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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都纪事完本——by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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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泊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熬到最后,太后也没有将他如何发落,然而他心中悬而未定的千钧巨石未能因此安然坠落。他乘车驾回府,在正堂坐不到片刻,便有宦官来传太后诰令,将他贬谪至荆州,举家迁居。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想将宦海沉浮数十载的官员拉下官位,罪证俯拾皆是。诰令中遍数王泊远结党营私贪权受贿的罪状,条条翔实无可辩驳,这些罪证绝非短时可备全,太后与皇帝想整治他亦绝非一日两日,只怕皇帝弥补他那次都是欲擒故纵,让他自以股肱之臣故而肆意居功自傲。
王泊远双手接了诰令,木然地瘫坐在地,双目无神,他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日后再想从低位攀升至高位,无异于登天之难。家眷在庭院中相拥而泣,荆州虽非穷山恶水,哪及得上燕京繁华热闹,他们是过惯了富足生活之人,陡然跌落至泥地,便手足无措满心惶然。
耳闻周遭哭声怨言,妻子冲过来捶打他的胸口,怒问他何以得罪君上,她滚烫的眼泪重重地砸落在他的脸上,犹如重锤将他彻底砸醒,直到此时,他才想起史书曾言“西汉诸将,以权贵不全,南阳故人,以悠闲自保”。
自古以来,君主与功臣能共患难,却难同富贵。他恃功矜能,早被太后皇帝视为眼中钉,无需犯下多大的罪名,只需他将自己置身于类似清河府邸的易惹嫌疑之地,便是最好的治罪时机。
千金难买早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悔不当初,自己如今竟沦为张璟上位的垫脚石!
皇帝尚未亲政,太后的诰令固然可以任免三品以上朝臣,但是需要经过两位丞相的商榷才能颁发。事已至此,王泊远贬谪之事已无回寰余地,年关将至,诰令中恩允其在燕京逗留到次年府衙开印,算得上十分宽容礼遇。
张璟一直在等候此事的后续,刑部尚书到吏部尚书虽是平级升任,但是其中能够拓展的人脉空间与利益关系更深更广。然而他苦苦煎熬了数日,没等到属于自己的一纸诏令,却是听闻了未央宫侍人徐九九亲赴清河府邸颁赐珍宝。
张璟恍然大悟,自己与王泊远其实皆是太后摆在棋盘上的棋子,他在寻机取代王泊远,太后亦在寻机打压王泊远。故而他使亲信紧随王泊远,观察其举止动向,竟然正巧就在眼下的风口浪尖时给他撞上一例,清河大长公主只怕早得太后暗示,才设局诱导。
本朝的春节休沐是除夕至元月初七,又上元节一日,合共九日。王泊远遭贬时,已近除夕,新任吏部尚书尚未酌定,吏部各项事务由两位吏部侍郎协同代理。远赴乌鞑的使者亦有书信传至,乌鞑可汗竟然说他将纳贡忘得一干二净,是以没有遣使朝贡,见了使者才想起来,他已在安排此事,约莫月余便能抵达燕京,望晋帝海涵。
可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哪是忘记,八成是被边关严密的布防给震慑得打消了奇袭的意图,看破不说破,权当漠北天寒地冻,将整个乌鞑汗国的脑子都给冻傻了就是。
唐潆终归是爱好和平的现代人,两国交战生灵涂炭非她所愿,加之攘外必先安内,朝堂上的纷争尚未了结,乌鞑可汗知难而退于她而言是好事一桩。
除夕前几日,朝政处理得差不多了,想起冬狩时猎来的野味,唐潆便吩咐尚膳监的庖厨将野味处理好,她则直往未央宫。
天降雪,宫城银装素裹,大片大片的雪花飘然坠落,御街上的积雪被宫人清扫得干净,两旁却是堆得厚厚的皑皑白雪,仿若纤尘不染的汉玉。
两座宫殿离得不远,唐潆徒步过去,她穿了太后亲制的月白披风,戴着毛绒绒的兜帽,又有池再撑伞挡雪,待她走到未央宫,只有衣肩落了些雪粒。她步入正殿前,先将披风上的雪粒轻柔地拍去,又往掌心里呵了呵热气,搓得足够暖和,才笑吟吟地走了进去。
数年的勤练不辍,她骑术已算上乘,射箭的准头与臂力较儿时亦进步很大,加之冬狩时王公宗亲处处让她,见她瞄准了什么猎物,自己便识相地换个目标,是以冬狩之行她收获颇丰。
两人坐下来不久,尚膳监便有庖厨拎着两个大食盒过来。食盒里面,是腌制好的野味,切成了薄片,还有佐料酱汁和风味小食。庖厨领着内侍,将用于炙烤的炭炉安置于偏殿,烧得火旺的红罗炭夹了几块进去,又夹了几块没烧过的架起了小火,不消时,炭炉的火势便恰可用于炙烤野味。
红罗炭不熏人,不呛人,若为避炙烤食物的油烟而远坐啖之,未免无趣。
唐潆与太后围炉而坐,炭炉两旁是食案,上面置有新鲜美味的浆饮和口感清淡的热茶。庖厨将所有事物安置好,便领命告退,再后来,几个伺候膳食的内侍宫娥又被唐潆屏退,此时此刻,殿内仅她们二人而已。
唐潆握着食箸将炭炉上烤好的鹿肉献与太后,鹿肉细嫩味美,经过炙烤更将庖厨特制的酱料深深地渗入到内里,咬一口,浓醇的肉汁四溢,口齿留香,令人食指大动。
唐潆一面夹起鹿肉,一面笑道:“阿娘,这鹿肉于身体虚寒之人有益,您多吃些。”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王泊远下台啦,其实,还没有开始虐啊,你们不要紧张啊2333333,现在还是很温馨的啊
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出自曹植《君子行》,告诫人们处事要谨慎避嫌。
☆、第50章 鸟雀
外面冰天雪地,殿内生了地火,从地面散发出来的暖意蔓延至四处,以致房檐下都不曾结出冰棱冰柱。暖融融的,纵使开了一道移门,冷风灌进来很快便融入温煦的四周,仅通风换气而已,往移门外望去,是庭苑中的几丛绿竹,去岁新植,竹竿犹是纤细脆弱,经霜雪积压,不堪重负地折了腰肢。
唐潆见太后看得入神,遂回头去看。两个内侍被簌簌坠落的积雪正中头顶,正颇为狼狈地在想方设法加固这几株新嫩的绿竹,此情此景往年常有无甚好看,唐潆将身子扭正,再抬眸时,不经意间却与太后四目相对。
她的眼睛像盛满了摇摇欲坠的星影,灿烂夺目,只需看一眼便再挪不开视线。唐潆痴愣愣地与她对视了片刻,忽而炭炉内木炭爆开一声火星,将她惊醒,眸色立时躲闪不定,强撑笑意道:“阿娘,您这般瞧我,我略有些不好意思。”
太后弯了弯唇:“往日亦如此,何以今日竟害羞起来?你近来神色举止似乎多有异常。”
闻言,唐潆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啊?是么?呃……大抵,大抵我长大了罢。”常有的少女心思,旁人猜不透,能借此搪塞。
她心虚得很,再不敢直视自己,太后心里默默长叹,白釉碗里堆满了她夹给自己的炙鹿肉,然而此时此刻已然分辨不清这是否是雏鸟衔食反哺。
心绪须臾间复杂起来,炙鹿肉亦是味同嚼蜡,即便这般,太后的视线仍然落于她的脸庞上,面部轮廓、清秀五官乃至她含羞带怯的眸色,都温柔而细致地看进眼里,描绘在心底,犹如铭记再难亲眼目睹的精雕细琢的软玉。
两人的胃口都不大,茶过三巡,便不约而同地停箸,站起身来,四处走走,消消食。杯盘狼藉的残局,自有宫人拾掇干净。
见两人欲外出,忍冬忙捧了件温热厚实的狐裘,欲侍奉太后穿上。唐潆却从她手中接过狐裘,走到太后身后,亲将狐裘给她穿好,拢衣领时无意触碰到她颈间的肌肤,细腻温软的触感使她霎时如被电击,惊颤地往后退了半步,强自镇定着将最后系衣带的步骤完成。
忍冬递来两只手炉,太后双双接下,又将其中一只置于唐潆的掌心,只是看着殿外的景物,淡淡道:“走罢。”
“好。”唐潆做贼似的与她并肩走出偏殿,她没看见,适才太后的两只耳垂迅猛地飞过暧昧的绯色,很快又褪了下去。
庭苑中都是万物凋敝之景,走过两道回廊,又直走一射,方来到梅林。此处今日无人打扰,枝桠上的梅花迎风绽放,开出朵朵艳红饱满的花瓣,呼啸的朔风中摇曳生姿,扑面而来的既是纷纷扬扬的雪片又是清幽疏冷的花香。
两人步出廊下,才在堆满积雪的石阶上踩下鞋印,便见几步之外冬日觅食的鸟雀正抬头看过来,它歪了歪脑袋,乌黑的眼睛似乎在打量眼前两个庞然大物会否将对它造成威胁,片刻后它展翅扑棱,轻盈地滑过雪地,径直落到石阶下,眼巴巴地张嘴乞食。
雪下得更大了些,顷刻间便将鸟雀滑行时在雪地留下的爪印悉数覆盖。
忍冬见两位主子脸上笑意温和,遂使人到厨下拿些食物来。
谷物装在小碗里,唐潆接到手中,又见来人竟还提着个金丝鸟笼,冷然地看他道:“无需这个,拿回去。”万物皆有灵性,偶遇是缘分,却不该因这缘分与自己足够强势的能力,而将它圈困在此。
内侍忙瑟瑟缩缩地称是,和金丝鸟笼一道,哪儿来的回哪里去。
唐潆蹲了下来,撒了一把谷物在鸟雀眼前,这只鸟雀极通人性,被诸多人围着也不怕生,啄着谷物大快朵颐起来。
唐潆伸手摸了摸它光滑柔顺的翎毛,它清脆地吟哦几声,并无不适拒绝之意。太后居高临下地瞧见她唇角浅浅的梨涡,自己遂笑了笑,没有顾及衣摆会被阶上的积雪沾湿,她蹲下来,鸟雀吃完了食物,她从碗里抓了谷子,又均匀地撒在地上。
“数九寒天,它约莫还是小鸟罢,竟自己跑出来觅食,或许落了单?”唐潆打量着鸟雀的模样,又揶揄地揣测,“兴许是犯了错误,被它娘亲撵了出来。”
太后淡淡瞥她:“瞎猜。即便儿女犯错,母亲从来都是先包容她爱护她,才会往深处思索她何故犯错,会否有不得已的原因。”
唐潆本是玩笑话,太后不可能听不出来,然而她竟说得这般认真,唐潆唇畔的笑容霎时凝滞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犯了错,毕竟即便是前世的现代社会,将自己性取向有异于常人的子女视作孽畜、精神病的父母比比皆是,更何况她又岂止是性取向的问题。
“……阿娘,”唐潆低下头,食指在石阶上的积雪里划着圆圈,若无其事地问道,“我……儿、儿臣若是犯了很大的过错,您……您会原谅我么?”此事,她不认为是错误,只是如果太后认为她有错,她是断然不会辩驳,反而会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太后侧脸看她,她这样大事小事都杀伐果决毫不拖沓的性情,难得犹豫起来。片刻后,她才伸出手,如儿时宽慰她那般摸了摸她柔软的后颈,坚定地道:“会,会原谅你。”子不教,父之过,你的错处,又何尝不是我的错处?
说话的功夫,鸟雀吃饱喝足,展翅远飞而去。
纵然有手炉,在室外久了依然寒冷彻骨,尤其两人的衣摆都被沾上了积雪,遇热融化浸湿到内里,容易生病,需先将衣衫更换。
走回偏殿的路上,太后才与她说起张璟告密之事。秦觅贪墨案审结时,张璟先告知王泊远施贿,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张璟的意图昭然若揭。给事中殿前被杖杀后,清河屡次相邀王泊远赴府内小聚,亦是太后的暗中安排,等的便是张璟与王泊远两枚棋子同时跳入。
太后目视前方,淡然说道:“长庚,身为君王,需有识人之才能、用人之正道与容人之雅量。你心中当有自己的宏图伟业,张璟之流,性多诡谲,有乱世之能却无治世之才。重用他,只会助长党同伐异之风,只顾内斗,改弦更张之诸事难得发展。”
譬如先帝,纵容颜氏与萧党相争二十几载,期间国内局面稳定,是因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本朝历经数位先祖打下来的基业终归稳如磐石。然而,假若不谋出路,亦毫无长进之心,唯有落得坐吃山空的下场。
唐潆郑重地点头:“我会谨记。吏部两位侍郎,平庸无能,是以我一直难以决断由何人补任尚书之缺,休沐假将至,索性先拖着,暇时可好生思索。”
太后笑了笑:“如若萧相举荐,你听他的便是。”数年前,她尚且对萧慎存有疑虑。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如今已能窥知萧慎的确是难得的股肱之臣,刚正不阿,忠心不二。
“好。”唐潆笑弯了眼睛,与她一道抬步入内。
两人分别由宫娥侍奉,去更换干净的衣裳。冬日昼短,唐潆换好衣服时,天都黑透了,殿外白雪皑皑,宫灯映照下的一半是昏黄,隐匿于阴影中的一半是微熹。
唐潆在殿内候了片刻,太后才出来,她将掌心置于忍冬的手上,步履较平时似乎略有些缓慢。唐潆迎上去,不舍地道:“阿娘,我回去了,明日再来。”
太后颔首:“雪天路滑,下次你早些来便早些回去,勿要留到夜里了。”
唐潆欣然答应,心里渴望她如以往那般将自己送到门外,但她今日显然并无此意,甚至都未让忍冬恭送,只是派遣了另一名贴身的娇俏宫娥。
这样的安排不得不说是不合常理,唐潆心里觉得奇怪,又按捺住疑问。她走出未央宫,在深沉的夜色中,往宣室殿而去。
将就寝时,她想起前阵颜殊送了她一本游记,遂让池再从里间的书橱上取下来。池再在床榻旁掌灯,提醒道:“陛下,夜深,再看书恐坏了眼睛。”
唐潆翻开书册的扉页,淡淡应道:“无妨,朕看一会儿便睡下。”
池再只好由她,又命人就近将宫灯的灯花挑挑,能更亮堂些。
游记再有趣,都是密密麻麻的字,约莫片刻后,睡意席卷上来,唐潆将书册放下,安然躺到榻上,便欲入眠。
留下司寝的宫娥,池再领着宫人退到殿外。
冬夜寂静,很快便沉浸于恬淡的梦乡中。这夜的梦,可谓纷繁复杂,兴许是她睡前看了颜殊赠送的游记,颜殊率先步入她的梦境。恍惚间,似乎又是初次窥见自己心事的那日,颜殊与太后凭桌而坐,他将自己的手搭在太后的手腕上——
这个姿势……不,不是……他是将自己的手指轻轻地搭在她的脉搏上……诊脉?颜殊与家族不容,早年便隐居于山中,拒受人接济,他曾向余笙的父亲学了些歧黄之术,在外便借此行医,经年累月,医术确是日渐精到。
阿舅是通晓医理,但是太医院的医正每月都会请脉,何以他与阿娘暌违相见,竟先替她诊脉?
千秋宴之夜,太后突然的异常,今日的异常……种种以往不曾注目的细节如海潮般涌上心头,狠狠将睡梦中的唐潆惊醒。
窗外的天色刚蒙蒙亮起,她猛地睁开眼睛,立时掀开衾被,直往外走。
司寝的宫娥听见动静,忙向里间走去,见皇帝面白如纸满头虚汗,心里陡然一惊,还不待她们询问,皇帝先急切地吩咐道:“速速将医正召来!”
虽然不明所以,宫娥领命而去,走出几步,又被皇帝叫住:“令他携上太后每月的脉案。”
☆、第51章 脉案
官员应卯上值,唯有太医院的医正与医官是随时待命,不消时,医正便入得殿来。
医正年逾五十,精神矍铄,他挎着医药箱,弯身行礼。唐潆正坐殿中,适才她更衣洗漱,跌宕不安的心境略微平和几分,耐着性子候他礼毕,劈头便向他索要太后的脉案。
皇帝身系社稷江山,为免歹人趁机作乱,皇帝的脉案一直都是重要机密,轻易不可示人。太后虽是皇帝的母亲,居于深宫,其脉案的机密性自然不比皇帝,因有宫娥吩咐在前,医正毫不犹豫地将脉案双手递呈上去。
脉案里,张张白纸黑字,唐潆细致认真地看了前面几页,又看了中间几页,最后看了新添的几页,大概情形在心中便有了数。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具体的,还需向医正垂询。医正呈上脉案时的态度无半分遮掩,加之看过脉案,唐潆此时的语气转为平和:“冬日天寒,太后近年身子又不比以往,故而朕颇为牵挂。”
医正笑着道:“陛下纯孝,当是天下子民之楷模。然依臣之薄见,殿下脉搏从容和缓,冬日脉象稍沉,亦是常理,陛下尽可安心。”
病人家属对病人总是千般担心万般忧虑,唐潆听闻医正话语,面上紧绷的神色缓和些许,却又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与医正,诸如太后手脚寒凉,可否药膳进补,诸如太后冬日觉浅,如何修养身心之类。皇帝有问,臣下不敢不答,医正遂一五一十地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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