,倘若她对谁都热情,稍加致礼,便愿献策,也不值得他这般惦记了。
入卫宅,便见亭台轩丽,草木珍奇。萧德文目光在上头掠过,便开始夸了。卫秀听过便罢,并不怎么应和。
二人一路往里,便难免要分先后。照辈分,卫秀即将便是驸马,是萧德文的姑父。可论尊卑,萧德文为郡王,卫秀辈分再高,也只是臣。
萧德文主动道:“先生是此处主人家,理当先行。”
他个头还在长,此时站直了也与卫秀坐在轮椅上一般高低,再一弯身,非但不倨傲,反倒尽显谦卑。一孩童,若不深思其中缘故,倒是懂事可爱。
卫秀也不平白受他礼:“郡王为尊,还请在前。”
萧德文眨了下眼睛,在前走了,但不多久,他便又与卫秀并肩,有意无意地让她半步。
他此时前来,恐怕也是算计过的。
早几日,她这里门庭若市,往来皆是宗室公卿,他来了,只怕得不到多少厚遇,迟几日,卫宅便要忙于筹备婚礼,他来此,便是添乱。
眼下这时机选的不前不后,恰是妥当。
进入厅堂,卫秀便令人奉茶,与萧德文分坐两处。
皇室子,看着还小,弯弯绕绕的心思早就起了,全不能仅当个孩子来看待。
“原想拜先生为师的,可惜与濮阳姑母提过两回,姑母都挡着我,现下可好,即将便要是一家人了,往后再来拜见先生,也方便得多了。”才一张口便要为来日再登门埋下铺垫。
卫秀敷衍着他,也同样在心中评价他,若是不聪明,恐怕也压不下诸王,可若太聪明,便难以拿捏。虽有梦,往日濮阳也描绘过此人,卫秀自是信公主的,但究竟如何,她还未亲自评判过。
“我才名浅薄,做不得郡王之师。听闻年前陛下为郡王延请二师,那两位先生,便很好。”
萧德文耳尖地听出卫秀语气中的和软,心下便是一喜。他眼下缺人得很,一来他不立于朝堂,二来他又没什么势力,但凡有些才能的人,都不会屈就于他门下,他府中那些幕僚,都是平庸之辈,出不得什么好主意。这便使得他颇为寸步难移。
他见卫秀态度已略和软下来,便试探着看了她一眼,而后低落道:“二师虽好,奈何总不亲近,许多话便不好开口。先生也知我与其他皇孙不同,虽为长,却远不如他们有父庇佑。”
他说罢,叹了口气,又勉强笑了笑,很坚强的样子:“不过也罢,父王不在了,但姑母姑父,也是德文长辈。”
卫秀笑了笑:“陛下也是郡王依靠之所在。”
萧德文神色一振,握拳道:“不错,不错,还有祖父!”说罢,又拿眼去瞄卫秀。
卫秀自是不语,接过侍婢奉上的手炉,捧在手中,感受其中暖意。
萧德文做出想到了什么的样子,又黯然下来,叹息道:“可祖父不止我一孙,寻常也想不到我。”
人的心意总会不经意间流露于言语中。萧德文三言两句,句句不离他是皇长孙,却不如其他皇孙之意。这恐怕便是他心中最为在意的事。
他觉得他受到了不公的待遇。
人不会生来便知登高位,得大权,何况萧德文这年纪,所历之事尚少。但他却将一些轻视刻在了心里,因他无父,又不显眼,众人因他是郡王并不失礼,却也不会多高看一眼,相比起来,他那些堂弟们,倒更受人敬重,压过了他一头。
他因此便生嫉妒,欲扬眉吐气,欲压下所有人。
萧德文说完一句,不听卫秀有什么表示,见她不过一笑,更是低首捧着她那手炉,不将他看在眼中。萧德文面上闪过一缕阴霾,心下再生嫉恨,但他又知克制,转瞬之间,他又复恭谨,袖手跽坐。
卫秀看似不在意,却时时关注着他。这与她梦中登基前后判若两人的萧德文合上了。
真是一个绝好的人选啊。能忍会忍,还知审时度势,可偏偏目光短浅,看不得长远,时时记恨着旧日所受的一点屈辱。又是一个活在过去的人。
殿下真是好眼力,众多皇室子中,看到了萧德文。
卫秀搁下手炉,示意萧德文用茶:“陛下是不会忘记燕王的。燕王早逝,郡王为人子,自然获蒙余泽。”暗示他多与皇帝提燕王。
萧德文听进去了,眼光大亮。
卫秀看在眼中,又状似无意道:“陛下总希望儿孙成才,为郡王延请名师,便是对郡王寄予厚望。郡王当刻苦进学,休要让陛下失望才好。”
萧德文便有些犹豫,他总有些担心出头太过,会受叔王们忌恨。
卫秀瞥了他一眼,嘴角泄露些许笑意,长叹道:“而今天子是郡王亲祖父,总会照拂郡王,可将来……”她未说下去,而是摇了摇头,随口道:“郡王能争得一时便是一时吧。”
萧德文马上又从她的话中联想到,皇帝年纪大了!他能韬光养晦,但陛下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
萧德文心情激荡,手心滚烫起来,他看了一眼卫秀,想到她为驸马后,便与皇族有亲,到时,诸王、皇孙,大家都是亲戚,帮谁还真不好说。他自是要经常上门,但现下还不宜袒露心迹。
于是萧德文便遮掩道:“德文愿为贤王,为陛下分忧。”
卫秀笑了一下,徐徐屈身,做了一揖:“郡王好志向。”
她分明在夸他,也没有显出不信的神色,可萧德文却觉为人看透了一般,好似什么心计落入这位入京之后,少有声响的高士眼中,皆无所遁逃。
近午,萧德文便辞去了。卫秀送他到门外。
眼见车驾走远。
严焕方上前推着卫秀,缓缓回室中去。
路上,一面走,一面问道:“纵使郡王上前,皇帝也未必愿立长孙。”毕竟国赖长君,新君年少,便少不得使朝政动荡。
卫秀倒不担心这个:“我旁观多年,皇帝若能取中诸王,东宫便不至于至今空悬。朝中有可靠的大臣,新君年少,也无妨。”
严焕便不说了。卫秀想了一想,又道:“过几月,萧德文得宠后,将消息泄露给诸王,便言皇帝欲立长孙。”
相争多年,为的便是储位,诸王之中哪个能好脾气地见一什么都不曾做的小子最后凭着好运将果子摘了去,到时,朝中必是一场混战。
这倒是好,届时哪怕皇帝原先没想到立长孙,也会被情势提醒。但……严焕蹙了下眉,迟疑道:“若是闹过了,诸王反对,群情激昂,皇帝未必愿与众臣相抗。”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为立长孙,若弄得众叛亲离,君臣生隙,父子生疑,岂非得不偿失?
春已显形,孕育万物。庭院中的柏树上绽出嫩绿的新芽来,观之可亲。卫秀的目光自上面看过,一棵树,蕴藏蓬勃的生命力。
“不要小看皇帝对朝局的掌控。”卫秀淡淡道,“他不会受制于臣的。”
正因皇帝牢牢把持着朝政,故而这两年来,她才让公主选择蚕食,而非鲸吞。宁可慢一些,也不能惹得皇帝生疑。朝中大臣再是拥戴诸王,也敌不过皇帝心意。他想立一心爱之孙,必然能成。
到时,朝中定免不了动荡。
严焕垂下眼眸,幽声道:“先生大婚在即,到时不要被波及才好。”
卫秀终于有了真切的笑意:“不会。”
确实不会。婚姻是大事,一生一回。她与濮阳都不会让婚礼生出波澜,任凭外面风雨飘摇,也先让她们结了婚再说。
第80章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四礼之后,便只剩请期、亲迎。
二月初,卫秀亲入太史监,择定婚期。太卜以蓍草占卦,一连卜了三卦,皆是三月初四之期。
三月初四,上巳的后一日,也正是卫秀与濮阳两年前相遇之日。
缘分天定,不外乎此。京中无不奇之,一时间竟是人人称羡。
卫秀是不相信天意,可在此情境下,也不禁心生喜悦,对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婚事,寄予了无限期望。
暮春之初,绿荫冉冉,芳草萋萋。王公大臣皆除下厚重的冬服,易换春衫,往城外踏青,入宫中饮宴,于春意盎然之中,行文人雅事,各得其欢。
两年前的那日,蒙蒙山雾,成全相遇之缘。
两年后的今日,十里春风,缔结白首之约。
三月初四这日,自晨起,卫宅、公主府,便有无数宾客往来。华服璀璨,皆是朱紫,不论乐不乐见这二人成婚,人人面上皆是挂着笑意,与新人道喜。
卫秀晨起,便一直忙碌,迎接宾客,确认迎亲队伍,又去看新房。她这样沉稳淡然的人,在这一日,也唯恐有一事不尽心。好似一辈子的忙碌都在了今日,连停下饮一口水的功夫都舍不得腾出来。
相较而言,新妇便安暇得多,易服成妆,便是静候,等着新郎来将她娶走。
二人一动一静,不尽相同,心中却是一般忐忑紧张,满怀期待。
按古礼,天子嫁女,不可亲往,而使同姓诸侯主持。此番主持婚礼的,便是皇帝之叔,郑王萧阆。郑王乃宗室之中,辈分最高者,平日不理朝政,只喜风流雅事,但在亲戚当中却颇具威严,赵王、晋王等皇子,见了他无不恭敬下拜。
有他坐镇,婚礼必能平顺。
吉时一到,迎亲队伍便自卫宅出。皇室婚礼,一向按古礼,古礼亲迎,婿及妇皆乘马车。如此倒免了卫秀不能行走,骑不了马的困难。
二处相距虽远,到底仍处一城,一路过去,一路忐忑。既想走得快一点儿,快一些见到她,又恐走得快了,与礼不合。卫秀坐在车中,车驾前行,车外就着炮竹声隐有人声传入。她看着仍是淡定风雅,心跳却伴着时间流走,一点一点地在加快。
迎亲队伍至何处,一路都有侍从探看,随时派人入禀公主府。
公主换嫁衣,着凤冠,凤钗。再是准备妥当,当此大喜之日,仍不免有些慌忙,郑王妃一路指挥着,令侍婢内宦都快着些,府中喜庆又带着紧张。来观礼的亲戚们则轻松得多,偶尔帮一帮忙,多是围着濮阳,叽叽喳喳地说着新婿已到何处。
等门外来禀,驸马已到。濮阳便有一种“终于到了这个时候”的喜悦,很快便又生出一些惴惴,心跳声像到了耳边一般清晰。
她分明是等着这一日,等着能嫁先生为妻,然而真到了这个时候,好似不敢置信,又好似近乡情更怯,她便紧张羞怯起来。
女眷们都涌了出来,一群人,不是王妃便是公主,俱都盛装,挤在窗前等着看新婿。
公主驸马,都是有品级的。卫秀着爵弁服,玄色上衣,纁色帷裳,如此庄严端凝,也丝毫挡不去她风采气度。她眼中隐有深深笑意,衬得她那张如玉般的面容越发春风得意。
女眷们俱在喝彩。“新婿俊俏”,“新驸马好风仪”的夸赞之语不绝于耳。
历来都有为难新郎的风俗,女眷们纷纷围挡起来,还有几位小皇孙也到了跟前讨要喜钱,图个喜庆。卫秀领着傧相,先散了金钱,又吟几首催嫁诗,才算过关了。
她一靠近,濮阳便知道了,四周人声鼎沸,可她好像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那人没有出声,可心意是相通的。卫秀看到佳人,便再没移开眼,纵然此时有盖头遮挡了容颜,却足以使她目不转睛。
郑王妃善意一笑,到她耳边轻声提示,卫秀忙回神上前。
卫宅中的宾客,早已翘首以盼。
新人一到,恰是吉时,先拜天地,再入新房。之后便是同牢之礼,新人对席,共牢而食,象征从此一体,互敬互爱,不分你我。
一应礼毕,公主便等在新房了,驸马却还有筵席要应付。诸王纷纷上前敬酒,还有连襟,其他公主的驸马也不甘示弱,端着酒爵,便要灌新郎。郑王是慈爱长辈,濮阳平日对他够尊重,婚礼之前,卫秀又特意登门拜见,此时他便维护起新驸马来。
堂前宾朋满座,喜悦之声盈满宅邸,驸马已佯作醉酒不支状脱身而出。
夜色已深,春夜犹带些微凉意,吹过卫秀泛红的面颊,却不能凉却她一颗滚烫的心。
新房中侍婢林立,见驸马来了,相互间相视一笑,一齐低身一福,齐齐退了下去。
卫秀合上了门,便朝里去,那个她期盼已久的人,坐在榻上,静候她归来。
到了这个时候,终于只剩下她们二人了。卫秀忽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这一整日喧杂都似一个梦,弥漫着喜意,欢悦,而到了此时,这个梦醒了,她整个人都清醒起来。她的目光凝于一处,聚精会神地看着濮阳,缓缓向前。
真到了此时,濮阳亦是紧张。听闻卫秀靠近了,她掩在衣袖下的双手紧紧交握着。卫秀在她身前停了下来。她并未出声,濮阳可以感觉到她在看着她,以一种珍视的目光,凝视着她。濮阳的心滚烫起来,既是高兴,又是羞涩。
你心似我心,再没有比这更使人动容的事了。
“殿下。”她轻轻唤一声。
濮阳垂首,也同样轻声的应答。
一双手小心翼翼地触上盖头的边缘,轻轻掀开。四目相接,二人眼中都有些羞涩,却都是满含笑意。
一旁有玉樽、酒具,卫秀探身过去,一手端过一杯,将左手的递与濮阳,看着很是流畅,濮阳接过酒樽时却感觉到那酒樽有些颤抖,卫秀在极力镇定着,以免酒洒出来。一个从来都稳重的人,少见她这般笨拙的样子,濮阳心头一软,喜意更浓。
二人双臂交缠,饮下一半,再交换酒樽,饮下另一半。
这便是合卺酒了。最初,合卺用匏瓜,匏是苦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既分为二,象征夫妇同甘共苦。
卫秀抬眸,望着濮阳,盈盈笑道:“今生今世,风雨同舟,携手相济。”
濮阳亦回道:“苦也随君,乐也随君。”
语罢,二人相视而笑,到了这时,才有一些真实的感觉了,她是她的驸马了,而她已是她的妻子。她们已是彼此在世上最亲密的人。
卫秀接过濮阳手中的酒樽,放至一旁几上。
只剩最后一件,今日之礼便皆成了。
内室床榻已设。
二人逐渐又踟蹰娇羞起来。卫秀更紧张一些,但她不忍濮阳无所适从,便道:“我为殿下脱簪。”
濮阳答应,移步至妆台。
她发上满是簪钗,十分隆重,卫秀一件件除下,十分小心地避免扯到濮阳的头发。她更加紧张起来,比方才更为难安。公主在她眼中,怎么都是好的,于是她对自身的不足也更在意起来。
钗环尽去,濮阳揽镜一观,便也体贴道:“我为郎君宽衣除冠。”
卫秀极力镇定,欲与寻常一般,她点了下头,想要答应,她们已成夫妇,便是最亲密的人了,自然不能见外,可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我自己来,里间已备热水,殿下可先净面。”
濮阳妆容犹在,自要擦洗之后,才好……入睡的。
她略一思忖,便答应了,起身去了内室。
卫秀微微松一口气。待濮阳身影消失,她方转动轮椅,取过一旁的拐杖,撑着自己立起,而后解开外袍,艰难脱下。
说是艰难,其实也并不多难,近二十年,她都是这样过来的,早已习惯了。可若落入旁人眼中,不免为她觉得辛苦。
待她重新坐回轮椅,便已只留下一身雪白的中衣了。
她转入内室,便见濮阳已在坐在榻旁等她。
第81章
洞房悄悄,红烛摇曳。
多一刻迟疑,都是辜负良宵。
濮阳的嫁衣已脱去了,凤冠钗环也已卸下,乌黑的秀发放下来,柔软而顺滑,直至腰际。她于榻旁静候,见卫秀入得内室,便朝她脉脉望去,眼波流转,浅笑婉然,风情蕴于端庄之中。
卫秀神魂颠倒,如被勾住了心魄,失了魂一般,朝着濮阳径直过去。濮阳的眼中染上层层笑意,羞涩有之,紧张有之,却都抵不过浓得化不开的爱慕。因这爱慕,她今夜格外风采动人,亦格外娇媚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