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沐皇恩完本——by青枫垂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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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历深吸了口气,沉声道:“朕问的是你!”
和珅微怔,旋即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皇上......奴才怎么想并不重要。”他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两步。弘历身为上位者,无形中给予人的压迫感太强,那种外溢的雄性荷尔蒙,让和珅不由地逃避。
和珅的回答,就像一句响雷将弘历惊醒: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会去在意一个臣子的想法了?儒家千百年来所崇尚的忠君思想,原本就奠定了君主绝对的特权。明明他只要做决定,旁人就算有异议也不能反对,为何今日,他会在意和珅的想法?
下五旗出身的和珅,打从出生起就注定了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要真论起家世,他绝对比不过阿桂、福康安这种上三旗的贵族,但弘历就是想从他嘴里求得一句肯定。
泰山祭祀后,和珅就一直把自己缩进壳中,像软体动物,再也不会主动把触角伸出来。
弘历尝试过等待,端着架子等和珅先行认输,可是等得越久,他的心就越慌,心下总是落不到实处。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愣,脑海中浮现的是与和珅的过往,上一辈子的经历就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在记忆中越发地模糊。
他能够清晰记得的,就是和珅永远不服输的眼神。也许连和珅自己都不知道,他对一切新奇的事物和挑战,都会露出跃跃欲试的眼神,让弘历一颗早已古井无波的心莫名悸动。
他记得青年在露出破绽时的窘迫,明明心下慌张,却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他记得青年为他出主意时那种蔫坏儿的神情。每每在弘历疑心病要发作的时候,青年清澈的眼眸又会消弭他的怒意。
他开始举止失措,没有和珅在身边,在校场看不见他脸上自然流露出的崇拜神色,连射箭本身都变得无趣起来。对着纪晓岚的伶牙俐齿,也莫名地厌烦起来。
弘历无法纾解这种烦躁的感觉,终于在他将要坐不住的时候,文折案发生了。弘历本想借着这个契机与和珅和解,无奈左等右等,和珅却始终没有来。
弘历终于熬不住,演了一出不请自来的戏码,不可一世的帝王都已经打定主意顺着和珅的性子,然而和珅的一句质问,还是让他失了分寸和风度。
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和珅对他的影响已经越来越大了。弘历无法忍受和珅竭尽全力地为钱沣求情,那会让他觉得,自己站在了和珅的对立面。弘历可以容忍纪昀偶然就钱沣一案作些酸诗,说些含沙射影的话;也可以容忍海兰察的直言不讳;唯独忍受不了和珅从心底认为他是一个狭隘的君主。在听到和珅质问的一瞬间,弘历只觉得身处高位的优越感跌得粉碎。
他颤声道:“和珅......朕从来都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看朕的......”明明和珅摇着头,弘历却一个字的解释都听不进去。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却又无法发泄出来。每次见到钱沣,弘历就会想起和珅的质问。一时间又有些恼羞成怒,禁不住换着法儿折腾钱沣。可是一旦冷静下来,他又害怕看到和珅“果然如此”的眼神。矛盾的心理将他折磨得无法入眠,不曾想一出门,就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和珅见弘历许久没有说话,像是陷入了某种思绪,禁不住偷着瞧他,视线却被弘历逮个正着:“朕很在意......你的想法。”大概是从未说过类似的话,弘历一句话说得有些艰难。
和珅笑了笑,这话如果放在当初,自己恐怕会心花怒放,可是而今听来,却有些唏嘘。他知道眼下不得不给弘历一个答案,于是柔声道:“在奴才心里......皇上是个明君。”
弘历专注地等待着下文,却发现这就是全部。心头失落与遗憾混杂在一起,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受。
“只是......明君么?”弘历饱含期待地看着和珅,希望还能听到别的答案。然而和珅只是说:“奴才此来,就是来向皇上道歉的。奴才原以为,钱大人一案,也有皇上推波助澜的手笔,可后来奴才才明白,皇上如此对待钱大人,也未尝不是对他的一种保护。有的时候把矛头全都指向一个人,反倒会让真凶放松警惕,露出破绽。”
和珅这话说得毫无隐瞒,落落大方,然而弘历却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这冠冕堂皇的话,让人挑不出错处,却也冷冰冰地不带一丝温度。
弘历看着眼前的青年,明明近在咫尺,两人中间却像是隔着无形的屏障。和珅态度恭谨温顺,却真真正正地收起了那份自然而然的从容随意。弘历明白,他这是竭力地守着君臣之仪。
弘历不明白,明明两人之间有个良好的开端,怎么如今却被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本以为深夜的静谧,能让和珅放下防备,两人能够敞开心扉,回到从前,然而事与愿违。
若无其事的表面,依然横亘着无法言说的疏离。
弘历开始有些慌了,他毫无征兆地搂住了和珅的腰,将人禁锢在自己怀里。和珅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毫无防备,只觉得身子一晃,就陷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然而他却全然无法放松自己,四肢21 弘历也感觉到了和珅身子的僵硬,然而他执意将下巴抵在和珅的肩膀上,委屈的语气让和珅忘了紧张:“让朕抱抱......”
和珅莫名地就想起求爱抚的猫咪,一时又觉得与弘历素日里的形象相差太远,禁不住轻笑出声,身子也就软了下来。
弘历感觉到怀中人的放松,心下暗喜,却又不敢过分激进,连忙转移了话题:“朕......其实并不在意那份文折是出自谁人之手,朕只是在想,好好的一次东巡,却闹到如今这个田地。数年前的南巡更加过分,那时朕是奉皇太后南巡,可那些地方官倒好,表面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私下里却竟相流传着那样的文折。朕平生最恨的,就是这种阳奉阴违的伪君子。朕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尽孝之举,怎么就成了他们口中天大的过错了呢?”
弘历原本只是想借机转移和珅的注意力,可是越说就越真情流露。和珅感受到身前之人的战栗,见他难过于心不忍,便也缓缓伸手环住了弘历的腰。
弘历腰上一颤,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心跳如鼓起来。和珅却将这种战栗当做了弘历情绪的发泄,他甚至疑心地瞅了瞅肩头,见没有泪迹方才放下心来。他柔声道:“皇上,奴才以为,没有东巡,绝对不会如此迅速地擒住徐绩、国泰等人,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同样的,没有东巡,也无法实地考察各地官员的施政情形,像周元理这样的能臣,也不能适时加以褒奖,更不能设身处地地......让钱大人明白,为官之道,绝不止清贪二字。”
和珅就像安抚小动物般,一下下地轻拍着弘历的背。轻触间他分明感觉到:当弘历听到他最后一句话时,背后一瞬间的僵硬。
果然下一秒,弘历便松开了怀抱,面色复杂地望着和珅道:“钱沣真是何等幸运,有你们这群时刻不忘为他说情的挚交。”
☆、第六十六章
和珅笑道:“挚交说不上,但奴才一向仰慕钱大人的为人。”
弘历不甚赞同地撇了撇嘴:“不过是块臭石头罢了,也值得你这样称赞?”嘴上虽然抱怨着,可心底还是因为和珅方才的宽慰而释然了些。
弘历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叹息道:“不是朕不想饶了钱沣,可朕更不想牵连旁人......”
看着和珅黯然的脸色,弘历犹豫片刻,松口道:“朕可以答应你,虽然罚得不会轻,但必然会留钱沣一条命。”
弘历本以为有了这话,和珅会高兴一点,然而青年脸上的凝重并没有半点的减缓。弘历隐约听见他轻声说了句话,蹙眉问道:“你说什么?”
和珅抬眼,正色地望着弘历:“如果可以......奴才希望皇上能够不追究此事。”
弘历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一本正经的青年,冷声道:“你......是认真的么?”
还没等和珅点头,弘历就禁不住失笑出声。他的目光在四周游移了片刻,最终还是回到了和珅脸上,只是这回眼眸深处带上了一丝痛楚:“你......究竟有没有替朕想过?不追究此事?”弘历呵呵地笑了两声,蓦地提高了声调:“你的意思是,让朕一言不发地接受那群人无端的指责,让朕承认自己错了。东巡确实是耗费精力,那底下传的文折,半个字都没错?”
和珅心中咯噔一下,他知道弘历会错了意。他正是为弘历考虑,才会说出这样的提议。
弘历执着于分辩眼前的对错得失,殊不知若干年后的现代,人们都是以跳脱格局的眼光来看历史。普罗大众不会记得任何一个皇帝被臣子参过些什么,却会记得弘历是那个大兴文字狱的君主。归根结底只有人命的消亡,才能让后世察觉到真正的疼痛。
如果今日弘历处置了钱沣,那么后人就会指责弘历是个草菅人命,残害忠良的君主。说到底,弘历如今坐在那君主的宝座上,要取任何一个地方官员的命,都不过是一道诏令的事情。有脑子的官吏,又怎么会在人前议论皇帝的过失呢。
和珅想通了这一层,在面对弘历的指责时也十分镇定,他缓缓道:“皇上,您比谁都清楚,这是一个死局。如果不处决钱沣,无止境地追查下去,就会酿成最坏的结果。可是钱大人,着实无辜,皇上处罚他又于心何忍。这个案子,其实还有一条路可走,可是大家都将它忽略了:那就是皇上您不再追究文折一事。”
说到底,那真凶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地散布文折,也是料定了皇帝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弘历要保住万千读书人,那么钱沣就必然会被惩处;如果弘历放过了钱沣,自然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弘历的脸黑如锅底,他厉声道:“冥顽不灵!朕看你是真的丝毫没把朕放在心上。”四周空无一人,因而弘历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突兀可怖。
和珅急道:“皇上......三思啊,如今我们已在曲阜,千千万万双读书人的眼睛看着皇上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慎就会引起人心动荡。那祭孔大典上人员混杂,要是事情闹大了,只怕对皇上的安全也无益。”
弘历却依然火大,和珅的解释他并未听进去多少,只是冷笑道:“你口口声声为朕着想,那你可有想过,若是朕不追究此事,那些官员会怎么议论朕?这不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说朕是那个奢靡无度,置天下百姓于不顾的昏君么?”
和珅并没有被弘历的气势吓住,他朗声道:“试问满朝文武,谁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这些话......”见弘历张口欲言,和珅抢先一步道:“若是有谁胆敢说这样的混账话,奴才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到那时皇上再将那些官员逐个处置也不迟。”
弘历顿了顿,气势忽然弱了下来,声调也低了许多,他缓缓道:“你方才说什么?”
和珅又将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奴才方才说,皇上待到那些说闲话的官员被揪出来,再逐个处置也不迟。若是皇上再不放心,还可以安排专人监视地方官吏.......不过此举难保监视之人不会有私心。”
“不是这一句,前面那句。”弘历一双眼睛亮闪闪地,执拗地看着和珅。
“若是......谁敢说那样的混账话,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和珅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簇簇焰火在弘历心头炸开。
正晃神间,又听和珅道:“皇上的为难,奴才明白的。”弘历闻言,只觉得一直以来执着的东西终于有了答案,旁人千百句的诋毁,都比不上眼前人的一句肯定。
“和珅......”静夜里,弘历刚想说些什么,就被和珅抢先道:“皇上......夜深了,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和珅也说不上来自己在逃避什么,他只是不想听弘历的解释。说他裹足不前也好,说他鸵鸟心态也罢,有时候人怂得就这么半真半假地暧昧着也好。
次日清晨,和珅一大早就被海兰察搅了清梦,海兰察兴奋道:“和大人......钱大人被开释了,已经官复原职。”
和珅并不惊讶,只是伸了个懒腰,细致地问道:“皇上怎么说?”
海兰察道:“皇上就像忽然开窍了似的,说案子已经查明,文折一事与钱大人无关......还说那文折意指秦皇汉武谒访琅琊台,在齐鲁之地流连忘返。”
和珅闻言眼前一亮,他简直要为皇上这招混淆视听喝彩。那文折虽然在明眼人看来,写得露骨直白,可到底没有明说这诗文的主人公是谁。从古至今巡幸山东的帝王不胜枚举,且不说近的圣祖爷康熙帝,历朝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君主,哪个不是以登临泰山为荣?
只要弘历本人拍板定论这诗写的不是当朝,又还有谁敢多嘴说这文折就是讽刺了当朝皇上。但凡不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就该明白文折一案已经讨不了好处。
海兰察见和珅不说话,便仔细打量起他来,被他眼下浓重的黑影吓了一跳:“和大人......你这是一夜没睡?”
和珅强撑着笑道:“失眠了,老毛病不碍事的。”
怎料海兰察急道:“你这......趁着没事儿赶紧睡会儿吧,回头祭孔你还要充当主祭人呢。”
和珅险些将漱口的茶水喷出来:“主祭?不是应当由山东巡抚充当主祭人么?”
海兰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前任山东巡抚徐绩,不是被你亲自拉下马的么?”
和珅长叹一声,只得感叹难得的清闲时光又泡汤了。他顾不上歇息,匆匆收拾停当就前往祭坛查看。
在山东曲阜孔庙进行的祭孔仪式是众多孔祭中最为盛大庄重的,往年若是皇帝不到场,便由山东巡抚或朝廷特派的钦差主持祭礼。
和珅向曲阜知县核实了一应牲、果、酒的布置,又事先检验了歌舞的排演状况,将祭礼当天的场面演习了两三遍,心下这才有了把握。
待到了正式祭祀当天,和珅作为主祭人,引着弘历向孔子的排位进了香。八佾乐舞声起,吟唱着孔子德贯古今,万世师表的颂词。祭台上的舞生跳起祭孔的乐舞,古朴的音乐让人心旷神怡,倍感庄重。
弘历扫了一眼两旁立着的学子,朗声将祭词宣读完,忽然从身后的托盘中,取过一本文折。和珅只一眼便看出,弘历手中拿的正是那本暗中流传的文折。
人群中隐隐地骚动起来,却都碍于君王在场而不敢放肆。弘历环视四周,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还不知道这事儿已经闹得那么大,只怕在眼前这群齐鲁读书人中都传遍了。
一时间学子们纷纷低头,有些胆小的已经急得两股战战,看这架势,都以为弘历要当场算总账。
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弘历却将手中的文折投进了火盆中。火舌很快将文稿吞没了,转瞬间一整本文折都成了灰烬,全场的读书人鸦雀无声。
弘历笑道:“朕巡幸山东,本就是为了这一场孔祭,后又因地方政务纷繁,在山东境内多有停留,如今却是到了回銮的时候。没想到,朕一出泰安,就收到了这样一份厚礼。河南巡抚递上来的这份文折中,将朕比作秦皇汉武,说朕流连山东日久,与那古时的明君霸主一般。”弘历顿了顿,看着恭顺的人群,接着道:“可朕更希望能够在别处与秦皇汉武比肩,是故朕决意修编四库全书,集天下典籍精华于一处。在场的各位若有家学渊博者,自愿辅佐编纂的,可向朕自荐;若家中有丰富藏书者,朕也希望你们能够暂时将书捐借给官府,但专人抄录记要后,必定如期如数奉还。”
弘历话音刚落,和珅率先行礼道:“修四库乃天下文明之盛事,皇上圣明......”后排随祭的官员,见和珅跪下了,便都跟着跪倒了一片。书生学子群中,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接二连三地跪下了,一时间山呼万岁。
和珅在一片赞誉声中,悄悄抬起头,却与弘历的目光撞个正着,心下不由地颤了一下,就像两人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将俗世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第六十七章
祭孔典礼接近尾声的时候,和珅眼尖地看到一个侍从想要穿过人群挤到祭坛边上来。弘历还坐在上首,欣赏着精心排演的舞乐。
和珅冲一旁的近身侍卫悄声道:“看到那边那个人了么,看服饰像是行宫里来的人,将他带到后方去,免得惊扰了圣驾。”
侍卫行事的效率很高,和珅在后台稍候了片刻,便见到那气喘吁吁的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