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都纪事完本——by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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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哪是耍嘴皮子的时候?唐潆只看了他一眼,并不作多想,立时将诸事安排起来。先是安置刘据,兵士与医官皆派了过去,随之便着雍州提刑按察使司立时将秦觅扭送入京。接着,便是刑部查案,大理寺裁案,案情分明时,诸事方能见分晓。
贪墨的事情从前并非没有,唯有这次唐潆处置得有条不紊,几乎无萧慎苏燮等人可插手置喙之处。两位丞相相视一笑,少主长大成熟,日渐可勘重任,若无兵乱政变,过两年的亲政定然顺顺当当。
而王泊远看着领命而去的朝臣,皆非自己亲信朋党,他心中顿时着急起来。方才那同僚说对了,却也没说对,秦觅不是他远房表弟,是近支表弟!
前两日,这家伙还遣人送礼来了,亲人间常有问候,他不以为奇,便将礼收下。贪墨之事揭发出来,他才醒悟,秦觅是有求于他才这般行径,拿人的手软不说,这礼已然变作烫手山芋,是政敌攻讦己身最好的工具。
更重要的,王泊远极好面子,家族中唯他官居高位,远近亲戚皆以他有出息而交口称赞,事事相求于他。假若这表弟因此将命折进去,他在人前哪还抬得起头来?要如何斡旋此事,王泊远下了朝,立时为之绞尽脑汁。
雍州离得近,也需几日的路程,秦觅虽未押来,刑部与大理寺已着手于查案的前期工作了。期间,朝中各项事务亦并未停下,唐潆依然在几位顾命大臣的辅佐中处理政务,又将钟故的户籍从户部调出来查看,确认其身家清白,随之便将其迁任至都察院任御史。
忙碌起来,当真将深受困扰的事情抛诸脑后。
这日,唐潆亲去看望刘据,刘据身受数创堪称死里逃生,伤势未愈,他欲下榻请安,唐潆令他免礼。屈尊纡贵地在狭小简陋的屋内与他闲谈起来,伤病之人需养身戒劳神,她只与他询问雍州风土人情,不涉及政事,十分体贴臣下。
为使他安养,聊得不久,唐潆便移驾回宫。兴许天寒,兴许连日劳累,兴许郁结难解,踏入宣室殿,便连打了几个喷嚏,惊得青黛忙将医正请来。医正请脉,果感风寒,对症开方。
病来如山倒,晚膳几乎未动,精神恹恹,提起御笔,奏疏都无法入眼。最后,唐潆只好服了药,躺到榻上,欲小憩片刻,入眠前更叮嘱池再与青黛,勿要告知太后。
池再与青黛听着她强撑起来的冷厉声线,眼下只将她看作病中的小老虎,唯唯诺诺地顺从了,待她睡着,脚下生风地便欲去未央宫报信,这一出殿,只见夜色中走来的不是太后又是何人?
池再与青黛默契地心道:太后与皇帝哪来的龃龉可生,怕是皇帝自己闹什么别扭呢,娘亲哄哄便好了,再不济,训一顿也成。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并没有话说
☆、第41章 豁然
入眠入得快,却睡不安稳,唐潆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又回到了前世,回到了大学时代,她坐在阶梯教室里,讲台上的老师正讲授古希腊神话。曾有个王子,名叫俄狄浦斯,他背负弑父娶母的神谕,被畏惧神谕的生父抛弃而颠沛流离,最终却被命运驱逐着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轨道,无意中娶了自己的母亲,并杀死了自己的生父,成全了当初的悲剧预言。
老师站在讲台上,面目模糊不清,声音冰冷得犹如数九寒天,又机械得像是恪守教条的刻板修女。老师微顿了顿,直直地看向讲台下的唐潆,须臾间,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剩下她一个学生。
她无处遁逃,她看不清老师的面容,却仿佛察觉到她利刃一般的目光森冷地投射过来,自己像被钉在十字架上示众的罪人,罄竹难书罪不容诛。
羞耻与厌弃的心理雾霾一般将她迅速笼罩,与此同时的却是愈演愈烈的困惑。她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她做错了什么?喜欢一个不该自己喜欢的人,便是极大的罪过么?更何况,她们本就没有血缘关系,只是纠缠不清的命运将她们紧紧地牵连在了一起。
老师咄咄逼人,她想抗争,她想反驳,她想辩白,然而徒劳无功,她困在原地,接受着过往行人的指指点点。委屈、难过、厌世,诸多复杂而消极的情绪几乎将她淹没,窒息感如惊涛骇浪向她狠狠压来,呼吸困难,濒临死境。
恍惚,有人将围观的行人驱散,向无依无靠的她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声音仿若山泉泠泠,格外的空灵而好听:“小七,我们回家。”
唐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将手搭上去,她感觉到,这只手触感柔软而细腻,不如男人的厚实宽大,却能给她最大的安全感,是阳光普照海鸥盘桓的避风港。
她紧紧地握住了这只手,下意识地低喃:“阿娘……阿娘……”声音又急又快,梦呓了数次,她猛地惊醒,睁大了双眼。
视线所及之处,是绣纹精致颜色素雅的床幔,古朴而华贵。唐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床幔,激荡不安的心神缓缓平定下来,游离的意识随之回归脑海,适才她感染风寒,体力不支便小憩了一会儿,她不是在阶梯教室里,她不是学生。她身处宣室殿,是偌大帝国的操控者,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象征,没有人,没有人敢当面嘲笑她。
但是,背地里呢?阿娘,又会怎么想她?
唐潆的眸色霎时黯淡下去,她想起榻,勉强吃些东西。身体发软,需借物使劲,她欲用力撑起身子,却猛然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地抓着谁的手腕!
她偏过头,正好对上太后那双漆黑如夜平静无波的眼睛,心里咯噔惊了一下,还没来得及生出逃遁的念头,紧随而来的却是她在梦境中受的莫大委屈。她看着太后,委屈的情绪翻云卷浪般扑打在她的心头,想也未想,便略带哽咽地道:“阿娘……”
自唐潆登基始,很难再看到她这般软弱无助的模样,像是又回到了数年前她设计使她身陷险境的那次,她从梦中惊醒,哭着央自己抱抱她。
太后看着她,心中叹息一声,并未将自己被她紧握的手抽离,而是伸出另一只手略作宽慰地抚了抚她的脸庞,柔声说:“阿娘在的,饿了不曾?”太后微顿了顿,随即补充道,“厨下有热粥,非庖厨烹制,适才我亲手熬的,要喝么?”显然,太后不但人来了,不但守在她床榻旁,更事无巨细地向宫人垂询了她是否进食之类。
犹如一个巨大的诱惑浮现在眼前,诸多复杂的情绪霎时烟消云散,也不问是什么粥,唐潆连连点头:“要喝!”
热粥盛在瓷盅内,将盖掀开,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热粥的主料是湖州贡米,一颗颗饭粒饱满晶莹,入口食之,甜糯醇香,回味无穷,粥是淡粥,不油腻,鱼茸中和提鲜。本是无甚胃口的,太后一勺一勺地喂到她嘴里,味蕾全被调动起来,吃得又满足又欢快,竟一连吃了三碗。
唐潆恋恋不舍地看着空瓷盅被宫人端走,又看向太后,由衷地赞道:“阿娘的厨艺不逊于御厨,若日日得食,人生大幸!”
“巧言令色。你若想吃,我得闲了便会为你做。即便你不过来,遣人说一声,也会将膳食送来与你。”太后平淡道。
唐潆蓦地怔住,兴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太后的语气并无半分责怪与埋怨,她却听出其中蕴含的深意。她垂眸,盯着床榻,喃喃道:“阿娘,儿……儿是想过来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假若她演技再好些,再装得若无其事些,即便怀揣着重重心事,也能多与她相处片刻。
“哦?那为何不过来?”大抵无意从她那儿得来什么答复,太后的声音已然压低了些,“你不过来亦可,我也当你长大了可离得阿娘了,岂知你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她的语气又是自责又是怨怪又是失望,唐潆急切地否认:“儿未长大,儿哪离得了您,即便长大了,儿也不愿离开您。”
“那你可愿意说说,近日究竟为何这般?”太后看着她憔悴的病容,压住心疼,冷声问道。她不问,并非不牵挂,只是想着她终归将成人了,即便被石头绊住脚步,能自己跨过去便自己跨过去。
已记不清上次被太后训斥是何时,现下这般,唐潆反倒生出一点点庆幸一点点得意一点点窃喜,唯有对她,太后唯有对她才会流露出平静淡然以外的情绪。
当然,更多的却是惯有的顺从乖觉,唐潆再不敢绕开问题不答,略微斟酌后迂回折中地说:“兴许秋风萧瑟,情绪易被感染。儿不知怎地,隐约开始担心来日若与阿娘分开,该如何难舍留恋。”
忍冬闻言,好笑道:“陛下岂非杞人忧天?横竖是在禁宫里头,还能如何分开?”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她是皇帝,阿娘是太后,生活起居总是一起的,能朝夕相处,还奢求什么?喜欢一个人,非要拥有她不可么,她只想与她并肩携手,这不难做到。至于她的心意,为大局计,为长远计,埋在心底不无不可。
想通了,触及太后洞若观火的眼眸,已不觉心虚,唐潆傻笑道:“涉及您的事,儿总是糊涂。”
太后淡淡看她,少不得轻斥道:“若是如此,你便该与我细说,自己憋闷在心里头,事情可有解决?平白生病,身子本就不十分好的。”
挨训了,要及时卖乖,唐潆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太后,诚恳道:“儿谨记,下次再不会犯。”
太后又瞥她:“还有下次?”
真是说甚错甚。唐潆羞赧得脸蛋通红,嗫嚅道:“唔……再、再无下次了,儿不敢。”
池再与青黛在旁轻笑不已,小老虎终归是小老虎,在娘亲面前脊梁骨又弯又软,再挨一顿训斥,哪还有半分气焰?
天色不早,不能误她休养,太后便欲离开。
唐潆轻轻拽住她的衣袖,撒娇道:“阿娘,您再留一会儿。”
缠人的劲头好歹是回来了,太后不再疑她情绪有异,只回头看她,淡淡道:“明日再来,你好好歇下,捂出汗来,将寒气驱散。”
“戴罪之身”,哪敢如平时那般死缠烂打,唐潆不情不愿地应了,躺在榻上目送太后走远。随后,满身轻松地入眠,梦乡酣甜。
其实,太后并未回未央宫,她步出寝殿,便绕去正殿,将御案上积攒的奏疏翻开,细细批阅起来。做任何事,熟能生巧,更需结实牢固的基础,她幼时在金陵,颜家无女子从政,故而颜怀信只教她琴棋书画,裴之遥却教她四书五经。
裴之遥曾以科举入仕,她的目光自然较寻常女子深远些,耳濡目染,太后并不逊其母。
池再青黛在寝殿外听候皇帝传召,忍冬领着宫人将正殿的宫灯依次点亮,渐渐地,灯火如昼,依稀比平时还亮堂些。
同样的夜,有人倍感温馨惬意,便有人倍感焦虑急躁。
秦觅遣来送礼的小厮果真审时度势,万分恳切地央求王泊远代为斡旋,再如何,将身家性命保全下来,总不难罢?
难么?难!礼收都收了,还能退回去不成?王泊远打肿脸充胖子,他不愿令人瞧不起,他自诩是扶持皇帝登极九五的功臣,前阵相位未得,皇帝亲来宽慰他弥补他,显然极是看重他。既如此,皇帝总会看在他的面子上睁只眼闭只眼,不会紧紧相逼。
解决事情要追本溯源,秦觅这事情的源头是他贪墨,□□什么的,刘据不是还好好活着,大可寻别的借口搪塞过去。贪墨的数额小,裁案判罚,罪责便不会重。刑部近日在搜集证据,需从刑部那儿下手,翌日下值后,王泊远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一顿就好什么的,你们真是后妈→_→
☆、第42章 端倪
王泊远乘车驾过去,递了名刺,便入府与刑部尚书张璟攀谈起来。张璟工于书画,投其所好,王泊远便与他畅聊书画,聊着聊着,王泊远向家令使了个眼色,家令忙呈上画筒,将里面的画卷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案几上。
张璟的目光紧紧地粘着画卷,细细端详片刻,啧叹道:“此乃前朝名家真迹,吾遍访不得。今日观之,死而无憾!”
王泊远捋须大笑,大方道:“张兄喜欢,收了便是,横竖我是外行,将它留在我这儿,犹如明珠蒙尘。”
张璟面露几分犹疑,王泊远逮着他这几分犹疑,立时呼喝着家令将画卷好,收进画筒内,硬塞给张府家令。
张璟见状,顺水推舟地点头:“也好也好,我代你暂且藏之,来日可与诸友共品。”张璟此话说得极为圆滑,代你、暂且,日后若要控他受贿,证据不全。
秦觅昨日已押解进京,眼下是燃眉之急,王泊远难得听不出他话外之音,只当他肯松口了,忙以事相求:“秦觅年幼丧母,其父疏于管教,以致其定力不足,为宵小谗言所蒙蔽,才酿出此祸端。我痛心疾首,却怜其少年无知,思及人孰无过,望张兄从中周旋,免其死罪。”
张璟闻言,神色不改,令人摸不清他心中所想。他只十分滑头地道:“王兄友悌,某深受感触,定然善待令弟。”
善待?如何善待?王泊远又开口套他的话,结果套来套去,总没句准话,最后,王泊远望了眼那画筒。心想有此受贿凭证,张璟与他就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说话半遮半掩,兴许是担心留人话柄,有善待二字便足矣。
王泊远向张璟施了一礼:“大恩不言谢,且容我先略拜伏。经此事,吾等必如唇齿相依。”
张璟将他扶起来,走了走官场上的客套话,末了,遣家令代为送客。看着他走远,张璟回身过来,抱着画筒,爱不释手,心中冷哼道:秦觅年近四十,少年无知?再者,谁与你唇齿相依,近年朝政动向还不够明了?皇帝亲政后,必亲苏燮之流,远你之辈,基于此情形,我岂可同你休戚与共?
张璟连连摇头,也不知王泊远是如何官拜尚书,大抵是从前归附萧相受其提拔,而萧相已生退隐之意,他若再故步自封,乃至居功自傲,绝无甚好下场。
王泊远也是天真,秦觅这事岂有半分回寰之地?张璟手中正握着其贪墨的证据,雍州三年前曾有几个郡县受灾,河堤冲垮了几座,赈济百姓的米粮与修缮河堤的银钱,半数都给这贪得无厌的货给贪走了!雇匪截杀监察御史,更是罪加一等。
张璟携着罪证,便与大理寺卿谢怀志入宫面圣。
宣室殿中,唐潆与太后同在,除此外,还有江夏大长公主。
本朝公主的身份有些特殊,因其可封王可拥兵可参政,故而张璟与谢怀志看见江夏,互相看了一眼,并未立时禀事。六年前郑王齐王与襄陵造反,事败身亡,在京的几位大长公主处境比以往尴尬许多,即便江夏与皇帝太后过从甚密,也不代表她愿一直安安分分。
能避则避。
江夏岂不知此理,她来此,是邀阿嫂与侄女赴宴的,听闻二人近日颇有些凑巧地都生了病,便关心几句,说了会儿闲话。
江夏望了眼底下两个木桩似的老男人,顿觉扫兴得很,起身欲走,想借姑母的身份捏捏唐潆吹弹可破的脸蛋。太后抬眸,淡淡看了她一眼:“还不回府?出来许久,囡囡想她阿娘了。”囡囡,便是江夏诞下不久的女儿。
有喝的有玩的有人陪,婴孩岂会对她生出想念?阿嫂也忒是护犊子了,捏捏脸蛋都不许,私底下自己又捏又摸又抱,实乃“敝帚”自珍!
江夏看着唐潆姣好娇嫩的面容,目光一寸寸地踱过她日渐精致的五官,最后,停顿在她长而不细眼角含情的桃花眼上,才十分惋惜地缩回手来。小侄女若非躬身政事,常常端着副严肃刻板的面容,定然犹如新熟荔枝半露冰肌般诱人,不知会便宜哪家小郎君……或是小娘子?
江夏心中暗想着,告退时居高临下地瞥了眼两个老男人,立时摇摇头,啧啧,忘了小侄女是皇帝,皇帝的婚事哪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江夏一走,张璟便将秦觅的罪证呈上,遍数其搜刮民脂民膏,横征暴敛的斑斑劣迹。罪证确凿,无可存疑之处,谢怀志又列举律法,引据前例,上谏皇帝该如何判罚。官员贪墨又雇凶,非一人可为之事,必有同僚或下属协助,如此,又牵扯出一堆人来。
亦非故事,说断则断,不能长话短说,说到某处节点,更停下来各执己见地议论一番。
这般,一直协商了两个时辰,天将夜,宫门将要落闸时,才算勉强有了定论。秦觅数罪并罚,立斩不赦,抄其家产,女眷充没掖庭,男子充军流放。余下协从作案的同僚和下属,亦是从重处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