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局完本——by日照江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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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溪不自在地低头,见剑柄露出了一截,忙伸手提起布条,盖了一盖。
“勿动。”
苏晋之已然在低头吃面,看似神态自若,语气之中,却丝毫没有放松。
魏溪心中不安,一面举起了筷子,一面拿余光偷瞧,只见那凶和尚的眼光已错了开去,这才把筷子伸向面碗。
没吃几口,忽听大堂那头爆出一声巨响,似是有人以掌击桌,动静极大。那裂木声中掺杂着劲气破风之声,足见出手之人功力不弱。
魏溪回头,发现正是方才那凶神恶煞的和尚。
店里的其他客人都惊了一跳,有稍微胆小的,已经落荒而逃。
小二和掌柜听见声响,慌慌张张地从柜后出来,鞠躬哈腰地问师傅何处怠慢。
只见那出手劈桌的和尚正眼也不瞧他们,鼻孔朝天地说:“阿弥陀佛,我们几人要的明明是素面,你却偷偷加了荤腥。出家人多年修行,没想到被毁在今朝,你这奸商,真是好毒的心思,好狠的心肠!阿弥陀佛!”
他言必称“阿弥陀佛”,说话却没有半分出家人的谦逊。
魏溪看得糊涂,方才那碗中肉块那么大,若是不想吃荤,明言换掉就是了。这样吃完再骂,分明是故意找茬。
苏晋之头也不抬:“假和尚。”
“原来如此。”
二人这才刚下山,便见到有人如此仗势欺人,魏溪心中不禁暗暗火起。但他想到师兄早前嘱咐,二人现下也还在逃亡,自身难保,于是屁股稍一离座,便又沾了回去。
侧首一看,苏晋之一脸漠然,一筷一筷地吃着碗中面条,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也什么都没有看到。眼前的乱局不过是一场大戏,同他没有半分关系。
果不其然,和尚此言一出,掌柜与小二皆大呼冤枉,说阁下分明叫的就是牛肉面,先前还与师傅再三确认,怎的面都上好了吃完了,现在才来反悔。
那假和尚哼了一声,道:“你这奸商,分明是油嘴滑舌,洒家是出家人,还能冤枉了你不成?”
魏溪悄悄骂道:“颠倒黑白,惹是生非,这算哪门子的出家人。”
“嘘。”
不用想也知道,是苏晋之在旁提醒他噤声。
那和尚闹得夸张,也不怕旁人议论,又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么不要脸地叫了几声,而后不堪愤怒似的,在桌上又加了一掌。
那方桌本先已受了一掌,脆弱不堪,现下再遭一击,当场一分为二。桌上的杯盘碗筷叮呤当啷,碎了一地。
“岂有此理。”
魏溪忍无可忍,他以往下山见识过流氓耍赖,但碰到和尚闹事还是头一遭。
刚要动手,却感到手上一重,苏晋之将手覆在他手背上,神色微动,缓缓摇头。
“师!兄!”
这低低一声似是在问,路见如此不平,怎能袖手旁观。原来之前他在山上答应过苏晋之的话,一转眼,又都忘了。
“那掌柜,也不是普通人。”
苏晋之话音刚落,就见那掌柜脸上一扫先前的谄媚讨好,已经立起了腰杆。瞧那架势,绝不似寻常百姓,单是一个抱拳就显出不俗的武功底子:“各位好汉,到底有何贵干?若是道上的朋友,沙某已金盆洗手,从此与江湖上的恩怨也再没有干系。还请各位高抬贵手,放在下一马。”
☆、逍遥楼
魏溪一听,才知道这面店掌柜原也是江湖人士,不知沾染上了什么麻烦,甘心洗手退隐,干起了这卖面的营生。
“金盆洗手?呵呵,你自己造完了孽,拍拍屁股转身就走,还不让别人追究,这么好的事,我瞧不如让那些杀人放火的都来学学,这下谁做了亏心事,都只要抬个金盆来往里伸一伸手,就都一笔勾销了,岂不方便至极?”
那和尚果然没有否认找茬的动机,狞笑着踢开了长凳。索性四人一齐站起,向掌柜的围拢过来。
“我、我又没有杀人放火,不过是、不过是……”掌柜的支支吾吾,神色忽然萎顿。
和尚接道:“不过是深夜潜入姑娘闺房,趁人之危,窃取春宵是不是?”
堂中所剩食客不多,闻言皆是哗然。这些客人见到双方冲突,原本思忖要逃,后听得和尚闹事,掌柜的又曾犯采花,似乎触动了什么好奇的神经,竟然停下不走了。
“我、我与内人是情投意合,虽然相识曲折,但、但我们二人是两情相悦,你情我愿。这样的事,又怎能与那些无耻行径相提并论!”
掌柜的言辞激愤道,听他所言,那假和尚说的并非空穴来风,然而他口中提及“内人”,显然采花之罪也并不确凿。
“哼,两情相悦?你本来干的就是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翻墙入室遇到个貌美如花的小姐,顺手将花也采了,有什么奇怪?你且说说,谁能为你证明?”
“原来是沙平楚。”苏晋之这时已放下碗筷,细听那二人争论。
“沙平楚是谁?”魏溪问。
“一个……大盗。”
此人从前在江湖上也算有些名气,一身轻功来去飘忽,尤为出众。据传,沙平楚曾在一次行窃时与被窃的齐家小姐一见钟情,二人暗中来往,私定终身,却因身份悬殊不容于世,终于一齐私奔出走。
齐家老爷不信女儿会跟着个盗贼跑了,一口咬定是沙平楚强行掳人,这才逼得他不得不改头换面,退隐山林。
这沙平楚以往行事都是以黑巾蒙面,且多半在夜深人静之后,所以江湖上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真面目。面店开张已有年余,却没有人知道这掌柜的是江湖中人,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内人已在三月之前难产去世……”沙平楚说起亡妻,神色也是一片怆然。
他们私奔后才做了一年夫妻,齐小姐便因产子而亡,实在是相聚时短,重提旧事,难免让人黯然神伤。
“呵呵,”那假和尚毫无同情心地冷笑了两声,“那就是无人证明了?谁知道你是不是喜新厌旧,玩腻了那齐家小姐就杀人灭口。沙平楚,我劝你不要再狡辩,乖乖跟我回去见齐老爷,不然你这拐带良家妇女的淫贼,贫僧就是替天行道在这里就地杀了,也没人会说半个不字!”
这假和尚口口声声替天行道,说话做事却如此蛮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强盗,要欺凌弱小呢。
“你们……你们究竟是何方人士,为何要如此跟我过不去?”沙平楚哑声道,“我过去虽然行窃,但凡窃盗所得,全数用于救济贫苦百姓。自问虽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侠义之士,至少也不算大奸大恶之徒。几位究竟为何会紧追到此,又为何要苦苦相逼?”
“还是那句话,你自己说自己劫富济贫,又有谁人可与你证明?也罢,如今这齐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就是拿你回去也是白搭,不如乖乖奉上人头来,好让贫僧交了这趟差使!”
说罢,那假和尚竟是凶光毕露,全然无视周遭人的侧目,五指成抓,便向沙平楚胸前抓去。
沙平楚虽已隐退,身上功夫却没落下,一个错步侧身,便将那手擒拿躲去,回手抬臂一格,将对方攻势堪堪挡住。
然而对方人众,挡下一个,仍有三个。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更别说现下四手翻倍,共有八手了。
“欺人太甚!”
魏溪早已坐不住。若说先前他还看不出个是非曲直,这下见了双方行动,就是眼瞎也看得出孰是孰非。
只是他动作之前,仍想到师兄在身边,手明明已按到了剑柄,也要再瞧一瞧师兄的神情。
只见苏晋之神情淡然,端起了杯子:“自己小心。”
话音未落,少年人便如利剑一般窜出。堂中人谁也没有看清,但见一条灰影一闪,其中一名假和尚的禅杖就“噗”地断成了两截。
“什么人!”假和尚怒斥一声,到这时他还根本未看清攻击他的人来自什么方位,用的是什么家伙。
魏溪没有废话,身形刚落,又再度蹿起。他跃到沙平楚正面的恶僧面前,剑在人前,人随剑至,一招直刺而出,既快且准,当下就将那人的手掌斩出两道血花。
此时那假和尚的同伴才看清魏溪来势,剩下两人一拥而上,一人端起乌金钵,一人挥动朴刀,就朝魏溪的剑锋上砸去。
然而这两件家伙递出,便似豆腐送上刀刃,一碰到那乌金剑锋便应声而裂。魏溪的剑尖如历无物,直抵其中一人喉前。
那被制住的假和尚正是当先发难之人,也是这四人中的头领,望见自家处境,一下傻了。
兵器坠地之声铮然入耳,而他手掌上鲜血淋漓。
这神秘的少年,神秘的玄剑,就如同天降神魔一般,叫他震惊得发不出声来。
魏溪剑尖抵着那人喉咙,满眼厉色:“我问你,刚才你说差使,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你来此闹事?难道,真是那齐老爷命你来杀人?”
若真是父亲命人寻找被拐的女儿,那无论死活,也定要活捉祸首回去盘问,怎么会不分青红皂白,命人将贼子杀死在当地?
假和尚汗出如浆,兀自咒骂:“好你个沙贼,竟然请了帮手偷偷埋伏。敢与我们做对,来日必定不得好死!”
他身上袈裟被魏溪斩下一块,此时露出个圆形刺青,看上去像圆圈之中镇一座宝塔,图样诡异,不知有何意义。
只听沙平楚颤声道:“逍遥楼?你们是逍遥楼的人?”
“逍遥……楼?”魏溪头回听见这名字。
那厢一声轻响,苏晋之的筷子却是跌在了地上。
“师兄?”
“……无事。”他弯腰,将筷子拾起,动作缓慢,似是若有所思。
魏溪撇嘴一笑:“什么逍遥楼,我管你青楼酒楼还是八宝楼,总之今天你们要在这儿作威作福,得先问过我手中这把剑。”
他如此傲然,可说是少年轻狂,也可说是初生牛犊。
只因为这是声张正义,便理直气壮,更因为他从未听过逍遥楼的名字,便毫不害怕,无所顾忌。
魏溪凌厉不改,剑尖在那假和尚脖子上抹出一道血痕,寒声道:“还不滚?”
那恶僧知道是遇上了硬茬,也知道今天要得逞已是不能,待到魏溪撤剑,便又丢下几句“等着瞧”的狠话,领了一众同伴共同撤退。
沙平楚舒出一口长气,回转身来,对着魏溪就是一跪:“多谢恩公!”
“快请起!”魏溪从未受过别人大礼,心中也很是惶恐,忙躬下身去,将他扶起。
苏晋之也道:“举手之劳,沙先生不必客气。”
“哎,恐怕这事没那么轻易了结……这番无故连累了二位,真不知该如何报答。只恨先前不晓得他们几人的来历,不然就是拼得粉身碎骨,也不该叫二位得罪了逍遥楼呀。”
魏溪问道:“这什么什么楼,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看这几个假和尚武功稀松,怎么就得罪不得了?”
“少侠有所不知,那人口气虽然嚣张,所言却是不假,逍遥楼睚眦必报,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这几人本事有限,那是因为他们要对付的是我。若是逍遥楼盯上的是二位,只怕就会出动更厉害的人物,到时候再想打发,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魏溪诧异:“他们这么无法无天,官府难道就不管管?”
沙平楚颓然摇头:“公子年纪尚轻,想来是不知道江湖中事,不知道逍遥楼有七十二家分楼,手眼通天。现在就是官府拿人,都要看他们脸色,更别说抓捕逍遥楼中人了。”
“七十二家分楼,乖乖,那真是好厉害!八宝楼也不过才三座分楼吧!”魏溪惊叹。
沙平楚轻咳一声:“八宝楼是酒楼,而逍遥楼是个组织,它虽然形同门派,却不似一般门派必须拜师方可入门。换句话说,逍遥楼只是个联盟,凡有一技之长的江湖人士均可自荐记名,记名后便可从楼中接取任务,凡执行成功,则获分一定酬劳。这些假和尚既然身上有那圆塔标记,就是逍遥楼中最低级的死士,他们来找我麻烦,必定是因为有人委托了逍遥楼任务。只不过,要说是我岳丈请逍遥楼取我性命,我却是不信。内子过世前曾备书信一封送回娘家,岳丈读后不可能无动于衷,更不可能找到我,却闭口不提她骨灰归葬之事。”
苏晋之在旁点头:“他们这么咄咄逼人,看来倒有借齐家之名杀人灭口之意。”
沙平楚一惊:“公子是说,刚才他们大肆声张,都是故意的?”
苏晋之平静道:“若非故意,趁先生不备,不声不响掳了人走就是。何必先在大庭广众之下扰攘,再一言不合要取人性命?如此,不是故意让齐家背上骂名是什么。”
沙平楚这才恍然,方才要是乖乖跟那些人走了,很可能也是转头被拖到某个角落里杀了,根本没有什么岳丈要见,也没有人要追究他拐带女儿的罪责。
魏溪蹙眉:“这逍遥楼,是不是专干这□□的勾当?”
沙平楚惊魂甫定,仍有些后怕,稍缓了缓,才回答:“哎,这逍遥楼早年成立之初,也是打着匡扶正义的旗号,说要抵抗武林门派的门阀之界,让各江湖人士能不受约束,自行谋生,不再依附于一家一户,做别人的走狗。可近年来,逍遥楼越来越剑走偏锋,听说还成立了一支灰羽军,专门对付那些反对他们的人。所以今日的逍遥楼,早已不是往昔那个潇洒来去,自由随性的逍遥楼,反而更像……一个杀手集团。”
苏晋之神色一凛,听到“杀手集团”四字,双手紧紧握拳,攥住了膝上的一片衣袍。
魏溪正好看见,关切道:“师兄,你怎么了?怎么好好地,出了这么多冷汗。”
☆、盗宝
“……热了。”
时下分明是初春时节,晨风微寒,不知怎么会热。魏溪不明所以,仍是两手举起了衣摆,想给他扇风,被苏晋之一手压下了。
“今日承蒙两位恩公好意,实在感激不尽。只是……哎,原本在下这条贱命也拖不了多久,只不过未圆心愿之前,不能轻易交代在逍遥楼手上。可是我这一死,日后又无法二位救命之恩,哎,实在惭愧。”
魏溪见他表情凝重,不禁问:“为什么这么说,何事非死不可?”
“在下这条命,需还给谢家庄。”
听见“谢家庄”,苏晋之的神情也专注起来:“沙先生与谢庄主有何仇怨?”
只见沙平楚摇摇头:“一言难尽。”
苏晋之低头沉思,想到这沙平楚乃是江湖闻名的义贼,近来谢家庄又因失窃而鸡飞狗跳,当下心头一亮,问道:“莫非,是沙先生盗了谢家的传家之宝?”
沙平楚浑身一震,万万想不到他会猜透此事。但他震惊之后,心想自己已决意认罪,而两人又于他有恩,便不再隐瞒。
“……不错,正是我偷了那把匕首。”
魏溪心道,原来传家之宝是把匕首。
苏晋之又追问:“沙先生为何要偷这宝物?”
魏溪尚不明白师兄是如何想通其中环节,只觉得师兄当真聪明厉害,听他问话,自己便乖乖地在旁细听,看过去的眼神写满了崇拜。
沙平楚答道:“两位都是恩公,我知无不言。但此事还请二位保密,千万莫要对人外传。”
苏晋之点头:“这是自然。”
“我偷那匕首,是为了给恩公萧堡主。”
魏溪忍不住插嘴:“萧堡主?你是说,萧家堡的萧亭柳?”
“阿溪,让沙先生说下去。”
魏溪闻言,乖乖坐好。
此时面摊中食客早已跑光,偌大的厅堂空无一人。沙平楚压低了嗓音,又小心张望了一眼,续道:“萧家堡与谢家庄同出一门,二位可能知晓。但不久之前,我听说萧堡主家的匕首失窃了,而偷盗之人,很可能是谢家庄的。”
先前只听说谢家庄宝物失窃,到沙平楚口里,却变成了萧家堡先失窃,这两家究竟谁偷谁的,魏溪一下就听糊涂了。
然而苏晋之仍然思路清晰:“沙先生觉得,是谢家庄偷了萧家堡的宝物,所以替萧堡主去偷了回来?”
沙平楚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我刚偷出来,宝物便被人劫走了。谢家庄发现匕首失窃,一下就指向了萧家堡,四处招兵买马,还到处放话,说要围剿了萧家堡。哎,都是我没用,想帮人反倒害了人。想当年我夫妇刚到此地落脚,无依无靠,要不是萧堡主好心收留了一段日子,如何能有后来的生活,如何能有这间铺子?”
苏晋之忽道:“沙先生,容我问一句,说谢家庄盗了萧家堡的宝贝,此事你是听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