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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如旧完本——by若花辞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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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秀闻此,容色舒展不少,问道:“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那要看你了。”濮阳说道。
她手中已握有筹码, 不激进, 也不后退。卫秀看着她, 目光上移,看到她发上样式精致的凤钗。
不过三月,她便很有皇帝的样子了。才一出手,就扣住了她的脉门,让她唯有听命而已。杯中的茶像是凉了,暖不到她的身上,卫秀便放下了。
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天下大定,人心趋安,汉王滕王也无其兄根基,掀不起风浪。我若再一意孤行,也不过罔送人命而已。我已不执著于复仇。”
她已心灰意懒,便是想复仇也提不起那个精力了。
天下总还是朝廷做主,朝廷又在濮阳手里。卫秀知道,自己是无路可走,她说罢,又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放到身前案上:“这些人里,少数是仲氏旧部,多半是我后来收的。都在上面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能捉他们一次,就能捉他们两次,有这名目,可能让你放心?”
濮阳取过了纸笺,并未摊开来看,直接收入袖中。
“至于我。”卫秀垂眸看着眼前那一方几案,轻轻笑了笑,“陛下若信得过我,不如放我走,我将重归山林,余生不问世事。陛下信不过我,也可囚我,我在陛下手中,也只有听凭陛下处置。”
她身子不好,但那双黝黑的眸子总是明亮的,笑意总是温雅的,就连卧病在床,面色枯黄之时,也能让人感到她身上那股向生的意志。然而眼前,她的眼眸黯淡了,她的笑意像是蒙上了阴翳。
濮阳怎么敢将她留下,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天枯朽下去:“我放你走。”
卫秀像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肯如此利落地放人。
濮阳笑得苦涩:“留在我身边,与你而言,不过是‘囚’。我是舍不得你,但我不至于如此强迫你。你的那些人,你都可带走,我唯有一愿,只望你能好好的活在这世上。”
卫秀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她看了看濮阳,这恐怕是她们今生最后一回见面了。她的眼睛是干涩的,目光也是一口枯井中毫无生意的水,落在濮阳脸上,才有些许的波动。她竭力将缱绻的爱意埋在心底,竭力将不舍都收起,淡淡地点了点头,转动轮椅,转身走了。
濮阳看着她走得毫不犹豫。她想起她们有过的那些平静悠长的岁月,想起病榻上,阿秀在她怀里,气息奄奄地说要与她过一辈子,想起她为她酿的酒,想起竹林的小院中她身姿闲散恍若一山间名士,想起上元佳节,她在灯火阑珊中提一盏莲形花灯笑望着她,想起大婚那日,她穿着新郎的爵弁服,将她娶过门,与她同牢共食,与她双臂交缠饮下合卺酒,与她许诺“今生今世,风雨同舟,携手相济。”
濮阳心中漫起满腔悲哀,她从未拥有过她,可今日,她连见她的权力都失去了。
卫秀已到门前,濮阳恐慌起来,她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忙往前跌出两步:“你可会记得我?”
卫秀停下了,她没有回头。
濮阳看着她的背影,一步步朝她挪近,轻声问道:“阿秀,你可会记得我?”
卫秀仰了仰头,过了片刻,方道:“缘尽于此,不如相忘。”
殿门开了,卫秀扶着轮椅,出去了。
濮阳的心已是千疮百孔。她连最后一丝念想都不留给她,她做得如此绝情。濮阳停下了步子,看着卫秀消失在门口。
这是一个初冬,寒意渐浓,冷风瑟瑟。整座皇宫都在阴沉的氛围之下。
皇帝忽然下诏,称皇夫突发旧疾,需出京静养。
卫秀体弱,是京中人尽皆知的,去岁她一场大病,凶险至极,险些挺不过来,全赖还是公主的陛下衣不解带地日夜照料,才得以痊愈。此事众人都还记得。此番说她突发旧疾,倒也无人质疑。唯有卫太师,很担心皇夫出京之后,卫氏恩宠受辍,连连上表,问中宫安好。
濮阳封卫太师为开国县公,又封卫攸为伯,一门圣恩隆重。卫太师才放心下来,也不过问皇夫如何了。
应付过朝臣,濮阳觉得整个人都累极了。
卫秀离去前,什么都没有带走,她赠与她的玉箫,簪子,玉冠,乃至一副字帖,一枚香囊,她都留下了。就如同对待她的心意,丢弃得毫不留情。
濮阳寻了一晴日,去往含光殿,将这些都收了起来。
这座宫殿,她少年时住了十数年,而卫秀在此不过三月,可这短短三月,却深深镌刻在濮阳心上。
卫秀说不如相忘,濮阳知道,她是忘不了的,若是能忘,就不会连踏入这座宫殿,都觉得满心伤痕,难以自抑。
她令人好生看管,便逃也似的离开,回了宣德。
比含光殿更让她难以踏足的,是昔日的公主府。
日复一日,濮阳算计着卫秀离去的日子,每过一日就如在她心上刻一刀。她想,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她也会恨她,恨她这样残忍,恨她如此绝情。
可当她重新踏入公主府,她又觉得,她永远也不会怨她。
在这座府邸时,阿秀对她太好,她细心,温柔,体贴,濮阳再如何回想,都寻不出一丝她的坏。于是,她只能愈加沉湎与过往,只能在卫秀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一天天,加深对她的想念。
竹林中那一汪清池,水色碧绿。濮阳遣退了侍从,寻了一杌子,坐在池边垂钓。
池水清澈,上浮几丛水草,水草也枯黄了,干巴巴地留在水面上,平添一抹萧瑟。耳边有寒风穿梭在竹林的声响,濮阳望着水面,聚精会神。
这一整日,她总共钓上三尾鱼来,倒是能让她晚膳裹腹了。
濮阳静静地看了那鱼许久,又弯身,将它们都放归池中。
卫秀并未走远,她就在邙山,仍居住在那草庐中。
早前令阿蓉买地,便是为安置旧属。这时倒派上用场了。
他们已不必追随她了,留在此处,也不过孤寂半生,不如离去。那处毗邻仲氏族人,他们去也好相互照应。严焕等人忠于旧主,眼看复仇无望,自然宁可扶持族人。仲氏一向人才辈出,兴许数十年后又可兴盛,也未可知。
阿蓉倒是想留下的,可她自觉已无颜面对他们,并未应允。
草庐很快就空了。
只剩三五仆婢,与一就近照顾卫秀的婢女。
他们是卫秀买的家仆,卫秀入京,留下他们照看草庐。眼下卫秀回来了,倒使他们有郎主,面上也多了不少笑容。
那婢女姓叶,卫秀唤她阿叶。
她选出的人,最看重的自然是忠心。
阿叶照旧称卫秀为郎君,后知晓她是女子,既未说破,也未改口。大约是草庐无人往来,能说上话的人并不多,平日里,阿叶更喜在卫秀身旁侍奉。
卫秀从不禁她靠近,也不与她多言,只是做自己的事。
她偶尔读书写字,偶尔焚香烹茗,天气好时,也会往林中小坐,取一管竹箫,置于唇畔,奏出悦耳的箫声。
这样的日子,极是惬意,既无烦恼也无忧愁。
这样的日子,也极枯燥,既无希望又无新意。
阿叶有时会觉得无趣,想下山去看看,但卫秀却像从不知清冷为何物,每日做着相似的事,看着相似的景。
她辞气温和,从不与仆婢为难,她才气高绝,学贯古今。这样的人,该是一名温文尔雅的高士,结庐而居,等着她命中注定的主君。
但阿叶却觉得,郎君温和的笑意下,已是暮气沉沉,她在山中,不过是在等一个终结。
山间阴寒,冬日更是森寒入骨,山下还是晴空一片,山上就下起雪来。
卫秀披了一件鹤氅,坐于廊下,仆役在庭中扫雪。
阿叶抱着换了新火的手炉趋步过来,在她身边的一张席垫上跪下。
卫秀许久没有动静,像是兀自出神。
阿叶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郎君在想什么?”
卫秀像是才发现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温和一笑,道:“我在想我的鱼。”
第109章
晋王逆案查了三月,刑部与大理寺将大大小小的涉案人员都挖了个干净, 才使皇帝满意。众臣看前风向,总觉一年之间, 大位两易, 陛下为稳妥起见,怕是不会大肆诛杀, 不料, 最终定罪,皇帝将一干人等全数入罪, 并未宽恕,又车裂淑太妃, 将晋王一家,不论老少全数处死,才算完。
晋王所犯,乃是弑君, 怎么严处都不过分, 除却几名御史, 以为皇帝过于酷烈,上本劝谏,朝中倒没有什么人以为不妥。
然而新君即位不久,便大行株连,总归不是好预兆,新岁来临,皇帝携百官,往圜丘祭了一回天,以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至正旦,皇帝行大朝,接受百官朝拜,颁布诏书,改元甘露。
这一年,便是甘露元年。
大魏去岁不大安宁,哀帝崩,又出了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帝,朝中动荡难免。幸而,这点动荡也只限于京师,未曾波及地方,故而国政未乱。人性趋安,与庶民而言,有衣辟寒,有黍果腹,便已足矣,皇位上坐的皇帝是哪位,他们委实不大关心。
兼之濮阳甚为勤政,御下之道也是宽严并济,大臣们又颇具高帝朝之遗风,与政务亦不敢荒怠。一年动荡下来,大魏竟依旧是生机勃发的气象。
濮阳知晓自己女子的身份,总归是一难题。高皇帝时,朝廷便在修书,濮阳干脆邀天下名士入京,讨论文籍,著述辞章。
濮阳自己也喜书画,与此间亦颇有心得,偶尔得闲,也往崇文馆,与他们议论一二,常有振聋发聩之妙句。
如此下来,民间对女子当政的议论也渐渐少了下去,提起女帝,也常有文章繁富,宽仁爱民之语。
濮阳便就此坐稳了皇位,处理起政务来,也愈发顺手。
甘露二年,王丞相薨,濮阳亲至吊唁,又召王鲧回京,升任丞相一职,王氏一门,煊赫一时。
王鲧不及其父,行事稍显僵硬,但也不算庸臣,只欠历练而已。濮阳见此,干脆借机巩固君权,提高自己的威信。
除此之外,隔壁宋国宋臣还在苦苦相劝,宋民还在苦苦忍耐,奈何皇帝依旧残虐,且有越演越烈之象。齐国皇帝倒好了些,不那么贪图安逸了,那是因东宫之争尚未落幕,豫章王脱颖,然其他皇子也不甘心,豫章王又无前太子的威信,压得住诸王,一时间相互倾轧,将朝堂内外弄得乌烟瘴气。
他国国君不贤,与有吞并天下之志的大魏而言,实是好事。如此看来,国中稳固,蓬勃向上,邻国混乱,囿于内耗阋墙之中。境况一片大好,陛下似乎也无不顺心之事。然而事实却是,大臣们已极少见陛下有开怀的时候了。
常年下来,她总在宣德殿,寝食都在此处,不入后宫,不幸园囿,终日埋头与政务。
起初大臣们还不觉有什么,时日一久,也觉不妥起来,宣德殿固然华贵,然而与一帝王而言,到底单调了。陛下虽是女子,不好广纳妃嫔,却也不能孤单一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何况皇夫出京已久,却无病愈音讯传来,想来在子嗣上头也不大顺利。陛下年轻不假,可东宫之位还是早定早好。当年的晋王之乱,固然因哀帝不能守国,焉知不是高帝未能早立东宫埋下的祸根?早立太子,也好使国本稳固。
大臣们渐渐急了起来,私底下也商量如何是好。
碍于陛下是女子,他们也不好大大咧咧地上本,奏请天子扩充内庭。几名重臣慎重商议过,便请托了王老夫人入宫劝谏。
王老夫人是皇帝外祖母,陛下待王氏又惯来亲厚,由她老人家出面,再合适不过。
自王老丞相过世,老夫人愈加深居简出,寻常不见外客。此番事关濮阳,她自是坐不住了,预备了一番说辞,便入宫来。
她到时,濮阳正在看奏本,见老夫人身影,忙起身搀扶。
老夫人年已老迈,行止不便,然而却毫无昏聩之态,走到殿中,便辞了濮阳搀扶,弯身行礼,口称:“拜见陛下。”
濮阳笑着扶她起来,口中关切问道:“许久不见外祖母了,外祖母可还安泰?”
老夫人也细细端详了濮阳一番,见她容色安然,虽君威日重,却也不失人情,心中大是宽慰:“臣妇一切都好,只不见陛下,心中挂念。”
濮阳扶着她到一旁窗下坐下,笑与她道:“外祖母要见朕有何难,只管入宫来就是。”
初冬时节,便已是天寒地冻,濮阳又令内侍奉上姜茶来,与老夫人暖暖身子。
“腿脚不中用了,心中是想来见见陛下,可一挪动,又觉乏得很,而至于今日,才入得宫来。”老夫人一面说,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周回。
皇帝理政之所,自不会多寒碜。壁上所悬为古迹,高几所陈是珍品,屏风所用乃玉石,手中小盏象牙所制,身前几案犹存紫檀清香,处处皆是讲究大气。
可再是大气,也掩不住其中的清冷之意。
老夫人目光掠过门槛处,心中便是一凝。当年皇夫还在京中,陛下为她出入便利,令人将宣德殿的门槛卸去了,一晃两年有余,如今门槛仍是空的。
濮阳正问家中诸事,七郎将要娶妇,九娘也近于归。她近两年虽不常往王府去了,但外祖家的事,却知道得清清楚楚。
老夫人一一答了,又顺势问起:“六娘比陛下小着四岁,都已第二回做母亲了,陛下的大事,可有什么打算?”
濮阳一愣,这才明白老夫人今日为何事而来。笑意立即便敛去了两分:“子女之事,乃是天定,顺其自然就是。”
老夫人察觉她不愿多谈,可此事总不能一直搁置,她只得转个话头,委婉劝道:“也不止为子嗣,陛下身旁无人侍奉,总归是不妥。”
濮阳淡淡笑道:“高帝丧期未满,朕岂敢思男女之事。”
这话不过糊弄,老夫人哪里听不出来?天子居丧,以日易月,丧期早已满了。陛下不过是不愿而已。
一旦做了天子,许多事便不是一己之事了。大臣们总喜欢在天子家事上指手画脚一番。老夫人生于世家,所嫁夫婿又位极人臣,生女为后,外孙女又成了皇帝,见识自然是有的。
她思索片刻,试探着柔声道:“陛下可是顾念皇夫?”
濮阳的心瞬间像被针扎了一下那般,疼得尖锐。两年了,已很少有人在她耳旁提起这个人。她几乎以为,京中已忘了她。她留存的痕迹越来越弱,连卫太师在家中地位稳固之后,也不时时念叨皇夫如何了。
濮阳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道:“外祖母来一趟不易,不如用过午膳再走?”
皇帝摆明了不愿多谈,老夫人无法,只得暂且打住。
午后,老夫人一走,宣德殿又静了下来。
濮阳重坐到御案后,看起奏本来。王鲧被召入京,但屯兵还得有人去做。濮阳是想打一仗的。打胜了齐宋,将边境往难移,大魏可永绝后患,而她也需一场旷古烁今的奇功来为她治下的盛世添彩。
如此,便要对朝中能用的将帅之才有个了解。
濮阳看完奏本,已是迟暮,她用过晚膳,又取来武将们的履历,翻看起来。待翻到焦邕那一份,不禁便是一阵可惜。焦邕得仲大将军倾囊相授,满腹兵法,用得出神入化,上了战场,更是勇猛无敌。他从一小兵做到执金吾全靠自身军功累积。
这样一名大才,可惜用不得。
濮阳叹息一回,将履历都合上了,放到一旁。御案上堆叠了两沓本章,左边是今日送上的奏本,关乎国计民生,她已一一批阅过,右边是将官履历,关乎大魏开疆扩土,她自数月前便在细细研读,白日里,也常留意考察。
似乎一切都在正轨上,并无不好之处。她为天子,总算也可觉得欣慰。可这欣慰与她而言,却只是薄薄的一层,浮在她的心头,怎么也入不得她的心里去。
她每日在国事政务间忙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曾经被她当做执念的皇位,如今却显得平平淡淡,她在这座宫城中,在宣德殿里,在御座之上,没有丝毫满足,只觉得心也像这座大殿一般,空空荡荡。
夜已深,殿中的烛台也排遣不尽黑暗。宫人们似都已累了,无声无息地站在角落中。数百个日夜,日日都是如此,濮阳以为自己早该习惯了,可兴许是老夫人骤然提起,让她潜藏心底的思念如春日里的青藤一般,疯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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