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寒霄完本——by李无良李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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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不愿醒来的人便是沈宵,他闭目良久才睁眼,带着笑意看着谢水衣道:“妙琴,妙曲,妙人。”
珠帘后的谢水衣身体微微前倾行了一礼:“公子过誉。”
听她说完这句客套话后竟是没有再续的意思。沈宵顺着她那方向的窗看了一眼天色,只见天光已然被夜色淹没,几颗稀疏的星子零零散散挂在夜幕之上,明明灭灭。
“夜色已至,漫漫长夜,不知姑娘如何度过。”
“公子今夜花大价钱包下妾身,妾身定是陪公子度过。公子若想听曲,妾身便再次献丑;公子若是想闲谈,妾身也决计不会推辞。”
她说话的时候依然是没有那些姑娘应有的娇媚和温顺,依旧是淡淡的冷意,在音调上甚至有些像沈宵前几日见过的一个孤魂。
沈宵从桌上又放出一个茶杯,往里面斟上热茶,道:“那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谢水衣提起裙摆起身,走到他面前又行一礼,然后落座。
“公子想谈些什么?”
沈宵思量了一会儿,笑答道:“我看这夜色正好,不如我们聊一下民间奇谈如何?”
谢水衣听了后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抬头的瞬间,那张绝美的容颜展露出的并不是雪莲一般的孤傲,而是死尸一般的僵冷。随后,她又恢复如初。
“妾身不太了解这方面的事。”
沈宵装作没有察觉刚才那一刹那的变故,兴致昂昂地向她凑近了一点,神秘道:“我听闻人间有不死者,食人心以成活,名为尸妖。
“若想成为尸妖,必先为人,尸妖乃人之所化。一朝成为尸妖,终日为天道所谴。”
谢水衣无悲无喜地看着他,眼眸里甚至没有一丝暴躁不安,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沈宵在她的注视下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道:“只是不知道人究竟以何种方式才会变成尸妖,成为一个与人完全不同的种族,奇也怪哉。”
谢水衣将一缕垂下的发丝拢到耳后,用沉静空灵的声音答道:“人若吃食同类的心脏,吃到一百颗,自然成尸妖。”
听了她的回答后,沈宵露出了一丝明悟的申请,问道:“那不知姑娘现在还差几颗?”
谢水衣难得的微微一笑,霎时冰川化作一江春水,粼光闪闪。
她道:“一颗。恰好就是你的这一颗。”
就在那瞬间,适才拨弄琴弦的素手突然发难,携带者狠厉阴森的魔气,向沈宵胸口袭去。
☆、噬心恨(4)
那只冰玉凝成的柔荑此时依然柔弱动人,指节弯曲成温顺美好的形态,轻柔却不可抗地向前送去。
纤弱的指尖落到沈宵的胸前,就如同情人之间的嘻笑打闹,恼羞的女儿伸手推开了情郎。
所以沈宵也就如同那个情郎一般,因这充满娇羞的一推身体稍稍后倾,然后伸出手来握住了丽人藕段般的小臂。
说是握不尽合适,实际上,他只是用拇指与中指按住了她的两处穴位,一点即可。
一掌未得,谢水衣秀美微蹙,她快速地收回素手,化指为勾划向沈宵的咽喉。明白了沈宵自持些尽量,这一次下手就不比第一次那般还带着漫不经心的意味,暴戾之色愈盛,连带着她好看的面容也狰狞了几分。
沈宵面对这凌厉的攻势也不慌忙,只随手一挥衣袖,他身旁的八仙桌上的茶具骤然腾空而起,随即迅疾地向谢水衣冲撞去。
面对高速袭来的茶杯,谢水衣只好退而避之,旋身离开了座椅。
茶壶茶杯没有撞到那位丽人的怀里,只能带着冲势杂碎在墙壁上,茶水与碎瓷片散落了一地。
门外的人听到里面的骚动渐渐向门口聚拢,谢水衣见势不妙便欲速战速决,再次向沈宵袭去,沈宵也开始正面迎击。不过几次喘息的时间,二人便过了二三十招!
只见沈宵再次超她肩膀一处点下,随着在这条手臂上的第九指落下,谢水衣终于察觉到异样,眼中露出惊怒的神色。
那条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就仿佛不是自己的了一般,不再听从主人的使唤。
沈宵微微一笑,想着这场战斗应该结束了。
谢水衣死死地盯着他,另一只手突然结了一个奇怪的印,击向沈宵胸腹。沈宵心绪微异,却还是用手掌来迎接,却不料这一击的力量却是超乎了自己的想像!
乍一接触,便感受到一股如巨浪如高山的气势,它汹涌而来,沛莫能御,气力从掌心一直传到肢骸末端!
沈宵一下子被击飞了出去,竟是撞碎了身后那面墙,一直撞到隔壁房间的墙壁才停下!
他痛苦地发出了一声细微的□□,虽然说仙人之躯这点小事不会受到伤,但还是很疼的。
然后他又想,突然闯入别人的房间好像很没有礼貌的,若是恰巧房里的人在做些不可言说的事,那就更尴尬了。
只消片刻想到这点,他马上捂住眼睛打算道歉,又觉得闭眼之前看到的画面不大对劲,于是猛然抬头向房间中间看去。
房间里没有什么情情爱爱的画面,房间很空,只有一个佩剑的黑衣青年在自斟自饮。
看到沈宵在看他,他还笑着举起茶杯向他做了个碰杯的动作。
沈宵忙不急去思量为什么堂堂皇子会来到这荒僻的小镇里一家乐观喝茶,只想冲他喊别喝了妖怪都要跑了你还喝。
“你……”
然而他话还没说出口,只是做了个手势,苏子煜便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味,破窗而出。
他破窗而出,是因为于刚才的同时谢水衣也在隔壁破窗而出!
窗外是一条冷落的街,没有夜行的人,只有几个暗红的灯笼迎风摇曳。
在看到苏子煜后,谢水衣知道与这二人打斗定不能获胜,便下了心想逃跑。谁知刚一落地,苏子煜的剑便送了过来。这位皇子似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出剑便要致命,谢水衣咬着银牙又作出了刚才那个印,来迎那无法可躲一剑!
这幕恰被刚从窗户探出头的沈宵看见,来不及做解释,他只好急忙大喊道:“收剑!”
苏子煜剑势一顿,皱着眉撤回,他也察觉到了那个手印的古怪,但此时他隐约有另一番猜想,不禁升起一股醋意。
取得了喘息的机会,谢水衣瞬间撤出十几米。
好巧不巧,这时恰有一个行者从街角拐出来,他看到谢水衣后先是惊喜,再看到苏子煜提着剑后又是恐怒,张口便要训斥他:“你……”
可惜不等他说出什么,那位他眼中被坏人强迫的美人便从他身前掠过,取走了他的心。
这不是某种夸张的比喻,而是真正的取走了心脏。
那运气极差的可怜人瞠目结舌良久,最终倒在了地上,血水从胸前的空洞里渗到地板的缝隙间。
苏子煜与沈宵相视一眼,面色皆有些凝重。
“追。”
☆、噬心恨(5)
谢水衣是魔不是因为她吃过一百颗人心,而是因为她母亲便是魔。
当初她母亲年幼一时赌气离开家门,于江南小镇相遇了穷苦的谢书生,便如同话本中所说的那样,一场春雨一把油纸伞便定了情。
一朝定情,便结了姻缘。此后谢父不再孤灯独卷唯相伴,自由红袖添其香。
谢父为了功名劳苦了一辈子,除了读书一无成就,就连读书也未能居于人上。待到三十余岁,再次落榜,而祖辈留下的积蓄也终于消耗殆尽,他开始紧张,开始愤怒,开始疯狂。
也就是那时,谢母生下了谢水衣。
也就是那时,丝绸铺的千金向他投来了橄榄枝,言只要他抛弃妻女,入赘其家,便为他捐个官。
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穷苦书生,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的诱惑。
于是谢父颤抖着双手端上了一碗药,眼睁睁看着与她举案齐眉的妻子弯着温顺的眉目将它一饮而尽。
当最后一滴汁液也流入妻子口中,谢书生松了一口气。
如同预想中的那样,服下□□的妻子开始露出痛苦的表情。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充斥着难以置信的神情,随后是夹杂着痛苦、悲愤、绝望的呼号。
然而与预想不同的是,妻子并没有死。
而他死了。
丝绸铺的主人也死了。
他的全家都死了。
他们的心脏都被谢母吃掉了,谢母的心却也死了。
从那天起,她就带着谢水衣漫无目的的游走,肆意地杀害着世间的男人,直到最终被一个道士杀死。
道士并没有杀死谢水衣,因为当时她体内的血统还没有苏醒,看上去只是个平凡的小姑娘。说平凡也不合适,因为她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小姑娘。
于是道士将她卖到了青楼。
那天晚上,道士用卖掉谢水衣的钱买了几坛好酒,喝得酩酊大醉,再也没有醒来。
因为他的心不见了。
谢水衣穿过一片暗林回到家中,熟练地将尚温热的心脏切成碎末,与其他药材一同放在火上煎煮。
做好这一切,她在木凳上待了片刻,然后将本就整洁的家又清理了一遍。
她似乎有些紧张,所以需要一些事情来分散她的注意力。清扫结束后,她又开始对着铜镜梳妆。
她用金钗锁住了流水一般的青丝,她用眉笔勾出了云间远黛,她用胭脂红润了苍白的面颊。做完这一切,她的客人似乎终于要到了,于是她出去,站在木门外候着。
门内的烛火顺着敞开的门泼洒在地上,将丽人的身影拉长,长到两个人的靴前。
沈宵与苏子煜隔着一段距离与她对峙。他们没有立刻行动,但只要谢水衣一动,他们会立刻出手。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谢水衣动了。
她跪下了。
沈宵皱眉,上前一步问道:“这是何意?”
谢水衣道:“我作恶多端,不求再存于世。但请道长让他活下来。”
沈宵道:“你方才献祭自己魂魄施展□□阻止我们两个,本来就命不久矣,而他活下来也是一个魔,也要作恶,我为什么要答应你的请求?”
“我将我的内丹渡给他,他便能成高阶的魔,不需要吃食人心求生。”
“不需要也不代表着不会做,杀人食心是魔族的天性,人心对你们来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诱惑。”
谢水衣摇头:“他不会。他是善人。”
“我没理由相信你。”
谢水衣抬头看向他,狠狠道:“我杀了一百个人,他们的生命确已无法挽回,但至少还有几分意义。道长若不让他活,那一百人便是白白死亡,如此看道长何不乐于再挽救一条生命?”
沈宵出口欲辩,却被身旁的苏子煜伸手拦住。
苏子煜:“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沈宵摇头:“不会有善果的。”
苏子煜上一步:“不试试怎么知道?”
沈宵微怒转头看他,两人对视了半晌,最终沈宵败下阵来。
沈宵跟他待了很久,很久很久,他知道那漆黑如墨的眼中的执拗与坚持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抹去,只能顺从。
他有些疲惫地掐掐眉间:“你想这样,那就这样吧。”
谢水衣闻言眼角顿时沁出泪水,及其认真地冲他们磕了三个头。
“谢二位成全。”
☆、噬心恨(6)
……
……
那是齐鸣第一次跟学院中同窗好友聚会,也是他第一次进入听风楼。
他本纵意刀剑,向来不齿于书卷,也同那些同窗无甚交情。但想来这也许便是同这群人最后一次会面,于礼便去了。
本就曲意逢迎,觥筹交错却也兴致缺缺。可能便是因为酒桌上无甚趣味的缘故,向来无关风雅的他竟然留意到了楼内弹奏的曲子,一旦留意到,便想见见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弹奏出这样的曲子。
一旦开始去留意,那人的身影便迅速占据了他的眼,令他再也移不开视线。
然后一向不解风流的齐鸣开始日日去听风楼听曲子,一日一日在台下为她牵肠挂肚。
一开始她并未留意到他,但时间久了,也总会注意到有一双眼睛时时刻刻都在注视着自己,总会注意到有位客人每天都会来场间为她喝彩。一旦注意,便也多多少少放在心上。
两人就这样神交良久,却从未有过直接的往来,直到一场急雨洒落人间,条条丝线将二人串在一块儿。
那天谢水衣未带伞,结束了当天的台场后便站在檐下望着天发呆。站立良久后,她确定这场雨不会再突然停下,确定没人会来接自己后,便决定冒雨回家。
天赐良机,齐鸣怎能不珍惜。所以当谢水衣走出屋檐后,一把油纸伞为她挡去了那道道猛烈的水针。
谢水衣错愕抬头同齐鸣对视,他心头一阵紧张,准备好的千千万万句用来搭讪的话语全都忘得一干二净,最终只好不去言语,只保持住脸上那温和方正的笑意。
他不言语,谢水衣也就没有言语。两人在不是很宽大的伞下并肩而行,一路无言,唯有雨声滴答。起初齐鸣还觉得拘束,走了一段路后便如常,再走一段路,只觉得本应如此,似乎相识已久,心领便能神会,不必多问。
路再长也有尽头。当齐鸣和谢水衣一起走到那被篱笆围住的小院前,谢水衣低低说了一句:“我到了。”
他便停住脚步,目送她进了屋子后,又驻足良久。
一场雨成就了谢父谢母,同样的,一场雨成就了谢水衣和齐鸣。
从那天起,齐鸣便天天伴着谢水衣回家,谢水衣并不拒绝,二人每天便如老夫老妻般相伴而行。
日子久了,其余的事就有些顺理成章。齐鸣鼓起勇气向谢水衣告白,她如往常一般默许……
从此男耕女织,举案齐眉。
闲淡自守的日子过久了,就有很多外世中的事情被忘却。齐鸣为了和谢水衣在一起抛下了一切,有些事情更是必须被忘却。
所以有一天,他的父母带着他有着婚约的未婚妻和一干家丁来到了他们的家。
谢水衣一怒之下,杀尽所有人。
……
谢水衣的五指化作爪状置于齐鸣的胸口处,狠狠地看着他。
齐鸣眼中许许多多的情绪糅杂在一起,最终熔进深深的爱恋与悲痛之中,他低声道:“你就这样不信我。”
谢水衣愤怒地喊道:“世间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值得相信的,全都是朝三暮四!”
“我解释,你却不愿听。”
“不过是你为了骗我编造的辩解之辞。”
齐鸣苦笑,却还是温柔地看着她。
“既然我说的你不信,那么就让我的心说吧。”
他缓缓抽出悬在身侧的长剑,然后,刺入胸口,剜出那颗温热的心。
然后他死去。
然后谢水衣如坠冰窖,呆立许久却不知何为。
半晌,眼泪决堤般涌出。
如果说当年被卖那夜是她入魔伊始,那么这就是她真正入魔。她发了疯一般寻求令爱人死而复生的办法,甚至不惜杀害一百条人命让他也论入魔道。
……
……
谢水衣小心翼翼地喂齐鸣服下汤药,乍一入口,便被一阵无形的力量极速吸入体内,然后转化为阵阵奇异的能量,充斥他的四肢百骸,完成他身体的最后一道改造。
当那改造完成后,空缺的心脏位置被另一种东西所取代。齐鸣面色如纸的脸渐渐又变得红润起来,谢水衣收回施放在他身上的一道法力,随后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刚刚睁眼,他尚有些迷惘。等到头脑变得清明,会想起一切前因后果,他坐起来,看着谢水衣无奈地笑了笑,然后摸了摸她的头。
就像对待一个偷吃了糖的孩子。
“傻瓜。”
谢水衣怔怔的看着他,她预料过很多他醒来时的场景,她猜他会气、会怒、会失望,却不想他会这样对她。
只两个字,便让努力克制自己情绪的谢水衣开始失声痛哭。
她扑到她怀中,再也抑制不住几年以来积压已久的情感。长久以来对他的思念,不信他逼死他的自责,杀人时的罪恶感,此时通通爆发出来。她是杀人不眨眼的魔,但在他面前,她也只愿和只能是一个柔弱孤谨的女人。
“傻瓜。”齐鸣又重复了那两个字,然而这次更像是恋人之间的昵语。他轻柔揩去她眼角的泪水,又低头吻住她那好看的眉。
“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谢水衣离开他的怀,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这些年发生的事,我也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