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沐皇恩完本——by青枫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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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绩接到圣旨时,国泰正在他府中。他战战巍巍地从官差手中接过明黄的圣旨,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却不得不强笑着领旨谢恩。
官差前脚刚走,徐绩就瘫倒在地。他看起来脸色灰败,倒像是真的重病了一场。
国泰听闻官差已经离去,便急匆匆地跑到前厅。见徐绩倒在地上,心头登时一颤,赶忙将人扶起:“徐大人......你这是......快起来......”
徐绩喘着粗气挣扎着起身,却一把推开了国泰的搀扶。他捧着那枚圣旨,颤声道:“你看看,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说什么和珅喜欢别出心裁的礼。我专程将珍藏的腊梅双禽图都送出去了,可换来了什么?是皇上追查库银的圣旨。你不是不知道,这济南府的库银,还亏空着四万两。这一时半会儿的,你让我去哪儿找这么多银子?”
国泰见徐绩发怒,忙给他递上茶水:“徐大人......你消消气,下官这不是在想办法么。”
徐绩抚着胸口坐了下来,蹙眉端着温热的茶水:“你素日里不是最多歪心思么,快想!”
国泰陪着笑,心里却早已将徐绩骂了千百遍,面上却是分毫不显:“要不然,索性先向周边的府县借些银子,先补上济南府库的空缺。”
徐绩冷笑道:“还以为你能有什么好主意,原来不过是些旧把戏。我实话告诉你,历城知府郭德平已经跟我通过气儿了,光是历城一县,库银空缺便达六、七万两。你当真以为只有我们会动库里头的银子,那些下面的府县,每年要给你那么多孝敬钱,光加码漕粮征收根本不够。”
国泰心下也急了,却仍要装作镇定的模样,垂着头听徐绩的训斥。
“还有,此次查库的诏令是皇上亲自下达的,你当我们这些小动作皇帝会不知道?就算真的瞒过了皇上,还有个正盯着我们的和珅......”
“那大人您说,这该怎么办啊?”国泰肥胖的圆脸皱出了一堆褶子。
徐绩缓缓地拨弄着茶叶,叹息道:“为今之计,只有盼着此事牵连甚众,皇上不会全盘处置,否则动摇社稷根基......”他顿了顿又道:“若是皇上愿意杀鸡儆猴,那是再好不过了。”
徐绩眼里闪过一丝狠厉,国泰看了不觉浑身一颤。
徐绩瞟了国泰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怕什么,你可是山东布政使。就是杀,你也合该是只猴。”
国泰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却只能唯唯诺诺地跟着笑。
这一日是开库验银、开仓验粮的日子,弘历带着和珅、纪昀等人来到府库门口。徐绩这回没有再称病,只是脸色仍不大好的模样。
弘历看着垂着头的徐绩与国泰,挑眉笑道:“今儿个是怎么了,怎的一个两个都跟霜打了似的?”
国泰的一副利嘴在今日全然失去了本色,原本很积极回话的人,如今也学了徐绩的伎俩:装聋作哑。
弘历见没人回话,也逐渐收起了笑意。二人这才发现,皇帝笑着的时候到底还有个表面亲和的样子,一旦收起了笑容就是真正的帝王之威。
国泰握住府库钥匙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和珅瞥了他一眼,温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去开门啊,万岁爷的时间岂容尔等耽搁。”
国泰却像全然没听到和珅的话一般,浑身抖如筛糠。直到身旁的徐绩狠狠地捅了他一把,方才回过神来。
他失神地走上前。按照规定,除了弘历外,进入司库的官员都必须从一张横放的长凳上跨过去,同时双掌合十举过头顶。这样一则是代表头上三尺有神明,进入司库的官员都对得起上天,没有偷窃府库的一个铜板。二则是为了即时检查。如果官员偷拿了银两,则在过长凳的时候,两旁的侍卫听到响动,或见到滚落在地的银子,就会进一步对官员进行搜身,以便抓住那些偷鸡摸狗的官员。
国泰在见到长凳时怔了怔,因为他躯体肥胖的缘故,在跨过长凳时动作十分笨拙,一不留神居然被绊了个面朝黄土。
纪昀当即十分不给面子地笑出声来。和珅也抿了抿唇,好不容易压抑住那点子溢出的笑意。
国泰废了半天劲儿,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弘历等了半晌,到底是看不过眼,冲一旁的侍卫道:“你们,赶紧去帮帮他。”
终于,在侍卫的搀扶下,国泰站起了身,官帽却歪到了一边,官服上也沾满了尘土,看起来好生狼狈。
然而国泰已经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了,他脑中想象了无数种弘历发怒的模样,以至于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台阶,却半天都没能将府库的门打开。
和珅见弘历皱起了眉头,便心知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连忙走上前去,轻声道:“将钥匙给我吧......我来开。”
国泰为难地看着他,无法拒绝却又不想交出钥匙。和珅见他一副比奔丧还凄苦的表情,哪里还猜不到其中的内情,硬是握住那钥匙,用尽全力将钥匙抢了过来。
打开府库门的那一刻,国泰脸上的表情堪称绝望。和珅率先进入那库内,望着一室贴了封条的银箱,立在一旁等待弘历的到来。
弘历在徐绩的引领下进了府库,环视了一周后下令道:“开箱验银。”
箱子逐一被侍卫打开,比对之下,数目竟然刚好能跟账目对上。
领头的侍卫向弘历回禀道:“皇上,核对过后库银的数目与账本上的比照,并没有差额。”
国泰原本一身冷汗地等着弘历严旨发落,见此情景不由地愣住了。他暗自瞟了瞟徐绩,见他唇角呛着一抹笑意,心知他必然在存银上动了手脚。
心下震惊的同时,却又松了一口气。他刚抬手擦了把汗,就见和珅抬眼望了过来。
和珅瞥了他一眼后,径直走到一个银箱旁,拿起一锭银子仔细瞧了瞧,随后便笑道:“皇上,这银子的数目是不错,但成色却不对。”
说着他拿起了一锭银子,递到弘历跟前:“皇上请看,这一枚是成色极好的齐鲁银,呈马蹄状,一般属于官铸;而这枚是成色较次的小锭,呈馒头状,一般是私铸的。徐大人,下官想问,这银库中银子虽然数目是对的,但成色为何参差不齐,难道入库之时没有清点么?”
徐绩没料到和珅如此心细,凝滞了片刻后方才应道:“这里头的确有四千两银子是向济南城的钱铺赊借的,那是前任离任时就留有的亏空,臣这也是没办法才赊的银子。”
和珅闻言张了张口,却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弘历。弘历沉默片刻,沉声道:“先去看看粮仓吧。”
一行人遂出了银库,这一回国泰的心情显然好了许多,再跨长凳时也没有再出洋相。
轮到徐绩开粮仓时,他的动作倒是利索得很,粮仓里的袋子同样装得满满当当的。这回徐绩抢在众人面前回禀道:“皇上,这粮食的袋子可开不得,若是开了一旦受潮,粮食就废了。
和珅走上前去,逐一摸了摸那些麻袋。忽然他的手顿住了,在其中一个袋子边上,他居然摸到了一些砂砾。和珅用手搓了搓,发现确实是沙子。
和珅冷笑道:“徐大人,如今可是冬季,山东已经许久无雨。就算粮食在此时开封,也并不会受潮。”
徐绩被和珅合情合理的说辞噎住了,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和大人......你这......”
和珅见他一副受了委屈,无处诉说的模样,失笑道:“徐大人,你不敢开封,莫不是因为这粮食袋子里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徐绩被步步紧逼,只得妥协道:“好,下官今天就豁出去了。”他指着两名侍卫道:“你们两个,将那两袋麦子打开。”
两名侍卫刚想将最上方的两袋小麦扛下来,就听和珅道:“慢着,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粮仓一共上下两层,上层有的小麦,下层也有。何不在上下层中各取一袋开15 话一出口,国泰就发现徐绩的脸色变了。徐绩僵硬道:“这不是上层粮食太多,下层拿取不方便么。”
弘历听了这种说辞,直接开口道:“取验下层的。”
那侍卫于是将粮袋取出,打开封口的一刻,大家都愣住了。
这袋中,除了一部分的小麦,还掺杂了许多沙石,外表看起来与寻常的粮袋无异,可内里却早已千疮百孔。
弘历面色铁青,一双凌厉的眼睛审视着垂头丧气的徐绩与国泰:“你们,还有何话说?”
一室的静默让时间变得分外难熬。
末了弘历长叹一声:“将这二人,押回巡抚衙门,再作审理。”待二人被侍卫擒住,弘历才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望向和珅:“此案,由和珅主审,钱沣从旁协助。”
☆、第四十八章
弘历不高兴,这是近些日子以来随扈官员的一致认知。
自从徐绩、国泰案发,弘历就没了游山玩水的兴致。有时一日都将自己困在别院内,上至随扈嫔妃,下至随扈大臣,都很难见到他。
当然,和珅是例外。作为皇帝生活起居上的总管,他仍旧每日按时唤弘历起身。像更衣洗漱这样的琐事,自然也由和珅承包了。
这一日,和珅正在给弘历系着衣衫,忽然听见一句:“和珅,今日叫上永璂和永琰,你们随朕一同到码头看看。”
和珅一怔,随即笑道:“在屋里闷了这么些天,皇上终于要出门了,我瞧着今儿个外头的天色不错。”说着,拿起银箸往弘历碗中夹了一道竹节卷小馍,轻声道:“皇上尝尝,爽口得很,白日里吃不腻。”
弘历将那小馍放入口中,果然如同和珅所说,香脆爽口,齿颊留香。
和珅不知道的是,弘历这些日子并不是躲在屋里生闷气。他是忆起了上一世,山东国泰案发的一整个过程。
上一世国泰受到惩处,已经是王伦起义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国泰升任山东巡抚,取徐绩而代之。就是因为弘历认为,徐绩理政无能,导致民众揭竿。而国泰素日里是个办事稳妥的,让他代任山东巡抚,不仅出于乾隆的信任,更重要的是,弘历希望通过国泰,来加紧中央对山东地方的控制。
如同历代君王一般,养尊处优的弘历,并不是一个善于自省的人。对于民众揭竿滋事,他理所当然地归咎为山东民风剽悍,再加上王伦发迹于白莲教的旁支。弘历便把这一应责任都定性为白莲教徒煽动民众起义,最终的结果就是,在举国境内加紧搜捕白莲教徒。
这期间,阿桂、福隆安等人也曾或明或暗地提点过弘历:山东的地方吏治,也是导致王伦起义的关键所在。原本连年征收的漕粮就让山东一地的民众不堪重负,再加上地方官巧立名目,强行摊派,终于将民众逼到了一个极限。
可是弘历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承认这种说法,犹记得那时和珅在他面前,反复吹嘘着他御极以来的政绩。说这太平盛世,粮食丰足,百姓怎么会因为一点漕粮,就有负皇恩呢?
说得多了,弘历便全然信了。
可是今世弘历看到的,却并不如同和珅所说。他看到了徐绩等人是怎样偷梁换柱,将那银库、粮库变作自己的私有物。当真就如同阿桂等人所说的,山东的吏治早已烂到了根上。
有句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省巡抚尚且如此行事,其下的官员,地方府县的财政,又能好到哪儿去呢?
每每思及此,弘历便觉得食不下咽。他看着和珅俊逸的侧脸,恭顺地替他夹着菜,却忽然觉得前世他所说的那些话,未必就是出自真心。更多的时候,只是他看准了自己的心思,摸清了自己的脾气,所以才投之所好,说些自己想听的话。
看着碗里的吃食,弘历却没了胃口,他接过手帕擦了擦,沉声道:“走吧,去码头。”
小清河到大明湖沿线,有大大小小许多码头。过往船只有些将盐、米等物资运至济南城内,更多的是南方来的漕运船,在山东稍作停靠补给,便要赶往京师。
弘历领着永璂、永琰,冲一位船家问道:“船家,你这是运的什么,要往何处运?”
那船家看了他一眼,见他衣着精致,气度不凡,便知他身份不简单。又见他们一行四人,各个举止得宜,便点头道:“这船上是山东一地的漕粮,是要运往京师的。”
弘历颔首道:“漕粮可是天庚正供,你们千里迢迢地运粮上京师,可是居功至伟啊。”
怎料那船家叹息一声:“什么天庚正供,都是虚名,填饱肚子才是最关键的。”
弘历闻言蹙眉道:“此话怎讲?”
那船家撇了撇嘴:“这位爷一看就是出生在富贵人家的吧,真是富贵不知愁滋味啊。这集市上的米价都涨到三十四五文了,就是往年也没有这么高过,二十七八文已经消受不起了。”
见弘历皱着眉不吭声,那船家接着道:“我常听老人们说,圣祖爷年间,那米价才七文一升。如今是种稻的买不起米,这船上的都是我们的血汗啊,谁稀罕朝廷那一两句口头的嘉奖啊?”
弘历还没说话,永璂就涨红了脸喝道:“放肆,你竟敢......”
那船家莫名地看着永璂,奇怪道:“你这小孩儿,怎么跟长辈说话的。”
永璂还欲接话,却被和珅先一步拦住了:“大哥别介意,这孩子从小就爱与人犟嘴,我替他向您赔礼了。”
船家哼了一声,却听弘历道:“可是除去漕粮,家家户户没有余粮么?”
“别提了,像如今的丰年还算好。要是年岁欠收,官府光采买仓储,就要将余粮都征没了。”
弘历见船家一脸愁苦的神色,语气中多有愤懑,心里也压抑得很,连声音都不自觉地沉了下来:“难道官府采买粮食不是好事?如若遇上天灾,政府采买的粮食,就能够解百姓的燃眉之急。”
船家摇摇头,叹息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粮食进了官仓,哪还有再出来的时候啊?就拿这济南城来说,巡抚大人就是最大的商户。那城里的粮仓,就是他家后院的米缸,征上去的米都拿来高价卖给本地的富户。城里的百姓都知道,真遇上灾荒,等官府的救济屁都等不到。想活命的成群结队到富户门前下跪,将自己那几亩薄田卖予他们,变成富户的佃农,这才有出路。”
弘历的脸色已经彻底阴沉下来了,要不是亲耳听到这些话从百姓嘴里说出来,他还真的以为大清朝就跟他在金銮殿上听到的一样:四海承平,百姓安居乐业。
和珅也暗自思忖,难怪在徐绩任上会爆发王伦起义。要是但凡有一丝希望,谁也不会走上命悬一线的起义之路。那年山东原本就因为大旱而收成较少,漕运拿走了一部分后,官府又想尽办法从百姓手中拿粮换钱,导致山东境内,路有饿殍,生灵涂炭。
弘历缓缓地回转身,轻声道:“走吧。”和珅跟在他身后,见他脚步有些虚浮,便赶忙上前扶住。
弘历的眼神涣散,目光不知聚焦于何处,和珅忍不住唤道:“皇上......皇上......”
弘历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和珅,你说朕这个皇帝,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和珅知道,船家的话给弘历带来的震动极大,便柔声劝道:“皇上是天纵英主,怎么会失败呢?”
弘历失笑道:“你啊,就光会拣好听的说。你说说,这次该如何是好?”弘历问时,也没有抱多大的希望,他原以为和珅会用恭维话敷衍过去,或者干脆斥责那个船夫胡言乱语,蒙蔽圣听。不曾想和珅却一本正经地说:“当务之急是要平米价,这米价过高的原因:一则在于乾隆朝比起康、雍两朝,人口明显地增多,耕地少而人口多,粮食供应自然不足。这二则就在于储粮,储粮的出发点原本是极好的。可徐绩那种做法,储粮不仅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而且会成为百姓的负担。”
弘历诧异地看着和珅,有些难以相信这些分析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依你的说法,人口的增加朕无法改变,可是要从采买一层入手?”
和珅没有直接回答弘历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皇上可曾听过一种说法?田中青青麦,已是他人租,不愿议蠲免,但愿缓追呼。”
转瞬间,弘历便明白了和珅的意思:“你是说,官府每岁的采买额,可以酌情减少?”
和珅笑道:“皇上能做的,可不仅如此。虽说漕粮是天庚正供,可是说到底,也就是农户按月给京中众人的税额,皇上大可酌情宽免。一来可令天下人知悉皇上爱民如子的决心;二来也可减轻农户肩上的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