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都纪事完本——by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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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广场上站满了披坚执锐精神奕奕的威武兵士,将文东武西两列朝臣簇拥起来。朝臣皆衣朝服,戴与官阶相应的梁冠,玄裳大绶,朱舄云履,黑压压一片执笏跪拜,山呼万岁之声回荡在宏伟庄严的宫城中,整齐而响亮,久久不息,显露出一股岁月沉淀积累而来的澎湃气势。
一朝气象已可窥见一二。
海州备战消耗巨大,加之迁都,国库积蓄虽是不少,但为长远计,还需节省,不可大手大脚。故而此番亲政大典唐潆本欲从简,但太后意见与她相异,她自然顺从太后,更理所当然地以为太后同从前一般,总想给她最好的。
唐潆一路走来,脚下是雕龙刻凤的御道,身后是俯首称臣的众卿,眼前——是巍峨恢弘的太和殿。殿中,会有王公宗亲,会有秉礼的执事官,会有玉玺宝册……一帷垂帘后,更会有她大逆不道愿以江山为聘迎娶的心上人。
在那里,将会进行亲政典礼的最后一道程序。
虽太后将以母亲身份为唐潆加簪、系扣朱缨,但唐潆更愿意自欺欺人,将它视为类似前世人与人伴侣关系确立的一种方式。她知道,她们之间光明正大地行昏礼终归太难。唐潆是个接受了现代教育科学熏陶的现代人,她们之间既无血缘,她自是不惧所谓人伦纲常,毕竟大清早亡了。
但太后与唐潆不同,她出自世家望族,一个规行矩步沉稳持重的人,能越过心中障碍,走到今日,实属不易。
既做出迁都的决定,唐潆早将自己百年之后的名声抛诸脑后,但她不在乎的是自己的名声,而非太后的名声。昏礼无非是个形式罢了,待选了良辰吉日,她二人共处一室,饮了合卺酒,行了鱼水之欢,有了夫妻之实,来日更可携手养育孩子,哪还有缺憾呢?
纵然将来露出蛛丝马迹,世人如何看待如何猜测如何非议,碍于她们身份,又岂敢宣诸于口?
只要日后史册上留与阿娘的皆是好话,便足够了。
脚下踩的这红色地衣,与婚礼的红色地毯无异;恭候在两旁的文武大臣,将他们视作不请自来的婚礼宾客又何妨;便是这秉持礼节的执事官,眉清目秀字正腔圆口齿伶俐,怕是不逊婚礼司仪。
唐潆这般想着,心中愈加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仿佛她现下真要将自己嫁出去似的。
步入太和殿,她情不自禁地抬眸看向前方不远处,垂帘细细密密,太后在其间,面容隐隐约约,只能从缝隙中瞥见她翟衣上繁复精致的绣纹。
我牙牙学语时,你在;我蹒跚学步时,你在;我幼学之龄,你在……如今,我坐拥江山富有四海,你在。我这一世的生命历程,你从不缺席。日后,我们自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毕竟,尚有不少我的“第一次”,待你参与。
不知想到什么,唐潆心跳陡然加剧,她忙低下头来,不由握紧了天子笏板,上面凸起的山纹谷纹压在细嫩的指间,略有些生疼。她强自掩饰着已浮现在唇畔的笑意,继续前行。
拾级而上,她们之间的距离已越来越近。
执事官清朗的声音适时响起,接下来,该是加簪了。
唐潆往前迈步,欲掀垂帘。
垂帘珠玉轻响,太后将手搭在忍冬手背上,低首倾身,姿态雍容地缓步走出。她素以淡妆示人,妆容之美,如她眉眼般清雅疏冷,类泠泠山泉中忽见空谷幽兰。
今日,她盛装加以浓妆,眉如烟笼翠,眼似点漆墨,眉心花钿紧贴冰肌,六片线条冷硬的花瓣压在眉间生出从容不迫睥睨天下的气势。眼角微微上挑,更添了几笔颜色,粗看是三分艳丽,细看是七分勾人,与美艳的唇色相得益彰。
这妆容,如何看如何合适。
她今日,尤其的诱人,看她一眼,心便痒一分,奈何现下唯有按捺克制。
唐潆站在原地,目视太后一步接一步朝自己走来,心跳快得无所适从。须臾间,人便到她眼前。唐潆如今十七岁了,她身形颀长,龙纹十二章冕服覆盖之下,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是最为鲜嫩的美好。
桃花眼中满满映着太后的面容,她的眼角微微笑弯起来。
唐潆感受着束簪被人轻巧插/入自己盘拢得一?8 坎还兜姆Ⅶ僦校婕矗撬讼赴拙坏氖智R琶犰嫉闹煊В蛔笠挥遥﹃牟嗔常剿南买ⅲ恳淮尾痪獾募》粝啻ソ允沟盟撵阂〉矗纳窬悴?br /> 唐潆眼中,既是挣扎又是**更是渴求,交错复杂。
冕旒系扣好了。
唐潆按捺着胸腔中澎湃汹涌的悸动,她往后退了半步,双手交叠紧握笏板,欲向太后伏腰行礼。这是她以女儿的身份,要向抚育自己数载的母亲表露感恩,她是君王,她的母亲是太后,她二人皆是天下臣子的表率,事事需以孝为先。
执事官兀自在唱诵礼辞,接着,太后该虚扶皇帝起身,二人再受群臣叩拜,便可礼毕。
忽而,执事官的礼辞突兀地停了下来,嘴型却未合拢,瞠目结舌地看向太后,极是吃惊。周遭陷入诡异的阒静,仿佛风声都戛然而止。
唐潆诧异,她未起身,惊得抬眸。冕旒垂下的十二珠帘遮挡了她的视线,却能清晰地从珠帘的缝隙间看见太后敛袖伏腰,竟在与自己对拜!
“……阿……阿娘……”唐潆喃喃道,她眼中适才的情绪皆已褪尽,如今只余懵懂。
脑中如遭钝击,茫然地轰炸开来。
殿中众人同样惊异,目下皆已回神,面面相觑之后便是议论纷纷。或是不解,或是愠怒,或是愤然。他们想不通得很,这礼数,殿下岂会不懂?亲政大典哪是儿戏,黄道吉日一年都选不出几个,倘若失误,定沦为天下笑柄了!
执事官斟酌着,便欲上前询问,是否哪处出错了。
是时,御阶下忽而急急走来徐九九。他感受到殿中众人逼迫的目光聚拢在自己身上,不由头皮发麻,脚步更快了几分,手捧一卷黄色布帛,到御阶上,他声称此乃太后诰令,便展开来宣读。
区区百余来字,其中含义却如晴空一道惊雷劈将下来,殿中沉寂少顷,很快便炸开锅来,心性不沉稳的或是扔了笏板挥袖而去,或已在红着脸粗着脖子愤然而起。御阶下吵吵嚷嚷,没个消停,说是菜市场都不为过。
因这诰令中,太后竟要自请废后!
太后要将自己“太后”的身份废黜,从古至今,从无这般道理,闻所未闻。
底下吵得很,但不乏三言两语溜入耳内,人气急了,说出来的话总难听得很。
唐潆面色沉了下来,便欲回身说话,太后却蓦然牵起她的手来,紧紧握着。她并不宽厚却很柔软的掌心,是她自小到大最安心的依靠。唐潆微微笑着,又知这诰令意欲何为,心中满是温暖,遂向她低声道:“阿娘,其实不必如此,我早打定主意,我们一辈子见不得人见不得光都可,只要……唔——”
唐潆睁大了眼睛,这一吻来得着实突然,她措手不及,手上力道一松,笏板便坠落在地,恍惚间天地一片寂静。眼前的十二道冕旒已被人撩拨开来,太后欺身向前,搂她入怀,唇齿相叩,两人的脸颊皆发烫得厉害。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没有什么见不得光。”太后搂着唐潆,松开轻咬她薄唇的贝齿,压低了声音淡笑道,“你不可以不是先帝的女儿,我却可以不是他的妻子。”不是先帝的妻子,名义上自然不是你的娘亲。
不是的,当然不是你说的这般轻巧。
唐潆拼命摇头,她知道,对古代女子来说,这种行为是多么出格。就在这瞬间,她忽然明白,阿娘为何选在今日颁发这道诰令,为何在群臣面前如此放诞无礼。
她脑海中蓦然响起多年前,余笙与太后在未央宫中秉烛夜谈时,太后所说——
“姑母虽素来不惧自己名声好坏,到你这儿却不得不多些顾虑,为人母,心意皆在于此。”
数年前,唐潆便曾有疑问,她们之间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
如今看来,只怕早如盘根虬结的古树,已分不清了罢。
☆、第80章 阿娘
太后以诰令自请废后, 又是在亲政大典结束之前,这道诰令无人有权驳回。朝野还未从此事中缓过神来,次日, 皇帝便欲立后——所立, 无非是养育了自己十数载的母亲。毋须赘言,此举自然掀起了宛如惊涛骇浪的流言蜚语。
朝堂上,君臣间最激烈的一次争执,皇帝立后诏书日发九道,六科给事中封驳九次,不予执行。
民间, 世人皆辱此二人紊乱纲常,晋朝虽自世宗起同性间便可谈婚论嫁, 但从无将“**”这类伤风败俗的事情拿到明面儿上来说的例子,更遑论竟是君王与曾经的太后!其中,太后更遭受莫大恶意的非议,就连皇帝执意立后都被世人曲解成受太后蛊惑逼迫。
入夏后, 肃州大旱, 流寇与绿林趁乱起义,煽动陷入困境的难民,使其以为君王无道故上天降罪于世人。又逢海州卫与弗军交战,势态胶着,难分胜负,朝廷大半精力付诸战事与迁都,起义军竟趁隙逐渐壮大并不断北上,逼近燕京。
虽最终被戍守在燕京附近的上直卫剿灭,但到底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年头到年尾,从无个好消息,仿若浓厚的滚滚乌云沉重碾来,聚拢在晋朝上空,三百六十五日的黑暗无光,压得众人皆喘不过气。
连带着迁都一起,总不像个好兆头。
舆论会平息,非议会歇止,风波会转静。
但这一切都是来年的事了。
凡遇困境乱象,便会有官员奏请改元,犹如给这个国家冲喜。此番亦不例外,次年正旦,便改元永淳了。
永淳元年初,海州捷报频传,弗朗基遣使议和。
当初,弗朗基欲挑软柿子捏,才寻衅于海州,想从晋朝这里占些便宜回去。岂料晋朝这柿子并不软,摸起来还略有些扎手。眼下别无他法,唯有议和。
因是战胜方,晋朝给出的议和条件便很苛刻,弗朗基自然不愿应允。此战并非纯粹的成王败寇,两国势均力敌,晋朝虽胜,却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险胜,弗朗基不傻,知道如今即便自己不签,晋朝不会亦无力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于是,弗朗基便拖着协议不签。
永淳元年廿三。
两国就协议再次谈判,弗朗基最终答应就海州强行登岸以致晋朝官员殉职之事严惩涉事人员,并赔偿此战中晋朝的损失,更应允在下月内将所有军舰或渔船撤离海州。两国各在沿海城市中开放通商口岸,另设使馆处理外交事宜,弗朗基每三年将会无偿接收晋朝派遣渡洋留学的士子。
协议签订后,使者便离京回国。
随着改元永淳,笼罩在晋朝上空的浓黑乌云似乎消散了些许,旋即便是旭日拨云,微光洒满人世。
春蒐将至。
按晋律,在外之藩的藩王世子世女年满八岁皆会入京学习六艺,及笄弱冠或袭爵时才能离京,更遴选其中出挑之人担任东宫侍读。如今朝中这种局势,三五年内怕无嗣君可立,更无东宫侍读的香饽饽可争抢,诸人的目光便都转向春蒐了。
此次春蒐,世子世女都欲争抢魁首,但其中意图不尽相同。已经一年,皇帝立后的决心从未因朝臣上谏劝阻而消减,君臣间如此僵持不下的局面总会打破,立后不过是早晚的事。她既要立后,两个女人又如何生得出孩子来?
嗣君定如先帝那般,需从宗室中择选了。
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自入不了皇帝的眼。但人有端方、温良、敦厚、性懦之分,或长文,或擅武,或天资聪颖,或厚积薄发……实难推知皇帝心中属意。
但无论如何,这春蒐是出尽风头的大好时机,岂能错过。
今日碧空如洗,春光正好,京郊满地春草茵茵,春风拂面更带来丝丝惬意。帐外军旗猎猎,号角连营。放眼望去,兵士披甲执锐,目不斜视,精神抖擞,军马色泽纯正,马尾轻摇,骧首抬蹄,同是斗志昂扬的模样。
一列兵士持枪上前,枪鸣后,硝烟还未散去,便耳闻骏马嘶鸣之声,目视飞沙走石之象,刹那间,校场上空无一人,只见前方万马奔腾竞相狩猎。
来此春蒐,随驾的另有文臣,钟故与卫容便在其中。
钟故当年于秦觅贪墨行刺案有功,被擢升到都察院任御史,如今已被进用为兵部侍郎。严屹起复任吏部尚书后发奋改革吏治,使女子官途愈加顺畅,卫容又经几次三番的离京历练积攒了不少资历,如今已迁任鸿胪寺少卿。
二人观此趋之若鹜的盛况,相视一眼,颇觉好笑。
宗室子弟七岁习学骑射,但只是学,并不精通,倘是溺爱些的长辈,怕是都不许自家孩子骑乘大马,更需驯马师随时照看。故而能来此春蒐的宗室子,少说都十三四岁了,再如何优秀,记忆已烙得很深刻,恰非适宜的嗣君人选。
陛下属意,该是张纤尘不染的白纸才是。
卫容心中思忖着,又想到近日朝中暗潮汹涌,不禁担忧地望向高台。
区区一年时间,唐潆像变了个人似的,君王的威严犹在,只是,眸中常有森寒冷光,逼人退后,阻人靠近。既如现下,她手上拿着水果,正逗弄眼前的两个小孩,唇畔分明带着笑容,却与人满是冷意,丝毫感受不到温暖。
卫容摇头,暗暗叹了声气。
卫容明白,这一年来,陛下既御外敌,又防内乱,早已疲累不堪,更别说朝中反对立后乃至奏请颜祎迁离未央宫的声音直至今日都不曾歇止。卫容不由想起,正旦那日她赴宫廷飨宴,陛下面对太后时,全然卸下重担似的,笑得十分孩子气,暖融融的,比冬日骄阳还灿烂几分。
这一刻,即便卫容并不认同这样的感情,都由衷感慨——她们并未祸害世人,不过真心相爱罢了,这世道为何就容不得呢?
两个女孩皆不足五岁,虽是藩王世女,按例不该回京。但建宁王康王均以祭祖为由,上表请允回京。在外藩王每三年需回京述职,何时祭祖不可,非急于这次?其中目的昭彰,无须赘述。如此心急如焚,怕是欲投靠山,保全自己一系的血脉。
这般小的年纪,两人均未有封号,只以家中序齿抑或小名唤之。
高台之上,池再侍立在旁伺候,观察了一阵,便推测,唐潆该是更喜欢康王之女,嫣然。但这喜欢,却很浅,只流于表面,决谈不上收养乃至立储。至于建宁王的女儿,绮玉……二字王不及一字王尊贵,单以此说,这孩子自不及嫣然了。
况且,就目下看来,总归是嫣然讨人喜欢些。
嫣然与绮玉皆长的雪白可爱,稚子畏风,郊外风大,两人都被精致华贵又厚实温暖的衣服裹成厚厚的团子。从外貌看,倒无甚区别。
但嫣然生了一张尤其伶俐的小嘴,又都是童言童语,品味不出大人强教出来的世俗气,大大的眼睛又黑又圆,常会笑弯起来,性子乐观豁达,十分馋嘴,令唐潆不禁想到她早已过世的六哥哥。
狩猎已过了半柱香时辰。嫣然从起初的规规矩矩站着,到如今,已黏糊糊地挂在唐潆身上,极得荣宠。反观绮玉,便只是呆呆站着,表情从始至终几无变化,有问必答,但话极简略,仿佛讨皇帝的欢心远不如果盘中琳琅满目的水果来得有趣。
片刻后,魁首决出。
一一行赏后,便该午憩。
唐潆命人各赐了些果品糕点与嫣然、绮玉,便使各自的乳母将孩子带下去好生照料了。
龙帐中,唐潆并未入睡,她斜倚在榻上,手捧一卷书,目光却游离其外。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恰与她心中的盘算相和。
君臣不和,日子久了,便会生变。她岂不知此理?唐潆又非坐以待毙的性子,这一年来,她一直在暗中安排调度,加之继位后的努力,京中亲卫军与鸾仪卫、上直卫、五军都督府,如今尽数在她掌控之中。
或说牝鸡司晨,或说祸乱朝纲,言而总之,便是想将唐潆拉下帝位,另立新君。战乱已结束,便该内斗了,这春蒐,宗室子齐聚,不正是歹人下手的好时机?
唐潆心中冷哼一声。先帝遗命的辅臣,萧慎归隐,王泊远早遭贬谪,乐茂虽掌兵部,却无领兵之权,明彦之一介书生,凭他手中笔杆子妄想生出多大风浪来?余下之人,群龙无首后,便不足为惧。
虽盘算得清楚,计划得周全,京里到底情况如何,因有一人困于其中,唐潆终归难以放心,故而当下才心神不宁,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