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都纪事完本——by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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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室宗亲的西席本是好寻,偏生商赞放着不二书斋的春日花圃不去看管照顾,反倒主动请缨。商赞曾是帝师,这般身份,如何再好启蒙世孙?再者他年纪老迈,倘若感怀老友不愿怠慢学生,却哪堪教书树人的重负?
因是老师,又是长辈,唐潆不好回绝他,思来想去,总算明白了他意欲何为——商赞并非执拗古板之人,如此行径只怕是担心自己择师敷衍,耽误了世孙。
想通这层,唐潆又觉得好笑,商赞这老头,几时变得如此弯弯绕绕。她将此事与太后说过,太后只淡淡笑道“因你所处之位与以往不同,商先生只得这般行事”。经一席话,唐潆的思绪愈加开阔,心中却平添阴霾。
朝野心中,伴君如伴虎,果真如此么?
池再此前便是奉旨出宫下诏聘请西席去了,先生是位隐逸多年的耆老,在朝时享有盛名,亦曾与商赞共事,受过商赞青眼提携。商赞知悉其人,才放下心来,松了口,退居不二书斋料理花草颐养天年。
今日落雨,池再出外披了油衣,回宫面圣前已褪下油衣,又稍加拾掇,此刻面庞上却难掩水汽。他微微弯身,答道:“先生领了旨,与世孙行了师生礼,虽是忘年,世孙灵秀,先生慈爱,两人说说笑笑十分投契。想来先生定会倾囊相授,世孙亦有所成不负厚望。”
池再察言观色,熟稔唐潆喜好,回话时极少如此油嘴滑舌,尽往讨喜之处说去。唐潆听他语气轻松,又瞧他咧着嘴挤出笑容十分不易,不由展颜笑道:“此事了结,喜上眉梢的反是你了?”
池再一怔,觑了觑唐潆的脸色,却是真情流露地苦笑出来:“此事了结,陛下肩上的担子卸了一挑,奴才如何不高兴?”
自太后病症初显,唐潆便再不似从前那般,伪装得再好,如池再这般伴她多年之人怎会看不出来。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提心吊胆是真,心疼担忧亦假不了。
笑意僵在唇畔,乌黑的眼眸霎时失了光彩。只是须臾,唐潆又看向池再,端详了他半晌,将他盯得几近腿软发毛,才微笑着问道:“你是金陵人?”
池再迟疑地点了点头:“奴才曾是颜家家奴,儿时便待在金陵。”
“金陵好么?”
唐潆话语间满是平和,犹如在话家常,池再紧绷的心弦松懈下来,大方笑道:“自是好极!金陵的茶天下闻名,金陵落雨下雪都裹着茶香。”答复得快而急,显得失礼,说完了话,池再方觉赧然。他看向唐潆,见她面带笑意,于是憨态地挠了挠头,内敛笑说,“奴才是金陵人,游子思乡,家乡如何看都是极好极美,赞美之言兴许当不得真——但它确是不差。”
窗外鸟鸣,唐潆望过去,庭院中的一簇簇海棠映入眼帘,她静静看着雨中氤氲的景色,手指轻轻敲打案几,口中喃喃道:“游子思乡……”
池再见她看得出神,本不欲打扰,却按捺不住,顺着话头失笑道:“客居他地,过得再如何春风得意,终究不是自己的根,哪有不想念家乡之人?”
殿中良久无话,只余风声雨声。
蓦地,唐潆轻轻说道:“想家便好。”
她仍是望着窗外,黑如点漆的眼眸中映满了水红的海棠,素净白皙的面容无波无澜。声音轻如一阵风,听得不真切,几乎要使人怀疑适才是否听岔了——其实,并未有人说话。
未央宫已于前日动工修缮,从宣室殿中另辟出来的长乐殿拾掇完善后,太后便迁居至此。她本是喜静清冷的性子,因皇帝未行亲政大典,她如今尚可理政,但莫说理政,倘若她为此操心,唐潆已是不悦。久而久之,她只得从了女儿,每日只服药养病,与人说笑而已,过得十分清闲。
午后,雨霁初晴。
这时候,太后当是睡醒起榻了。
唐潆手中擎一花瓶,走出正殿,径直往长乐殿而来。
两殿相去甚近,约莫一射她便到了殿门前。长乐殿的宫人纷纷弯身行礼,又欲进去通报,唐潆却示意她们噤声,命池再青黛在外恭候,自己抬脚迈过了门槛,向殿内走去。
她已及笄,再非从前的稚子幼主,身处高位涉世不可谓不深,举手投足间已是气势初显,光华照人。褪下庄重的冕服,换上轻盈的私服,体态婀娜,微露少女姿态。
人已走远,一股海棠花极淡的清香缓缓拂过鼻间,宫人俱都屏息凝神,不敢侧目,头更低下去几分。
殿中静谧,脚铃叮铃之声回荡其中显得愈加空灵。
问过司寝的宫人,得知太后确已起榻,唐潆这才步入里间。
兴许因里间是太后平日起居之所,今日又无宫人在此,唐潆愈近前一分心中便愈忐忑一分,擎着花瓶的手掌心亦渐渐布满薄汗,耳闻衣物窸窣之声,她脚步一滞,做贼似的呼吸都开始急促起来。
定了定神,她又朝前走去……已十分近了——隔着纱幔,隐隐约约地透出来一个人影。
近在喉间的“阿娘”二字蓦地被咽回去,唐潆止步在原地,她明知脚铃声如此清晰,纱幔内的人定有耳闻,自己已然暴露行迹,却不愿再近前一步,坦坦荡荡地掀开纱幔。
纱幔轻而薄,却层层叠叠,风吹过,便泛起水纹一般的波澜,人影在其间若隐若现。
她仅穿中衣,长长的衣带垂落在前,衣料轻薄,腰身弧线盈手一握,水色的纱幔,雪白的中衣,仿佛能一眼看见中衣覆盖之下的细腻肌肤。微微弯着腰,手里仿佛执着香匙在往香炉内添香——她的手微微顿了顿,看向纱幔处,又可能是错觉——但仅为这错觉,唐潆咽了口唾沫,已欲近前开口唤人。
香炉里的香料犹有余烬,新添的香丸置于云母片上,经温火烘焙,缓缓散发出芳香。这香味来得极慢,却似乎来得极烈,怕是比云母片底下尚在燃烧的灰墼还滚烫几分,烧过唐潆的耳垂,立时飞出两朵绯色的云。
纱幔外驻足,目视着纱幔内的动静,已分不出心思去想自己究竟是否在偷看,唐潆的目光更不知该停留在何处。她其实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曾与她共枕曾与她同眠,亦曾与她肌肤相亲,但那时她只是她的“女儿”,身体再如何贴近,都不曾有非分之想。
如今,已大不相同了。
哪怕隔着纱幔,隔着中衣,她身体上的分寸之地都仿佛是一簇火苗,轻而易举便能将唐潆埋藏在心底的情/欲焚烧、催发得干净彻底。唐潆更紧了紧擎着花瓶的手,用力到骨节发白,她咽了咽唾沫,喉间的那声“阿娘”却无论如何都唤不出声,她已忍耐多时,克制良久,自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内心后,再未有一刻如此直接明了地接近自己的梦。
唐潆盯着纱幔里的人影,盯着她执着香匙的手,修长而素净,却像一把利刃,剜入唐潆的心口,将内里的羞耻心、厌弃感烂肉一般一寸一寸地剜出来,战利品似的晒在她的眼前。
心间一痛,唐潆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视线恍惚中往下移了几分,落在垂落的衣带上。
香料已然添好,纱幔中的人影仿若不闻任何动静,盖好香炉。
随即,她不及拭手,先将中衣的衣带规规整整地系好,十分严实,再一抬首,却是当真看向了纱幔处,淡笑着问道:“小七么?怎地来了也不说话。”
整个过程,举止、语气俱都从容而淡定,仿似确实不知纱幔外的人究竟盯着自己看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忘得差不多了,再拾起来手生,手速慢,新鲜出炉。
久等了,谢谢大家,鞠躬。
☆、第66章 决心
日色已斜,微风从布满淡黄色春晖的窗牖漫入,轻缓地拂过层层叠叠的纱幔,须臾间水色如波,涟漪皱起,恰似唐潆此刻激荡不安的心境。这蓦然唤她的声音虽是将她偷/窥的行径似有心又似无心地戳破了,令她颇有些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但很快,她又镇定下来。
唐潆定了定神,抬首看向纱幔内的人影,即使她站在哪儿不发一言,便已是自己最心安的存在。
她曾说过,无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都会原谅自己。
她会陪我改过自新。
可是,有错才有得改。
扪心自问,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没有错。
爱一个人最大的错,于她而言只怕是不曾好好护佑心上人周全。
仅此而已。
涣散的目光重又聚拢,唐潆近前一步掀起纱幔,仿佛在与自己的内心做甚挣扎,以致脚步微顿了顿,才开口唤道:“阿娘。”
两人之间已无纱幔的遮挡,倘若适才隔纱看人是几近欲/火焚身的放纵与冲动,待现下面对面,且看得清楚了,却只剩下心疼与内疚。
病痛,向来折磨人。
太后已消瘦太多。她未上妆,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是极苍白的,平素往上微挑勾着些妩媚的眼角亦是失了些许光彩。倒是日色斜斜投过的一面侧脸,因布上了淡光,能使人观之心生暖意——
一些些罢了,她身上仍是冷的,好似服下去滋补温养的药材俱都投入了无底洞。
怎么都不见好?
这病,当真治不好了么?
心底涌/出一股酸涩,唐潆面上却是笑了笑,手脚十分麻利地将手中的花瓶放下,又取来了春衫给太后披上:“春将尽了,再过几日只怕海棠凋敝无花可赏了。我处理好事务过来陪你说会儿话,看苑中几株海棠开得极好,但已是盛景,约莫一夜风雨便该花落,索性摘了下来,插花给你瞧瞧。”
她说着,朝桌上的花瓶努努嘴,笑得很是孩子气。
但眼角分明有些泛红。
太后蓦然想到从前,总黏在她怀里撒娇耍赖还爱哭的孩子,此后怕是再难见到了罢。清冷平淡如她,罕有的生出些许难过。世上没有一个母亲希望自己的孩子被迫地学会克制和隐忍,这是长大是坚强,同时亦是牺牲与取舍。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她微微泛红的眼角,停留在花瓶上。
素色的花瓶,五六枝海棠斜斜插在内里,西府海棠,再如何娇艳亦难摄人心魄,连芳香都十分寡淡。恐是沾了春雨的光,浥露湿轻尘,别有一番清新自然的感觉,瞧着确实引人欢欣。
太后唇畔不由分出笑容,微微回首看向正给她披上春衫的唐潆:“屋外春光正好。”这插花,她未明说自己是否喜欢,但唐潆知道,她之馈赠她无不喜,珍视如宝,从来如此。
问出这话,是有意与她一道出去散心观景了。
中衣单薄,春衫轻薄,披上去不免有肌肤的碰触。兴许熟能生巧,唐潆再不似从前会心慌意乱,指尖发颤,掬起青丝轻翻衣领,指腹抚过眼前人温软细腻的后颈肌肤,她说着玩笑话:“总不如屋内的春/色撩人。”
话似无心,又似有意,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凝滞在当下。一人惊得一回眸,一人怯然一抬眸,两相对视下擦出灼然的光芒,激得两人纷纷避开对方的视线,霎时红了脸庞。
避无可避……适才自己确确实实是偷/窥了,再如何转移话题也不好当做从未发生此事。古人普遍矜持内敛,又兼礼教约束,女子的起居之所,即便族中血亲兄弟亦不可轻易踏入,况乎仅着单衣,隔纱窥视?
先前是自己起誓守礼,如今却又是自己触线违礼,阿娘如何看待自己还是其次,莫要气着她了才是。
颊上羞红未褪,唐潆急切地辩解道:“我……我是说……是说,那个……”环视四下,正好对上雕花座屏,她忙抖了个机灵,“——金陵的春/色!”
太后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屏风,迁居至此,长乐殿中的陈设她从未过问,但搬过来,饮食起居皆无不适,足见安排之人何其用心,就连这屏风,亦是请了宫廷画师将那幅金陵四季的画卷活灵活现地绘在其上。
春/色撩人,这屏风上确有春/色。
耳/垂上的红云缓缓褪/下,太后嘴角微微勾了勾,笑意如昙花般绚烂却转瞬即逝,令人捉摸不透。
“今日朝务较轻,我处置好了,剩些时辰,池再为我解闷,便与我话了些往事,说起金陵来。”两人本在案几旁,披好了春衫,遂顺势坐下。唐潆见案上添香物什未收,便一面将香丸盛入香盒里,一面借话强行掩饰心虚,“燕京处北,春日再是烂漫总带些磅礴粗犷,池再话中金陵却山河锦绣春意绵绵,颇使人向往。”
“故而……”唐潆小心地觑了太后一眼,见她淡定如常,以为她信了自己的话,方颇有底气地笑道,“春/色撩人。”
太后的目光已从屏风上收回,她这样如素商之月般清冷如青山翠竹般坚韧的人,行/事举止向来镇静有度,听闻方才唐潆所言,却少有地眸中起了些许严肃之色,口中更已是诫语:“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之处,最易养出好逸恶劳眠花宿柳之人,人皆生性懒怠,能不向往?”
前朝帝王亦曾金戈铁马威慑四海九州,海内蛮夷无不信服。可子孙一代接一代地不争气没出息,生生将偌大王朝断送在眼前。废帝于帝都金陵贪图享乐,酒池肉林,起义军已兵临城下,仍左/拥/右/抱笑弹琵琶。受人庇护逃出宫城时,却折返回去,只为去拿宠妃的一支金步摇,途中被杀红了眼的兵士误伤,命丧当场,沦为后世笑柄。
不仅前朝废帝,往上数好几个朝代的皇帝都是在金陵国破家亡。这般事例一而再再而三,不由令人对金陵的龙气心生质疑,本朝太/祖皇帝初立朝选都时便曾征辟方士堪舆,而后才弃了金陵,选址燕京定都。
诸如此类的事情,唐潆岂会不知。
久违地被太后训斥了几句,唐潆眸色微动,似有话反驳,须臾间却换作一副诚心受教的模样,低声道:“阿娘,我说说罢了,再如何向往,总还是家好。”蓦地想起自己实际意义上的家亦非燕京,而是姑苏,她又续说,“总还是……你在的地方好。”
她这话是否诚心,太后如何看不出,只是如今二人之间存着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她偶尔都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就譬如此刻,“总还是你在的地方好”,她该如何接这话茬才能使她不心存侥幸不心怀妄念?可有时,莫说了解自己的孩子,她连自己都有些看不清了。
适才分明听见了脚铃的声音,分明瞥见了纱幔外的人影,分明知悉她在窥视在越界,却又为何下意识地选择了默许选择了纵容?
她知她将这份感情按捺克制得很是辛苦,大抵是因此,才纵容了她默许了她。
母亲,总有心疼孩子的本能。
大抵,只是因此罢。
愿再无其它。
然而,她纵容得了一次两次,又能纵容一生么?
她们这样的关系,这样的身份……
太后心里轻轻叹了一声,还未待她说话,唐潆抢口道:“阿娘,你莫要有压力,莫要有负担。我说这些话,你听听就好,权当我犹如儿时那般,喜欢说些好听话与你,讨你欢喜。”
太后听着,看着她诚恳真挚的眼神,顿了片刻,才点头道:“好。”
闲话的功夫,宫人已奉上汤药来。
唐潆一如平时,看她服药,看她吃蜜枣,陪她说话,只于她有需时上?3 鞍锩Γ缘母挪徊迨郑皇顾谌饲跋月冻鲅劬Σ槐闼吹奈弈堋?br /> 长乐殿不好总待,常有事务需唐潆亲自处置,这日亦是难得,直待到夜间,两人一起用了晚膳,她方起身离去。
夜里风大,太后视力又不如白昼,她欲出门相送,唐潆站在殿门处,回首劝道:“阿娘,离得近,一会儿便到,你莫要来了,当心吹了风染恙。”
话未说完,太后已扶着忍冬的手背走到她眼前,淡笑道:“我就站在这儿,看着你走,吹不了甚风,哪会着凉?”
口上说不要她送,心里其实是想的,而对方恰如自己所想。
愿你心似我心,终不负相思意。
唐潆不再推辞,只是心里霎时涌/出一股暖意一阵冲动,荡漾得嘴角微弯,笑意难掩。看着眼前人,唐潆不作他想,那股暖意那股冲动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径直上前几步,紧紧地抱住了太后,小猫一般用脑袋蹭着她的肩上和脖颈,鼻腔中呵出来的热气烘得她脸颊发/痒。
太后在她怀中,先是惊诧,而后又是淡定平静的神色,瞧不出她心中所思所想。但少顷,她伸出手,模样因略有些僵硬而透出些好笑地抚上了唐潆的脊背,可更好笑的是,她刚抚上去,便发觉这孩子的身体比她的手还僵硬,且是在她的抚触之下有变得愈加僵硬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