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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都纪事完本——by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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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看她离去,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才缓缓收回目光,唇角微弯的弧度渐渐平整。她心下有些不安,近日皇帝辍朝的次数频繁,徐九九更曾秘禀,皇帝夜间咳血,恐不久矣。鸾仪卫复议的事,不可着急激进,却也不可再拖沓,拖不得了,无机会,便创造机会,也许,便是明日。
皇帝辍朝,不等于罢工,六部三司有条不紊地运行,一道道诏令从中央至地方颁布下去,帝国得以稳健运转,不出岔子。
按说下了学,商赞这身老骨头合该下值回家照看花草,啧,皇帝烦得很,每岁百花宴毕便命他修书,修就修吧,横竖他就一领导,吩咐下去一班翰林士子自会兢兢业业。他监工也不闲着,命几个内侍伺候好笔墨纸砚,他便晃晃悠悠地往六部衙署走动走动。旁人只当他是个滑不留手的中间派,哪里晓得他已与萧慎“狼狈为奸”。
信鸽借是借出去了,若说商赞心里没有半点儿犹疑,那不可能,投资还讲究回报呢,何况他之所投乃命也。然则,他借着中间派的身份晃悠几圈下来,笑得鼻子眼睛眯作一团,颜逊眼下,怕是气得七窍生烟。自雍州加急递来的奏本,袁康的庶长女日前大病一场,险丢了性命,其母恐慌,使她修佛参禅,欲借佛祖神灵解灾镇厄,是以三五年内不得出嫁。
耳聪目明是为聪明,落一叶而知天下秋是聪明,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是聪明,审时度势揣测人心何尝不是聪明?皇帝,于皇后而言,说陌生也陌生,说熟悉却也熟悉得很。垂死之人又坐拥江山,最是惜命。他如今沉疴恶疾,又对临川郡王不甚喜爱,近些年,晋朝风气渐渐开放,便是女子也有晚嫁乃至不嫁的,况乎皇子?此婚事急着办,是为给皇帝自己冲喜,怎会聘一病怏怏的儿媳进门。至于修佛参禅,未雨绸缪,是为堵颜氏之嘴。
一女子,竟如此心思沉稳行事果决,商赞不得不叹服,既而又生出几分感慨,若无皇后,只怕江山早已易主。
礼部册立袁康之女为临川郡王妃的诏令被迫搁置,颜氏诸人果真茫然起来,雍州那儿他们亦有人手,之前查探好了的,庶长女无病无灾,健康得很,应了病来如山倒此话?茫然片刻,诸人自认倒霉,聚在一处商量如何补救。另择一人,无适龄人选,上奏拖延,不可,六礼繁琐,婚事前后需耗一年之久,皇帝不愿等。
颜氏一族,族长颜怀信退隐归田,两位叔伯在外戎马倥偬,如今诸人唯颜逊马首是瞻,拿不定主意,便纷纷注目于他。颜逊心中忽有一计,看向颜伶:“临川郡王近来如何?”临川郡王半年前出宫建府,府上幕僚是皇帝所配,虽则如此,颜氏不难往内安插亲信,一来便于监视二来暗中联系,时任户部尚书的颜伶便包揽此事。
长兄为父,颜伶对颜逊极是尊重,他敛目道:“躬身庶务,粗通一二,尚可。”如春旱等关乎民生大计之事,皇帝亲力亲为,其他事有司承办,临川郡王不过遵父命上手政务而已,处置的皆是小事,又有幕僚辅佐,干不好都说不过去。
颜逊要的也只“尚可”二字,既视其为傀儡,岂能容忍他羽翼渐丰?颜逊看向堂兄颜邕:“大兄,去年提拔的御史,应有用武之地了。”颜邕是颜宗任的长子,这一辈中年纪最长,任都察院副都御史。闻言,顿悟道:“我即刻去办。”
新晋的御史,与颜氏牵涉甚浅,不易惹人猜忌,上几封奏折,将临川郡王夸赞一二,如何封赏由皇帝定夺。帝王之术,在于权衡,皇帝虽不喜临川郡王,毕竟是自己的过继子,于某事亏欠必于某事填补。再者,储位乃国本,亦非皇帝个人喜好可随意左右,尤其唐玳尚小难堪重任,皇帝自己幼年登基没少吃辅臣之苦,基于此,皇帝既知临川郡王之能,未必不动摇。至于中宫养着的小娃娃,颜逊冷笑,女人何以为惧?
颜氏诸人出好谋划好策,唐潆也自文渊阁回到了未央宫。
日头尚高高挂着,只染了几抹昏黄。她今日早回来了,她想念母后,便令侍从仔细收了书卷,急急忙忙地回来,想念的滋味不好受的,好受的大抵是你想着她她恰好也想着你。房檐下,皇后站在朱红的宫门处,一如数年前的雪夜,不知疲累不知倦怠,兴许世上所有的母亲多有相似之处,孩子离开自己,去了哪儿,哪儿便唤作远方,即便知其平安,也敌不过亲眼一见,见到了,触到了,方可心安。
唐潆看见皇后,不好受的想念顷刻间化作满满的依恋与甜蜜,溢满小小的胸腔。她仰头,甜滋滋地唤道:“母后。”文渊阁与未央宫相去不近,来回可传步辇,她过去时便乘辇,回来则步行。重生的这具身体十分虚弱,若非入宫富养,也许早该夭折,虽有药膳食膳滋补,适当的锻炼必不可少,她小,尚未学骑射,去太和广场跳广场舞也不合适,健走较为稳妥——此乃步行的次要原因,主要的……
皇后弯下腰身,掏出绢帕为她拭汗,绢帕上染着皇后疏冷馥郁的清香。唐潆像只小奶猫,懒洋洋地眯起眼睛,抬抬下巴侧侧脸颊,绢帕拭过之处,即有冷香。末了,在皇后直起腰身之前,双手趁势勾住皇后细嫩的脖颈,可怜兮兮地看着她,撒娇道:“要抱抱——抱抱——”
蹭抱之技可谓登堂入室。
☆、第22章 秘密
这招,屡试不爽,唐潆以为今日也能成功,不曾想……
未央宫通往正殿的廊下,皇后趋步在前,乳娘抱着唐潆在后头,唐潆委屈得几乎要哭粗来,明明以前也没带主语的,母后肚子里装的是墨水,黑黑的,呜呜呜呜呜……
乳娘见她伤心,觉得好笑,孩子该越大越独立才是,偏她一个,越大越粘着母亲?五岁了,便是小女孩,也很有些重量,乳娘是农家野妇出身,带过一两个孩子,力气自是有的,皇后不比她。
唐潆望着皇后光华潋滟的背影,暗自叮嘱,下次应唤“要母后抱抱——”,而不是“要抱抱——”!
她看着皇后,目含委屈,乳娘只好哄她:“殿下才回来,身子乏了,惦念着你,便出外等着,我瞧她累得很,你可莫要吵她。”
经乳娘提醒,唐潆想起来,皇后去给皇帝侍疾了,也未换一身舒适的燕居服,却于檐下候了她许久。小委屈转瞬即逝,唐潆从乳娘怀里滑下来,小跑几步上前,小手指勾住皇后垂于一侧的手,她抬头,糯声道:“儿牵着您。”
小指尖碰上大指尖,皇后的手心往里曲了曲,握住她的小手,牵着她走。皇后弯了弯唇,纠正她:“长者牵幼者,是我牵着你。”
皇后的声音确是格外的疲倦。一点儿也不委屈了,反倒自责起来,唐潆垂下脑袋,很是低落,她以后不要老是索抱了,很任性,很不好,多走走,还能长长个头,便能作个小大人,真的牵着母后了。
两人走着,皇后突然停下脚步。唐潆略显茫然地抬头看着皇后,下一刻,皇后却弯身将她抱了起来。皇后只抱着她走,多余的话也不说,然而已是最佳的哄慰。
委屈没有了,自责也没有了,只有浓浓的欢喜。唐潆伏在皇后的肩上,回望一眼身后的宫人,低眉顺目但挨得近,她又扭头,小小声地附耳说:“母后,儿长大了儿牵您。”
皇后:“好。”
唐潆又说:“儿长大了儿孝顺您。”
皇后:“好。”
唐潆是个强迫症,事情凑不出三,心里便难受,她歪歪脑袋想了想,忽而神来一笔:“儿长大了儿抱您!”
皇后淡淡瞥她一眼:“像眼下这般抱在肩上么?那是扛媳妇儿。”
唐潆:“……”再说下去该挨说了,挨说本也不怕,怕的是母后将她放下来,不抱了。唐潆噤了声,又默默地觉得,母后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不久,余笙来请平安脉。
唐潆将手腕搁在松软的脉枕上,掌心朝上,手指微微弯曲,袖管往上卷了几道,露出白白嫩嫩的手腕。余笙扣下三指,指端平齐,搭在脉上,望闻问切诸般行过后,向皇后索取以往滋补的药方。皇后亦早有准备,使了个眼色与忍冬,忍冬自去取了来。
余笙细细看过药方,依自己所学所想按脉象改善几处,新开了一方子。期间,耳殿洒扫的宫人不慎打碎东西,忍冬出外察看处置。这几年,因唐潆天生体弱,皇后便寻了几本医书自学,算是粗通医理,余笙递来药方,皇后看过几眼,也未将药方交与他人,只自己收着,极是小心。
余笙又给皇后请脉。是药三分毒,滋补的药膳亦是两相权衡之举,余笙未给皇后开方,只略显忧忡地说了句:“阿嫂,思虑尤甚了,不好。”
唐潆听得懂,表姑劝母后勿要想太多,想太多……皇后平日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亦从未显露极乐极悲的神色,兴许哪日天塌了地陷了也不会皱皱眉头,母后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和自己有关?许多疑问播种似的在唐潆的心田洒下,又仿佛有一把小铲子往“秘密”四周铲土,松动片刻,霎时又有薄雾笼罩,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唐潆正静静思索呢,忽而一根纤纤白玉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脑门,皇后在她耳畔轻笑道:“听听你表姑说的,让你听话些,少惹我生气。”
咦?表姑的原话是这么说的?唐潆揉了揉脑门,唔,母后说是那就是,但是才不要听表姑的话,表姑一句话我就孤零零一个人自己睡了,哼。唐潆心里活动颇为丰富,脸上的表情也毫不逊色,从皇后身后探出颗脑袋来,冲余笙做了个鬼脸,泄愤是泄了,不敬长辈的结果是被皇后“罚”去偏殿做功课,没做完不许出来,十足的宝宝心里苦。
其实,是“调虎离山之计”。
唐潆离开后,宫人也被屏退,殿内只剩皇后与余笙。
余笙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她看着这个曾与自己两小无猜的女子,数年未见,又身处尔虞我诈的深宫,是否依然故我?余笙叹了声气,牵过皇后的手腕,她道:“阿嫂,我近来听了许多谣言。”是谣言,不是传闻,纵使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她仍然选择相信她。
宫中盛产长舌妇,未央宫有皇后管制,稍好些,太医院想必未能绝迹。皇后垂下眼眸,余笙正握着她的手腕,亲密而信任,这亲密与信任却令她受之有愧。皇后沉默片刻,余笙因她片刻的沉默而惴惴不安,手上的力度更紧了些,她急道:“阿嫂,我信你,无论发生何事,我如儿时那般信你!”她只是想要一个答复,一个确凿的答复,她便可与旁人辩驳,以证阿嫂的清白,勿让污言秽语辱骂了她。
余笙说着,便急红了眼,这一急便泪眼朦胧的模样当真与儿时差不离,可许多事,并非亘古不变的,那风在林梢鸟在叫的儿时,早已回不去了——皇后看着余笙,一寸一寸地看过去,渐渐于清秀的眉眼间寻到儿时的痕迹,她又想,回不去的,大概只她自己吧。
皇后笑了一下,笑容也是无甚意味得很,她向余笙淡然说道:“阿笙,人非我毒害,人命,我却责无旁贷。”若她当时能阻止,该有多好。
文华殿讲学时的篇目相同,布置下来的课业又有难度梯度之分,认字与通晓大义是首要的任务。华夏一族,脑内自动加载简繁体切换系统,除了一些异体字,实在难不倒唐潆。她前世任职于一家奢侈品公司,人踩人的明争暗斗见得多了,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故而重生以来,她是惯于藏拙的,聪明便可,神异恐招杀生之祸。
课业完成,搁置一旁,唐潆双手托着下巴放空。她心里乱糟糟的,前几年,她是依恋皇后也信赖皇后,却未到托付生死性命的地步,而今,她开始犹豫起来,是否该将原原本本的自己呈现给母后,不必告诉她自己是重生的,这太匪夷所思,母后兴许要以为她脑子烧坏了——只需言语行动证明,她年纪虽小,却与寻常小孩不同,可更早了解许多事,无需瞒她的。
唐潆想着,心里的天平有所倾斜。忽而,她瞥见殿内的滴漏,不早了,照常理,她的课业该交与母后查看了,明日,再早一些交,后日,更早一些交……日复一日,令母后知晓她的不同。
唐潆手捧课业,过去,正殿紧闭的门恰好打开,先踏出来的一只鞋履是余笙的,她低着头,情绪似乎很是低落,手里擎着一个青瓷瓶——那模样与影视剧里的药瓶很像,也许是丹药,也许……是毒/药。
唐潆顿时吃了一惊,她为何会认为是毒/药?唔,一定是被玉石杂糅的国产剧给坑害的,未央宫里怎会有毒/药。她平复下心情,走上前,吸取了“挨罚”的教训,不敢再对表姑不礼貌,站稳了才乖巧地唤道:“表姑。”
余笙像没听见,她木然地走出殿来,皇后随她在后,看见了立于眼前的唐潆,于是轻拍余笙的肩:“小七唤你呢。”她嘴角蕴笑,与余笙的情绪截然不同地轻松,而不知为何,唐潆觉得皇后这句话更像是提醒,这气氛实在诡异。
余笙惊了一下,瞳孔倏地睁大,她颇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皇后一眼,又顺着皇后的视线看向唐潆,随即她做了一个猫腻的动作——她将手里拿着的青瓷瓶往后藏了藏,显得十分地惊慌失措,生怕被人瞧见,又或许,是生怕被唐潆瞧见。唐潆心里疑惑,但她相信母后,大人之间互有秘密也是有的,她将疑惑压下,仰着头,又甜糯糯地唤道:“表姑,你要走了?”
余笙僵硬的面容稍舒缓了些,手仍然往后背着,她点头,又弯下腰身,伸出另一只手来,摸了摸唐潆的脑袋:“嗯,表姑明日带你去春日花圃瞧瞧。”余笙是想笑的,唐潆看出来了,她兼职演员那会儿,不少同行拿捏不当面部表情,轻笑极易变为强颜欢笑,即如余笙眼下这般。余笙的眼圈红得厉害,她看着唐潆,忽然有了些长辈模样地叮嘱道,“要孝顺你阿娘,晓得么?无论何时。”
唐潆总是能发现话里行间的末微细节,疑惑再压不住,她脱口而出,纳闷道:“无论何时?”
“阿笙,你话多得很了,唠叨得我头疼。”皇后以手扶额,撵她走。皇后遣忍冬送她,只当适才尚未解决的疑问从未发生过,自唐潆手里接过功课,“走,入殿去说。”
唐潆跟在后面,拽了拽皇后的衣襟:“阿娘,表姑好像哭了,眼睛,是红的。”
皇后止步,回头看她,漫不经心道:“她挨了我几句骂,便哭了,没担当得很,你莫学她。”
唐潆默然,好吧,就当母后与表姑之间有个不能说的秘密好了,她不追问就是,横竖,母后不会害她,她自然也会孝顺母后的。
翌日,皇帝果然下诏,竟晋封临川郡王为燕王!
☆、第23章 三更合一
众所周知,一字王比两字王尊贵,郡王虚封而亲王实封,皇帝晋封临川郡王本无可厚非,儿子成家立业,为父以礼馈赠,合情合理,坏就坏在“燕”之封号。燕,意指燕地,京畿重镇,四方辐辏群英荟萃,非鄙远蛮服可类比——倘若说得再明白点,即是政治文化中心的直辖市长与某省长的区别。皇帝厌恶此子,便打发得越远越好,朝贺上表山水迢递累死在半路也说不准,皇帝喜爱此子,便视若珍宝地留在眼前,闲来话话家常捋捋犬毛。
偏偏,临川郡王其实素来不招皇帝的喜欢,不喜欢却委以重任,怕是突变之兆。
因是休沐日,百官皆闲居于宅,诏令未经礼部,由中书舍人起草,请玺盖印,径自颁发,诸人听闻,都是一个大写的黑人问号——颜党除外。金口玉言,无可更改,劝谏已晚。昨日扳回一局,风水轮流转,今日又落於下风,萧慎心中何等气恼,气恼归气恼,面子工程不能不做,他即命府中幕僚拟写贺表、家令置备贺礼,择日送往燕王府上。
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萧慎非妄自托大之人,吩咐好,欲往外寻人合计,嫌官轿脚程慢,命人牵马来。话音刚落,前门便通报礼部右侍郎明彦之至,明彦之与萧慎乃科举同科好友,又有一表兄于太医院任职,医官诊治达官贵人,前朝后廷皆沾边,宫闱密事倒比权臣知之甚详。
萧慎忙将他迎来,二人向内边走边说,奴仆见状,只好将马匹重牵回马厩。
明彦之长相斯文,谈吐清雅,便是急事也不紧不慢地道来:“陛下连日辍朝,无人不忧虑龙体,脉案密之,不可查。表兄昨日下值,与某聚谈,告知一事——”两人步入正堂,明彦之止步,望了望四下,萧慎出言屏退。既而,明彦之附耳悄声道,“药方一改再改,性甚烈。”皇帝的脉案素来由太医院医正保管,机密也,药方却经由医正主持、经验老道的医官协作商榷,药方性愈烈,皇帝病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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