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都纪事完本——by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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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潆将小脑袋枕在皇后的腿上,摇头道:“儿尚需努力。”两年前,她察觉到皇后有事瞒她,她不曾问,却也不曾放下。纸是包不住火的,秘密亦是如此,总会有蛛丝马迹显露出来,她已猜到那个秘密是什么。故而,她觉得皇后并非刻意瞒她,父母对孩子寄予怎样的期望,由抚育方式可推知一二,自她入学启蒙,皇后对她的学业严苛以求,又每每提及女帝世宗,皇后之意图其实很是明显的,只是当初她入宫时钻了牛角尖,以为自己是争储的炮灰,才一直被蒙在鼓里。
要做人上人,需吃苦中苦。她来此,本是过暑假的,无文华殿的课业负担,她却生怕虚耗光阴,抓紧了所有时间学习,眼下,皇后夸她,她虽然心里开心,但并无半分骄傲自满。懂事的孩子总会讨人喜欢的,皇后将字帖放下,望了眼殿外,阳光明媚,碧空如洗,枝叶清新,想来雨后湿滑的道路应干透了。
皇后温声道:“劳逸结合方能长久。你六哥哥昨日遣人送来几只猎得的野兔,今日约莫也要入山,你不妨同他去看看。”唐潆半年前已在宫中学习骑射,阆风苑附近辟有皇家猎场,有兵士护卫,唐玳极是爱护妹妹,她遣心腹随侍,不会出事。
唐潆答应,寄名之后她的身体日渐康健起来,适当的锻炼仍是必需的,她才不要做个娇滴滴的病美人。狩猎,要换套衣裳,宫人手捧戎装入殿,走了几步,肩膀被身后之人擦了一下,险些跌倒——忍冬神色慌张,脚步匆忙地近前,呼吸紊乱道:“殿下,永兴郡王遭人毒害,已没了生息。”
六……六哥哥?毒害?怎会……唐潆腾地自榻上坐起,脑中一片空白。她亲情观念淡薄得很,向来也知身处帝王家危机四伏,只是永兴郡王待她是好的,她记着这份好,必然是有些感情的,加之突然直面血淋淋的“死亡”二字,她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惊惧,五味杂陈,一时竟愣在了原地。
唐潆想得近,倏尔间皇后却已想到深处,那后面埋伏着更大的危机。入山狩猎之事搁浅,非但如此,皇后命池再寸步不离地跟随唐潆,今日万不可出殿半步,燕居服也未及更换,皇后便欲过去。走出一步,袖口被人拽住,皇后无需回头,也知是谁,淡淡道:“场合不适宜,待来龙去脉清楚了,你再去不迟。”
案发现场,一来血腥,二来混乱,三来危险。皇后以为唐潆是牵挂兄长,其实她更是牵挂皇后,永兴郡王的生母忠王太妃身体不适留京休养,他遭人毒害,想必是宫人下的手,宫人更迭又总与皇后有关。唐潆不肯退步,坚持道:“儿同您去。”她抬头看着皇后,眼眸中满是热切的坚韧与真挚,这份坚韧与真挚难在小孩眼中看见,竟莫名地让人觉得心安。只是这心安稍纵即逝,皇后垂眸看她,却是笑了一下:“你过去能作甚?好好待着便是。”
皇后这话许是无意,却如一记猛拳砸在唐潆稚嫩幼小的心口,将她狠狠砸醒。她太小了,什么也做不到,出了急事,不能陪伴母后,不能与她共担忧虑,甚至反累她叮嘱照顾。小伞还未撑开,便有狂风骤雨袭来,她想为皇后遮一世风雨的愿望何时才能实现?前世不觉得,今生只恨自己长得太慢,原来想为一个人成长竟是这样的心情,像一颗色彩斑斓的糖果,入口时又软又甜,糖心化了,反而酸涩夹苦。
唐潆黯然地垂下脑袋,松开手,低声道:“儿在殿中,哪儿也不去,母后放心。”
见她心情低落,皇后也无暇安慰,匆匆离去。皇子遇害非小事,尤其永兴郡王身涉储位,然而她却深知此事乃何人所为,是以她担忧的却在他处。一路走,忍冬一路将事情细细道来——入阆风苑避暑以来,永兴郡王每日晨间同皇帝处理政事,午后便于自己殿内小憩,忠王故去后他长大稳重许多,并不贪眠,一两个时辰必会起榻,今日寝殿外伺候的宫人估摸着时辰,等了半晌未听传唤,心下诧异,斗胆推门而入,岂知永兴郡王的身体已然冰冷僵硬,唇色发紫瞳孔张大,死状与昔年三位中毒身亡的储君别无二致!
皇后冷笑,这手法无丝毫变通,颜逊仗着阿祁临终遗言,果真为所欲为无所忌惮了,阿祁到死都念着他,他却只顾自己。乱世才需重典,颜逊其人若继位,百姓与国家只有吃苦的份,绝无麦穗两岐河清海晏可享。数年前,阿祁故去,皇帝形销骨立,颜逊欲浑水摸鱼趁乱夺位,接连害死三位储君,之后皇帝身子竟慢慢养好,鱼摸了个空,他才听从皇后之意,择燕王扶持。眼下,他已坐不住了,亟不可待,又故技重施,毒害永兴郡王,迫使皇帝立燕王为储,以定国本。
颜逊的心思,皇后拿捏得稳,她早猜到他有此一招,才与萧慎合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永兴郡王从始至终只是迷惑颜党的障眼法。颜逊以为皇帝失了一子,膝下只余一子一女,定会择子即位,必是万无一失。历经两任男帝,满朝文武日渐看轻女子,颜逊亦是如此,兼之唐潆生父曾造反,故而他从未想过对付唐潆。皇帝却岂如常人所想?
皇帝虽缠绵病榻,朝中事他盯得紧,不杀颜逊,不除颜党,只因那时应允了阿祁的遗愿,不代表他属意燕王。燕王初入宫时,便心思深沉目中郁郁,非善类,又为颜党威胁利用,倘若即位,大权势必旁落。届时,唐姓皇室难得善果,皇帝便成了千古罪人。永兴郡王逝去,皇帝是要下定夺,却并非无可选择,他心中天平稳得很,是传给燕王还是传给唐潆,只怕眼下已在衡量。
但凡在衡量时,有人进言,或可动摇皇帝所想。萧慎在燕京掣肘燕王,远水难救近火,进言之事,皇后有意亲为。诸如此类,皇后早在心中演算过无数次的,她不慌乱,徐徐图之,她担忧的唯有一事——
“殿下——!”一声急呼,皇后止步,循声去望,只见皇帝近侍徐九九碎步走来,他神色张皇,因四下无人,才敢叫住皇后。脚下所处是通往永兴郡王寝殿之石桥,徐九九却自身后来,皇后越过他,望了眼远处位于阆风苑布局中央的殿宇,眼眸微凝,心下已埋了不好的预感。
浮瓜沉李的时节,徐九九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殿下,陛下听闻郡王死讯,晕厥过去。郡王那处,楚王爷与几位大人已过去处置,陛下……”徐九九迟疑着,很是为难,又觑了觑周遭,才低声道,“奴婢瞧着,已是不好了。”
皇后唇色蓦地发白,心中猛地揪紧,她最担忧之事终是来了。
皇帝来此避暑,刘铎率领五千亲卫军护驾,薄玉的两万鸾仪卫半月前循例入山操练,阆风苑与燕京之间需三日路程,上直卫三大营虽驻扎京郊,最近的军队仍需两日路程。皇帝若此刻大去,又纳她之谏使唐潆继位,遗诏颁告下去,刘铎那五千亲卫军就并非护驾——而是逼宫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稍候
☆、第27章 演员
皇后尚存一丝侥幸,皇帝虽疾病缠身,却正值壮年,论寿元总不该比先帝还短。待她入殿看见皇帝,那丝侥幸顷刻间荡然无存,心口如压巨石,沉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殿内跪了一地的宫人,皇帝躺在榻上,面色蜡黄眼珠混浊几无生气,几位大臣跪在榻前,伏地噤声,中书舍人案后执笔,他下笔时有停顿,却并无迟疑,应是在恭听圣意撰拟敕命之类。
皇帝晕厥后清醒过片刻,命徐九九密禀皇后,她此刻到来,皇帝并不讶异。皇后近前行礼,看清几位大臣后,顿觉肩上的重担卸下不少——吏部尚书王泊远、兵部左侍郎乐茂、礼部右侍郎明彦之,身处阆风苑的萧相一党皆聚于此,皇帝的心意如何,已然明了,她连进言都不必了。
元皇后弥留之际,皇帝应允她绝不诛杀戕害颜氏一人,他信守诺言,代价却是四个无端身死的宗室子与二十几年愈演愈烈的党派相争,皇帝九五之尊,痴情又绝情,无论颜逊如何作妖,总不曾径直拿皇帝下手,是以多年来,皇帝对他一再容忍。然而如今自己油干灯尽,坐拥万里河山俯瞰芸芸众生,许多事该有个交待了。
皇帝在说话,皲裂干涸的嘴唇微微翕动,挣扎出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离远了压根听不清。他望着床幔,嗓子里犹如塞着大团黄沙,嗡嗡不清地道:“少主年幼,依循世宗故事,克承宗祧,望卿等辅弼,赞襄政务。”
遗诏已是拟好的,皇帝强调意于托孤。幼帝易受权臣挟制,纵有开疆拓土的抱负不得施展,皇帝的眼珠转了转,死死地盯着诸位大臣的头顶,沉下声音君威犹在:“虽年幼,登极九五贵为天子,务必以臣下事之!如若有反,青史亦不容乎!”
诸人恭声称是。皇帝看向皇后,皇后近前一步,皇帝望着她久久不言,视线逐一描绘着她的轮廓,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元皇后的窈窕身影。很快了,阿祁,很快了……皇帝阖了阖眼眸,埋在暗黄皮肤之下的喉结滚了滚,和软道:“长庚必会孝养于你,她肩负社稷,你却勿要溺爱她。”皇后默然,她的孩子她自会好好管教。
行将就木,皇帝命人密禀皇后,已表明他并未将皇后视作颜党,不知几时起,他渐渐勘破皇后与萧慎所谋之计,故而唐潆那时遇刺,他虽病重,仍挣扎起榻前去探望。皇帝知道皇后数年间蒙被诸多莫须有的非议,追溯缘由,盖因他而起,但他为君主,不曾向谁认错,此番话已算难得的抚慰。
话毕,皇帝溘然而逝,满殿陷入怔忡,君臣之谊,纵使偶有龃龉怎能不悲戚?诸人掩面泣泪,顿感悲痛,皇后与皇帝感情实在生疏,她难过不起来,更知当务之急是如何秘9 不发丧遣人求援,若令颜逊知晓皇帝晏驾并传位于唐潆,阆风苑顷刻间便会沦为人间炼狱——五千亲卫军在手,他必不会奉诏,反诬皇后等人矫诏,凡有从者,以乱臣贼子论处,杀之。
所有人都跪在榻前,面对大行皇帝的遗体,痛哭不止。皇后跪着,眼角却瞥见一内侍神色不定,总望向殿外,犹犹豫豫,忽而对上皇后的目光,他更浑身战栗,额上很快冒出豆大的汗珠。内鬼无疑!皇后倏然起身,诸人听闻动静,抬头去看,只见皇后徐徐走到内侍跟前,居高临下地看他,不发一言。内侍愈加惴惴不安,僵硬地扭了扭脖子,汗液洇满衣襟,他颤声道:“殿……殿下?”
殿内阒然无声,内侍不敢抬头,只盯着皇后缀珠三粒的青绮舄,眼见这双青绮舄一步步离自己远去,他深深喘了口气,松懈下来。
突然,皇后止步,向御前总管徐德海淡淡开口,将他重又打入深渊冰谷:“此奴鬼祟,有擅传消息之嫌,拉下去,杖毙!”她为中宫主,本有处置宫人之权,诸人无可置喙,宫人皆提心吊胆噤若寒蝉,唯恐祸及池鱼,即使间杂内鬼,听着殿外那内侍一声重过一声的惨叫,眼下哪还敢去通风报信?
这一招杀鸡儆猴如当头棒喝将几位大臣打醒,悲痛个毛!皇帝死的不是时候,他们此刻困在阆风苑,文弱书生并孤儿寡母,遗诏颁告下去,要么反水投敌,要么就等着被亲卫军抹脖子吧!醒悟过来,纷纷建言献策:
一则若无其事地过去处置永兴郡王的遗体,二则今日传召的医官是明彦之的表兄,向外只道皇帝需卧榻静养,政务移交王泊远与颜逊代理,三则趁暑热自冰库搬运大量冰块贮于殿内制冷,否则尸臭难掩,四则不能坐以待毙,需遣人送信,寻离阆风苑最近的军队派兵来援,寻离燕京最近的军队掣肘燕王,届时迎驾!
前三个不难,难的是最后一个,颜逊既有预谋,阆风苑已如铁桶许进不许出。几位大臣抓耳挠腮,王泊远拍膝喜道:“苏算!苏算合宜!这老头得一长孙,家书昨日传至,他得陛下首肯,今日便要回京的!”苏算任太常寺卿,年逾半百,他回京看看长孙,何人有疑?
王泊远去找苏算,将事情全盘托出,苏算蹙眉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吾不事女帝。”王泊远欲哭无泪,关键时刻这老头怎么比我还直男癌,王泊远还欲再劝,苏算携一众家仆离去,临走时轻描淡写道:“只为社稷百姓,吾愿赴汤蹈火。”他着道袍,半数头发已白,远远瞧着颇有一番仙风道骨。
横竖您老答应就成!
王泊远马不停蹄,又赶往永兴郡王那儿,待他过去,事情已有了结。下毒的宫人畏罪自杀,一桩无头悬案,罪魁祸首是谁众人皆知,无人敢言,嗣君死于毒害,有旧例可循,套上即可,楚王处置此事已十分得心应手。宫人的尸首被抬下去,丢到山里,暴尸三日,家人连坐治罪收监待斩。将永兴郡王之遗体收殓,需运回京的,只是该何时运回?御驾又何时返京?嗣君唯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有乱局。
楚王心里疑惑顿生,好一会儿了,怎地未见陛下亲至,总该有示下才对。他想着,颜党中便有一官员向乐茂出声询问:“暑热难消,余甚为牵挂陛下龙体,余观侍郎适才自御前来,不知陛下如何?”
乐茂是萧慎的门生,萧慎那装疯卖傻的劲头学了五成有余,足够卖弄,他闻言,长叹一声,引得颜逊都死死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丁点可勘破绽的蛛丝马迹,只听乐茂心痛道:“陛下躬亲政事,为社稷苦为黎民累,才染了一身病痛,天子必有福佑,吾等应忠心事君。”颜逊白他一眼,说了跟没说一样,废话,枉你行伍出身,婆婆妈妈!
这头倒是来了个爽快的——明彦之与其表兄先后入内,将事先商量好的说辞原封不动地搬出来,皇帝听闻郡王死讯,倍感悲戚诱发旧疾,需卧榻休养,凡有兹事体大之奏疏便由吏部尚书王泊远与右相颜逊代为处理。三日后御驾返京,各司待命——这三日,亦是满打满算,节骨眼上,算多了日子,颜逊要起疑心的,而苏算求援,最远的军队需三日,足够了。
很周密很细致,然而颜逊越想越不对劲,皇帝是经常染恙需人协理政务,可乐茂、明彦之、王泊远……偏巧,都是萧慎的人。颜逊无意弑君,他想流芳百世使天下人敬仰,燕王即位,他可借清君侧之名铲除政敌,继而篡位□□,他一直在等皇帝大去,近来太医院的亲信告知,皇帝恐不久矣,他才遣早年安插于含凉宫的宫人毒害永兴郡王,以为皇帝激怒之下总该气死了,谁知还好好活着?
老狐狸萧慎坐镇燕京,颜伶颜邕留在那儿对付他,此处颜党的主力军只颜逊、刘铎二人,颜逊眉心直跳,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预感如阴霾般笼罩周身。多疑的人只信自己,他亲去找刘铎,问他今日可曾有人离开阆风苑,刘铎以苏算告之。苏算?既非盟友,亦非政敌。颜逊沉吟片刻,果决道:“派兵追之,名曰护送,若有反象,杀!”欲成大事者,血亲亦可杀,何况无辜之人。
如此,颜逊还不放心,他是朝臣又是国舅,皇帝身体不适,他过去看望总有理由的。红霞满天,傍晚了,天不大热,荷叶田田,凉风习习,皇帝斋居的殿宇位于阆风苑的中轴线上,巍峨庄严,宫人垂首肃立,兵士披甲执锐,与往日的气氛别无二致。颜逊心中疑虑稍退,近前,却见正殿外坚硬冰冷的地上跪着一小人。
只是背影,不敢笃定,颜逊过去,果真是他那外甥女唐潆,更为惊讶了,帝后宠爱幼女,从不曾施加责罚。颜逊望了眼紧闭的殿门,弯身问道:“殿下何以至此?”唐潆抬头,见是颜逊,又垂下脑袋,嗫嚅道:“阿舅——我……我……兄长故去,我无半分伤痛,反于园中扑蝶嬉闹,阿爹罚我思过。”
唐潆的眼睛红得犹如兔子,一面答话一面坠泪,应是哭过好几次,也不知是受罚委屈还是悔过痛恨,小女孩,又是长得雪白可爱的小女孩,一哭,薄扇般的纤长睫毛湿润如雨帘,即便颜逊也心软得很,好意道:“是过错不假,陛下盛怒,罚重了些,我代殿下求求情。”皇帝当真没死?颜逊怀着这样的疑问近前,拾阶而上,正欲使人通报,却听殿内一阵尖锐刺耳的碎瓷声——
“你当她小?只懂玩乐,罔顾友悌,罚跪已是轻的了,勿要多言!”接着话声,猛咳不止,颜逊附耳去听,眉头紧蹙,的确是皇帝的声音,皇帝竟然没死?棘手,棘手,又需从长计议了。他欲多听几句,好作判断,殿门轻启,皇后出来,有汤药味萦绕,向颜逊低声道:“陛下服药,需养神了,不见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