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沐皇恩完本——by青枫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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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纪晓岚端着一个长锦盒,下跪行礼。弘历笑道:“晓岚,你先别说,让朕猜猜。你这里头啊,是一副对联,朕猜得可对?”
纪晓岚挠了挠头,苦笑道:“皇上世事洞明,臣敬服。”
一旁的大臣打趣道:“纪大学士每回都送对联,皇上早已看出套路啦。”
弘历挥挥手,两个太监将对联展开,只见雪白的纸上写着:
六旬老太不是人,南海观音下凡尘。
她的儿子作了贼,天宫偷桃献母亲。
太后瞪圆了眼睛,半晌忍俊不禁。她老人家一乐,弘历也大笑道:“好你个纪昀,变着法儿拿朕寻开心。”
纪晓岚退下后,和珅端了一个盘子上前,盘子上掩着红布。弘历沉声问道:“盘内何物?”
和珅将红布掀开,下头是一尊活灵活现的玉佛,白得玲珑剔透,绿得青翠欲滴,佛身线条流畅柔和。老佛爷细细端详那尊佛像,片刻后笑道:“和珅有心了,这么一尊上好的和田玉佛,可谓是稀世珍品。玉石温润养人,佛祖慈悲为怀,两者相得益彰,倒也契合。”
和珅俯身一拜:“谢老佛爷夸奖。”
☆、第二十四章
弘历瞥了一眼那尊佛像,旋即皱起了眉头,罕见地没有接老佛爷的话,只是示意随侍将玉佛收好。
此刻的和珅也没有功夫去揣度帝王的心思,他满心惦记着今晚的另一场重头戏,大冷天里竟渗出了一脑门子细密的汗珠。
正僵持间,昆明湖上一艘船悄然而至,一把清亮的声音从船上传来:“皇上,老佛爷,奴才来晚了。”
阿桂一听这声音,面色一喜,冲弘历道:“皇上,福康安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披铠甲的年轻人,大步踏上岸,俯身跪倒在和珅身旁:“奴才福康安,参见皇上,参见太后,祝老佛爷万寿无疆。”
福康安长途跋涉,专程从川陕地区赶回京城为太后祝寿。玄甲上泥土味混着血腥气,让和珅不自觉地偏了偏脑袋。
不曾想就这么一个小动作,却被福康安看在眼里,登时不悦地皱了皱眉。
老佛爷笑着招呼道:“好孩子,快到哀家这来。”福康安作为富察皇后的嫡亲侄子,从小在宫中长大,不仅皇帝对他颇为看重,太后也将他当作心头肉。
“皇帝,哀家瞧着这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你瞧瞧是不是?”太后语气中满满的心疼。弘历在一旁劝慰道:“福康安骁勇善战,此次大小金川之役,他与海兰察合力攻下了罗博瓦山,奋勇杀敌,所到之处令敌军闻风丧胆。您心疼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福康安也笑道:“劳老佛爷挂心,奴才结实着呢!就是日夜兼程地赶路,看着有些憔悴。不过能见到您,吃多少苦都值了。”
那边厢三人其乐融融,和珅却还在地上跪着。刘墉轻咳了两声,福康安回过头,与和珅碰了个眼对眼。
和珅这才发现,史书上记载的他的死对头福康安,是个浓眉大眼、虎头虎脑的青年,他身上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豪爽气质。和珅朝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容,福康安却无动于衷,只是开口道:“这位大人瞧着有些面生啊?”
弘历看向和珅,淡淡道:“起来吧。”又对福康安道,“这是和珅,翰林编修。”
“难怪,我说方才你躲什么,想必是我这身味儿熏着和大人了吧。”福康安似笑非笑道。
和珅理了理衣衫,不卑不亢地应道:“卑职平日里都跟笔墨纸砚为伍,乍然遇到一个舞刀弄剑的,身体下意识地就躲开了,冒犯之处还请福将军海涵。”
福康安本想拿话噎噎和珅,却被他不着痕迹地绕过去了,就跟打着棉花一般难受,冷哼一声便转身张罗寿礼去了。
和珅也没有功夫和他纠缠,趁着众人献礼之机,他悄然溜到戏台后方。班主正急得团团转,猛地瞧见了第一场戏的主角,忙将他摁到座位上,低声道:“大人......你怎么才来啊!这戏都快开场了。”不待和珅回答,又急忙唤了戏班里的一个小厮:“忆竹,你来,替和大人扎扮一下,动作快些。”
忆竹手脚十分麻利,他先将和珅脑后的辫子散开,重新束好,而后贴上发片,再将鬓角粘好,末了系上水纱,旦角的头型至此就固定好了。
忆竹轻声道:“大人,这钻儿啊要最后再戴。那些个物什好看是好看,可顶得久了,脖子就酸得不成样子。”
一边说着,忆竹一边替和珅吊眼睛,而后又仔细地“上彩”。待两颊和眼眶的“彩”上好后,忆竹描摹着和珅的唇形,转瞬间,唇色也抹好了。
忆竹望着铜镜里的和珅,好一个明眸皓齿的俊秀旦角。吊了眼角的和珅,一双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白皙的脸上那一抹红,隐隐地透出一股子清新劲儿。
“和大人好俊。”忆竹替他别好最后一枚钻饰,由衷地赞叹道。
和珅闻言一笑,将天蓝色的褶子穿好。等到所有配饰都置办妥帖,恰好碰上了前来催促的班主。
两人打了个照面,班主愣愣地瞧了和珅好一会儿,迟疑道:“和......和大人。”
和珅唇角微弯:“怎么,曲班主不认得在下了?”
这还是班主第一次见识和珅上了行头的样子,个中的惊艳不言而喻。班主禁不住鼓掌道:“妙,实在是妙,我自认阅人无数,却是第一次碰上这么俊的扮相。”
和珅正欲答话,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声:“老佛爷吩咐戏开场,赶紧的,备好家伙上场。”
这一次的戏台设在了昆明湖上,四面都是波光粼粼的湖水。老佛爷端坐在纱帘后,兴致盎然地7 和珅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缓步上台,眼波流转间隐约能看清对岸的众人。太后似乎也觉得隔着这么段距离很新奇,含笑着对弘历耳语道:“这个三庆班,还挺神秘,说什么第一出戏是个惊喜,哀家倒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说话间,台上的人已经开唱了:“什么人......胆敢阻拦御驾。”“民女本随夫居山东,夫君一介刀笔吏。怎料那官大人,丧尽天良忘律条,索取无度滥私刑。夫君抵死不缴贿,却被那狗官生生打死于公堂。可怜一方父母官,爱民如子贫如洗,一夕之间成冤魂,天理昭昭何处寻。”
和珅唱腔柔和婉转,如泣如诉,太后听着就抹起了眼泪:“这孩子,怪可怜的。”
弘历却瞧着戏台上的人,总觉得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弘历四下望了望,众人都被这出新编的戏吸引住了:有的正摇头晃脑地哼哼;有的一下下打着拍子;有的眯着眼假寐。一切如常的表象下,弘历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和珅,和珅在做什么呢?一个突兀的想法突然闯入弘历的脑海中,他在人群中搜寻这和珅的身影,往日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寻了一圈也不见。
台上的旦角儿正向皇帝唱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和珅上了妆的面容明明被湖面氤氲的雾气掩去了大半,弘历却在那束含情的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时,福至心灵地有了个大胆的猜想:那个不在群臣中的人,此刻正站在戏台上打量着众生百态。”
当真是胆大包天,可即便在心里将和珅鞭挞了千百遍,弘历也没有在人前流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
他默默地听着接下去的戏码,那旦角的动作要领倒是学得仔细,手藏在袖中,一举一动都挑不出毛病。坐在皇帝右侧的乌喇那拉氏,瞧见弘历无比专注地盯着戏台子,望向和珅的目光顿时不善起来。水葱似的手将帕子绞成了一团,在她身旁的一位嫔妃悄声劝慰道:“任他模样再俊也好,都是个男的。我还从未见过,皇上对一个男的感兴趣,娘娘大可放宽心。”
台上的正旦言辞恳切,催人泪下,终于打动了轿中的帝王。只听帝王问道:“你可有心愿?朕可替你实现一个心愿。”
正旦的声音陡然拔高,听起来分外凄厉。他以袖掩面,啜泣道:“民女不作他想,这心愿除了国泰,便是民安。”轿中的帝王复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台上的正旦已泣不成声:“除了国泰,便是民安。唯有国泰民安,方能告慰亡夫在天之灵。”
一出戏至此作结,老佛爷心下动容,慨叹道:“难为一介弱女子,能有这样的眼界和心胸。这一出《国泰民安》不写痴男怨女,却也别有一番情致。唱戏的角儿虽然火候不足,模样倒是俊俏。”
弘历见台上的人已经退下去了,便拿过一旁的戏簿,递与太后和皇后同看。趁着这个空档,他悄声地往后台去了。
后台远不如前台那样井然有序,各种行当家伙堆作一团,戏服层层叠叠地挂着,铺面而来的脂粉气让弘历不自觉地皱眉。
曲班主指挥着众人就位,下一场的《长生殿》可是三庆班的拿手好戏,可不能演砸喽。正想着,忽然瞧见一个面生的男子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到处打量。曲班主气得一拍脑门:“你这不晓事的后生,把龙袍套身上作甚,下一场的角儿还要用呢。”
弘历心知眼前的男人就是班主,刚欲说话,就听小厮喊道:“开场了,开场了。”
曲班主诧异地回身看去,那龙袍戏服正好端端地穿在角儿身上。那他身后这位是?
曲班主只觉得背后一阵冰凉,战战兢兢地回过头,仔细地瞧了瞧龙袍的花色面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皇......皇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皇上......”曲班主两片薄唇哆嗦着,活像见了鬼一般。
弘历见他这般紧张,不由地失笑出声:“朕很可怕么,你们在戏里头告御状、斗阎王、上天入地都不怕。怎地到了朕的面前就怕成这样?”
曲班主冒了一脑门子的汗,只得讷讷赔笑道:“那都是戏里头的扮相,小人还是第一次得见皇上真容。心下是既兴奋又忐忑,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第二十五章
弘历也不与他绕弯子,直言道:“朕瞧着方才那出《国泰民安》里的正旦长得不错,很合朕的眼缘,不知曲班主能否代为引见?”
曲班主原本煞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要是寻常的戏子,能被弘历看上可是天大的福分。可曲班主心里清楚:这台上唱戏的不是对外宣称的云亭,而是和珅和大人。要是被皇上知道了,欺君的罪名可就扣实了。
“这......云亭他身子有些不适,怕将病气过给皇上。皇上有什么吩咐,不知小人可否代为转达?”
“朕记得有人说过,朕是真龙天子,寻常的病痛轻易都不敢招惹朕,曲班主还是快些将人交出来吧。”
僵持间,忽听戏服遮掩着的里间传出一声:“忆竹,劳烦再快些。我要是再不赶回去,怕是皇上要起疑了。”
弘历挑眉笑道:“朕怎么觉着,这声音好生熟悉。”
曲班主见瞒不住了,哭丧着脸作了个请的手势。弘历掀开遮掩的戏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一时间里间的两人都愣住了。
和珅发饰卸下了,脸上的“彩”却还未擦去,单看着有些滑稽。
忆竹转头,戒备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你是谁,闯进这儿做什么?”
那边厢和珅只觉得耳际嗡嗡地响着,几乎听不清忆竹的声音。面前的铜镜里映出弘历的脸,让他如同衣衫尽褪般无处可逃。
恍惚间,他看见弘历的唇一张一合,吐出一句:“我的身份,你该问坐在那儿的那位......云亭?”
弘历的语气,就像是发现了有趣的玩物。这是和珅第一次认识到,顶着这个艺名的时候,自己就是个地位低下的戏子伶人。
他甚至没有勇气直视弘历的眼睛,只得轻声对忆竹道:“你先出去吧......我与皇......公子有话要说。”
忆竹不满地咬着唇,犹豫道:“可是您的妆?”
和珅攥紧了手,强笑道:“不打紧,如今已经不赶了。”
涉世未深的忆竹奇怪地看了看两人,还是听话地掀开戏服出去了。
弘历抬眼打量了一下这狭窄的内间,又饶有兴致地走上前去,将梳妆台上的钻儿拿起,想要往和珅头上别。和珅偏了偏头,尽力躲着他的手,却被弘历一把摁住了肩头。弘历附在他的耳边,轻声道:“你瞧镜子里的自己,多美啊!云鬓朱颜,唇红齿白。朕从不知道,和爱卿还有如此风情万种的一面。”
两人暧昧地贴着脸,活脱脱就是一副纨绔公子亵玩伶人的样子。和珅认命地闭上眼,弘历却没打算放过他,仍不依不饶道:“做什么要闭眼,多好看啊!你这副模样,不仅老佛爷,朕也喜欢得紧呢。”
和珅咬牙道:“皇上,求您别说了。”
弘历嗤笑一声:“为什么不说,你今天有胆量站上那个台子,接下来的局面不都该想到了么?”
“山东小吏,除了国泰,便使民安。朕不是傻子,你费劲心思谱的这出戏,朕都看明白了。可朕觉得,台上的戏不好看,反倒是爱卿在后台的反应可爱得紧。”
和珅急道:“还请皇上顾念君臣之仪。”
弘历一怔,旋即笑道:“爱卿别忘了,如今你不叫和珅,叫云亭。朕平日里怎么对戏子,就怎么对你,有何不妥么?”
弘历虽然笑着,语气却十足地轻蔑,就像一把细密的针,洒在和珅的心上。
和珅从弘历调笑的话语中,听出了压抑的怒气,忙跪下请罪:“奴才君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弘历望着跪在地上的人,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和珅,你是怎么想的,堂堂朝廷四品翰林,跑到那么个戏台子上去扮青衣,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揭发国泰。这个理由放在旁人身上朕还能相信,唯独不可能是你会做的事。”
和珅黯然地垂下头,谨慎应道:“皇上圣明,奴才之所以亲身上阵,不过想着以己之力博太后一笑。至于国泰案,不过是有人央了奴才,顺笔带过罢了。”
弘历心道果真如此,可又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的和珅,真真配得上那四个字:“胆大包天”。有时弘历会觉得,和珅身上藏着一张底牌,里头有着他所有疑问的答案。
“你想过如果今天进来的不是朕,而是旁人你该如何?你想过全员谢幕,上前接受老佛爷封赏时你当如何?你想过台下那么多双眼睛,刘墉、纪晓岚那一个个人精里有多少人发现你了么?”
和珅沉默着,他确实还是太冲动了,以为自己想到了揭发国泰的锦囊妙计,却忘了戏子在封建社会不过是个可供人亵玩的对象。他承认自己的思维依然是个现代人,那种深入骨髓的个人英雄情结,让他一次又一次地将自己推到危险的深渊边缘。
他总以为自己的努力让历史变了轨迹,可是如果没有弘历一次次的容忍和庇佑,他又如何能够平顺地走到现在?
弘历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平日里耍些借花献佛的小聪明,朕就不说什么了。只是那尊玉佛不能放进万佛楼,汤聘的手不干净,他的礼会污了万佛楼的光华。”
和珅惊得瞪大了双眼:弘历知道?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弘历伸手将和珅扶起,将水盆旁的巾子打湿,一点点地将和珅脸上的痕迹抹去:“和珅啊,有些事朕不说,不代表朕不知道,可这事儿有轻重缓急。国泰是贪,还是个巨贪,朕修万佛楼,他一出手就是八十万两银子。从二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为一百五十五两,就算他家境再优渥,也不可能一下拿出八十万两。可你看老佛爷的寿宴,花销巨大,这些钱如果都从国库里掏,撑不了多久国库就空了,这些你不是最懂的么?”
和珅感受着脸上温热的触觉,猛地一惊:国泰是贪,可他贪来的钱,还供给了宫廷之中的帝王花销。因着老佛爷的寿宴,弘历没有处置他,不代表弘历永远不会处置他。自己这番,真的是冒进了。
“洗净了,换回官服吧。”弘历将帕子塞到和珅手中,端详了他半晌,笑道:“这张脸,还是不要涂抹的好看。”
弘历转身出了内间,余下和珅一个人怔怔地看着手里的帕子。
曲班主一见弘历出来,连忙迎上去。弘历走出一段,方才转身问道:“和珅今日登台,除了你们戏班里的人知道,还有何人知情?”
曲班主思索了片刻,恭谨地应道:“回皇上,有位陈大人曾陪同和大人来过戏班子,他想必也是知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