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局完本——by日照江南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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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沈连风的内力是有限的。
先前那一场恶战已耗费他不少力气,昨夜一路奔袭,更是未得片刻机会歇息。此刻他虽勉力向魏溪输送内力,自己的脸色却也一点点难看起来。
傅卿云在旁边看见,已知此举杯水车薪,叹道:“凭你一个人,恐怕救不了他。”
沈连风咬牙,对此充耳不闻。他也不说话,额上冷汗弥补,只是闭目凝神,用行动回答了傅卿云。
他不会就放弃。
“我来帮你!”邱落言坐到他身后,伸出手掌抵上沈连风背脊,他内力不强,或许帮不了多少,但有此一助,毕竟略胜于无。
一贯沉默的沈连风微微睁开眼,颔了颔首,沉声:“多谢。”
“我也来!”厅中人早已看见这边的窘况,见到邱落言的举动,终于不再袖手旁观。
这些人是傅卿云邀来共同举事反抗逍遥楼的,他们萍水相逢,没有深交,也并不认得魏溪,不清楚他为人。只是方才一战,见到这少年孤身抵挡对方大将,丝毫不顾自己安慰,他身上重伤正是由此而来。
大家再也坐不住了,纷纷走上前来,手掌贴住前人后背,一个接着一个,不多时竟然连成长长一串,每个人都献出一分绵力,给这素不相识的青年带去生的希望。
邱落言被包围在这长长的人龙中间,看得有些眼热,他不待泪水落下,猛地抹一把眼睛,大声吸了吸鼻子:“多谢!”
总有一些时候,总有一些人,会叫你明白,在无光的夜色中尚可熬见天明,在无边的浓云中,亦能等来惊雷。
☆、过去
苏晋之不知自己被携着奔驰了多久。他已毫无内力,在树梢屋檐上飞行纵跃全赖携着他的那人。洛风磊一出驿站便将方见离留给追来的灰羽军士了,自己带着苏晋之,脚下越纵越快,像是有意炫耀自己功力,以行动告诉苏晋之自己今非昔比。
他的武功的确是鬼神莫测。
苏晋之早就听说过当今逍遥楼楼主剑法如神,当世无敌,可那终究是坊间的传言。眼下他见识到对方轻功,才知道这人的内力当真已是浑厚至极,似一片无穷无尽的汪洋,取之不竭。
逍遥楼距离铸剑山庄远达百里,洛风磊一口气疾驰了数十里方才停下。这一路上似乎有不少逍遥楼的产业,凡他所停之处,衣食用度样样齐备,连洗漱的热水都温得刚好。
苏晋之心知自己逃不掉,索性不去费那个心思冒险。只是他心中记挂魏溪,不知这一走对方能否安好,所以即便一路上衣食无忧,也根本无心消受。
直至三日之后,二人终于来到逍遥楼总坛。
“这金枝杏花,你还记不记得?”
洛风磊手捻酒杯,酒香熏人,馥郁芬芳。
“当年在登州琼芳楼,咱们喝了足足三天,那时你弹琴,我舞剑,周围仙音渺渺,仿佛身在蓬莱仙岛……”
“听说琼芳楼的姑娘冠绝鲁豫,但我看来,她们还不及你万分之一……”
洛风磊边说边饮,渐渐便至微醺。他眼神迷离,似是梦游天外,仿佛回到十多年前,那莺声燕语处处笙歌的销金之地。
苏晋之沉默看着他,滴酒不沾,一手搭在桌上,趁他迷离之际慢慢移上搁在一旁的赤焰。
还差半寸便即触到,洛风磊却“啪”地一掌按在剑身上,冷笑着看向对面:“想杀我?”
“……”
“你终于还是想杀我。”方才的旖旎顿时全消,洛风磊一狭双目,锐利地逼视对方。
苏晋之毫不示弱:“我本该早点杀了你,这样逍遥楼便不至为祸四方。”
“哈!”洛风磊质问,“这也是你一手建立的地方,你这样说话,难道不觉得惭愧?”
“我建的,不是这样的地方。”苏晋之看了一眼周围的摆设。
这是十年前他曾住过的房间,如今陈设如旧,丝毫未变,可他却觉得陌生,每一桌每一椅,都让他觉得冰冷。
“我忘了,十年前你早就背叛了这一切,背叛了我。”
苏晋之:“应鹤行早就计划好一切,你我发现双剑,练成剑法,根本就是应文昭从中布局。这一切都是个阴谋,我留不留下有什么分别!”
洛风磊腾地站起来:“那又如何!江湖纷争哪里都是一样,只有立于顶端才会不败!造福天下,平等共存,不过是一句骗人的空话。这样的青天大梦,呵,你为它死一次还不够么!”
苏晋之闻之一动:“这事……你原来早就知道?你早知道这一切的背后都是应氏父子的计谋。”
“知道又如何。”
苏晋之向后一坐,虽无太大惊讶,终究是比之前更失望了一点:“原来如此。”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你。当年你坠崖之前所见的,只是此事之一。那时小侯爷要查血书秘闻,却被卫尉司的人先行一步,我追了他整整三天三夜,没想到这朝廷鹰犬狡猾奸诈,嘴巴却闭得很严,他见甩不掉我,又不想降我,便埋伏在山脚,趁机想杀我。”
苏晋之听他说起当年的经过,也想起了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哼,他既不要命,我何必替他可惜?”洛风磊冷笑道,“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拼着受了我十几剑,还紧抱着我腿不放,到最后尸体上没有一块好肉,那手却怎么也掰不开。最后逼得我把他手斩断,才好迈动步子。”
苏晋之眉头一皱。他当年所见,便是如此情景。
伏在洛风磊脚边的尸体,血肉模糊看不出面貌。而行凶者满脸鲜血,犹是一副杀性未驯的模样。
“你说那人……是卫尉司的?”
洛风磊不屑道:“还是个都指挥使,不堪一击。”
苏晋之忽然想起沈连风先前说过的话,蓦地一震。
卫尉司,都指挥使。
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剑冢之内,昏黄的灯光下亦有同样一番对话。
“他肩上伤痕,当真是都指挥使腰牌?”
傅卿云看着沈连风把魏溪放在石床上,那道伤疤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分外扎眼。
沈连风看来冷硬,伺候起人来却格外周到,轻手轻脚地替魏溪把被子盖上,才回到傅卿云身边,低声回答:“是。”
“所以当年你师父临终前传给你的消息,说的就是此事?”傅卿云道。
沈连风沉默了一下,点头。
当年他本在执行自己的任务,接到飞鸽立即赶到九雁山附近,却只发现了沈玄留下的讯息。那字条中其一提及七星日月匕与血书的关联,其二便是关于肩上有腰牌烙印的孩子。
卫尉司职责隐秘,通常没有家人子女。万一有了,也只能遮遮掩掩,不可昭告天下。是以在此之前,沈连风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师父还有一个儿子。
他接到消息后便知不妙,十万火急追查足迹赶往山脚,最后却只发现了一具断掌男尸。尸体血肉模糊,全身上下都被鲜血浸透了,脸上表情痛楚狰狞,像是生前忍受了极大苦难,到彻底断气那刻才算解脱。
沈玄在生前快一步找到杜家军后人,探知了血书秘密,但不巧被洛风磊跟上。他生怕那后人被洛风磊抓去,便自己主动现身,将大敌引走。无奈后者神功初成,正是不可一世杀气凌人的时候,沈玄几次想逃,却未能成功,最后无可奈何,只得拼上性命,与其决一死战。
沈连风并不是容易激动的人,可每每思及这件往事,拳头就不由自主握得格格作响。
他从小无父无母,是沈玄收他入门下,赐他姓名,将他锤炼成才。故而对于沈连风来说,这位师父更甚生父。而沈玄的儿子,对沈连风来说自然形同手足。
“难怪这一路你对他如此关照。”傅卿云道。
不远处魏溪在床上微微动了一动,沈连风立刻回身,紧张地跑过去。
“这是……这是哪里?”魏溪挣扎着坐起。
这一路大家都要赶路,输送内力也只能断断续续,一路颠簸下来,仅可勉强吊住魏溪一丝真气。
“剑冢。”沈连风走过去,扶住他肩,要他躺下。
魏溪却一扭身挣开了。
“师兄呢?我师兄呢!”他左右四顾,找不到苏晋之人影,再度慌张起来,直愣愣看着沈连风,反复质问,“我师兄去了哪里?他是不是采药去了,这里……他知不知道这里?他一个人回不回得来?”
他这一路浑浑噩噩,一直以为苏晋之被带走是场噩梦。可无数次醒来后,才发现原来最糟糕的不是梦里的情景,而是这一切并非梦境。
沈连风又开始头痛起来。魏溪伤重,他无法用强,就是稍稍加一点力气就像要把对方给捏散架似的。眼看着魏溪掀开被子,赤脚踩下床,他也只能伸出双手隔空护住他,而无法强硬地将他塞回床上。
“我要去找师兄!我去找找他!他一定不知道我在这儿!”魏溪嫌沈连风在面前挡路,伸手想拨开他,见对方纹丝不动,又更用力去推搡,而沈连风更不动。两人相持不下,下一步几乎要扭打起来。
“想让你师兄步你父亲后尘,就尽管去吧。”傅卿云冷冷道。
这一路魏溪已不止一次如此,傅卿云也厌倦了同他说理,干脆毫不留情,将一切说开。
沈连风却没想到他会在此刻提起这些。他不想增加魏溪痛苦,因而即便在认出腰牌伤痕后,对于沈玄的事也并没有多提。更何况在此刻,重提此事除了增加魏溪心中痛苦,简直没有半点好处。沈连风猛然回头看向傅卿云,似在希望对方停下。
傅卿云没有理会,兀自说下去:“现在的你去除了白白送命,还能有什么用?”
“父……父亲?”魏溪蓦地停下动作,面现诧异。
傅卿云:“你父亲就是卫尉司的都指挥使沈玄,你肩上是他为了日后相认烙下的印记。我想你大概不知道,当年他死在洛风磊手里是什么样子。”
魏溪愣愣地看着他,又看看沈连风,眼神仿佛在说你们讲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困局
十年一弹指,当年死不瞑目的已化作白骨,而那时扬长而去的却仍笑傲江湖。
洛风磊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习惯了鲜血,如今回忆起残忍杀戮的往事,只有炫耀而无怜惜。
“当年你若留下,到如今也可享尽荣华。”洛风磊说着,默默把手覆到苏晋之手上,慢慢握紧,“你看,这里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
苏晋之抽了一抽,没能将手抽走,觉得那像一副冰冷的枷锁,将自己死死铐住。
这屋子里的一切陈设都未变,然而眼前人早就已经面目全非。
苏晋之冷冷看着洛风磊,如同在看一场荒谬的独角戏。台上人悲悲喜喜,而他不但无法入戏,甚至还觉得有点恶心。
他冷哼一声:“多谢你的美意,我消受不起。”
洛风磊还待再说什么,忽然感觉到异样,猛地把手从苏晋之手上撤开,掌心上翻,看见便然一片乌黑。他怒道:“你下毒!”
苏晋之抬起自己的手,掏出手帕来缓缓擦拭。他的手背肌肤也已开始溃烂,然而面色不疾不徐,像是并不意外。
“那又如何?”他道。
“你就是自残,也要杀我?!”洛风磊怒气渐重。
苏晋之坚定:“就是豁出命去,也要杀你。”
洛风磊咬牙切齿,一掌拍在桌上,桌面镶嵌的大理石顿时碎成八瓣:“把解药给我!可以饶你不死。”
苏晋之慢慢扬起一抹笑容:“此药无解。”
“你……”洛风磊勉强压抑住气息,打量对方,“你也一样中毒,没有解药,怎么会是这样反应?”
“这□□遭遇真力催发,我毫无内力,它自然无处依凭。你功力深湛,毒随血行,不消多时毒素便会遍及全身,我们大可以比一比,看谁能活得更长。”
“我杀了你!”洛风磊大怒催劲,那原本就崩开裂缝的红木圆桌立时四分五裂。
苏晋之傲然昂头,把自己脖颈致命要害都暴露给对方:“尽管动手。”
洛风磊抬手扬剑,剑尖触及苏晋之肌肤,后者默然闭眼,丝毫没有一点畏惧。那锋刃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划出浅浅一道血痕,便骤然调头,转向洛风磊中毒的手臂上,毫不留情地划开长长一条伤口。
暗黑鲜血汩汩流出,顺着他手臂向下滑落,不多时便流了满地。
苏晋之睁开眼,看见洛风磊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心中也是一松。他方才铤而走险赌了一局,所幸老天有眼,没让他赔上性命。
这□□没有立时三刻致命的毒性,本意就是伤害洛风磊的真力,叫他一时三刻不能再去追杀铸剑山庄众人。眼下地上血迹越流越多,颜色渐由暗色转为鲜红。洛风磊面色苍白,眼神却比先前刚中毒时更加清明。他见血色转艳,便随手点了止血穴位,以剑割袍,将伤口匆匆一卷。
“可惜不能如你所愿。”洛风磊冷然一笑,眼神中已见浓浓的报复心思,“好,既然你这样想要我死,我就要你好好看看,我先将那些人一个一个杀光的样子!来人!把他给我押到地牢里去!”
几个统一服色的门人应声进来,伸手要抓苏晋之。
苏晋之退后一步,避开他们动作:“不用,我知道地牢怎么走。”
他独自走他们身前,脚步沉重,经过窗边时不意抬头,只见外头黑夜无月,望不见一颗星子。
这是令人绝望的夜色,而苏晋之低下头,却不愿相信这会是自己的命运。
他知道,他不能就这样烂在这里。不论夜色如何深沉,他的心中都有一颗太阳,他要去见他,所以要努力活着,要拼尽一切,从这里出去。
剑冢之中,魏溪的世界却好像要崩塌了。
他听沈连风解释完当年的一切,仍是不敢相信自己那当货郎的父亲竟然还有那么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
原来当年沈玄为了妻儿安全,一直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后来妻子早逝,他又遭遇危险,不得不把魏溪托付给自己的同僚,对魏溪只说那是他的叔叔。沈玄死后,洛风磊曾追查到他们的踪迹,魏溪小时候体内的赤焰剑气便是一天半夜遭受突袭所致。这位叔叔身受重伤,不敢让魏溪知晓,也无法再带着魏溪逃命,无意中见到有家杂技班到处巡游,里头孩子又多,容易鱼目混珠,便塞了银子请班主好生照顾魏溪。没想到那班主两面三刀狼心狗肺,收了钱非但不办事,还将他当成奴隶般多加折磨,险些要了魏溪的命。
好在那时魏溪还没有离开九雁山附近,被苏晋之偶然遇见,误打误撞救了回来。
“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魏溪把整件事消化彻底,握紧拳头猛砸在石床上。
“凭你现在,有什么资格说杀他?”傅卿云道,“洛风磊有赤焰剑法,剑气精纯无比,怕是已经练到了九重。你这玄冰剑法用一次就要去掉大半条命,恐怕就连那姓洛的一只手指都动不了,有什么资格夸下这种海口?”
魏溪也不顾自己光着脚,跳下床去,跑到他面前:“那你说!要怎样才能打得过他?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
沈连风跟过来,在他身上披了件衣裳:“先养好伤。”
“那得等多久!”魏溪转身来,满是怒火的眼中几乎要急出泪来,“我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把那王八蛋砍成八块!现在师兄还在他手里,你叫我怎么等!那人杀我亲人虏我师兄,我与他大仇不共戴天!”
一枚暗器忽然当空飞来,直扑魏溪面门。沈连风蓦地伸手接住,诧异地看向傅卿云。
这是他扇骨中打出,但魏溪毫无所觉,任凭那铁刺近身,若没有沈连风出手,恐怕就要中招。
傅卿云也不是有意要害他,此时展开扇子,缓缓摇动:“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连这样简单的暗器都看不见接不住,你以为你去了逍遥楼,能沾到洛风磊的一片衣角么?哼,恐怕你连那地方的大门都进不去,就已经成了一滩死肉了。”
“那又如何!我……”魏溪本能地想辩解什么,说了一半,却发现一句道理都掰不出来。
傅卿云说得对,现在的魏溪不仅没了平时的功力,连思绪也是乱的。这混乱令他失去了该有的判断,要是贸贸然冲到逍遥楼去,恐怕跟送死没什么两样。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些人害得你越深,你就越要有足够的把握让他们偿还。机会难得,一旦错过,就可能永远失去。血海深仇被这样白白放过,你会甘心吗!”傅卿云说得一字一顿,语气也渐渐激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