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 番外篇完本——by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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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炎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邵一乾就窝在那个丝毫不起眼的小阁楼里。
他眼神闪烁,嘴巴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股不知所踪的欲望急于破土而出,但抓耳挠腮地也不知这股欲望该从何抓起,只是有些东西,如同烛泪一样缓缓滴落,浅浅地烙在心口,不至于烫出痕迹,但却着实有些发疼。
关心一个人会形成一种惯性,他只记得他更小的时候,曾经稀里糊涂地接下了一个要命的任务,他说他会成为邵一乾的标杆和他的依靠,这句话蛰伏在心底很久,还一直没有什么实践的机会。
言炎歪着头看了邵一乾一眼,默默地捏了捏自己手指头,满脑子都是一句话:“我要给他做个标杆,我要对他好。”
偏巧,邵一乾正回头看,跟他的眼神撞了个正着,一瞬间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那里的内容直白而单纯,裹着抹不开的温情,幽幽地透露出一种……母性光辉,妈妈桑那种。
筒子楼脚底下靠胡同口的地方则支着一顶乞丐帐篷——该帐篷十分地潮流前线,底色是红蓝白竖条纹,其上星罗棋布地分散着几大块奇形怪状的补丁——帐篷下分门别类地对放着拆平的纸箱、踩扁的易拉罐和饮料瓶子、还有摞得整整齐齐的啤酒瓶子,帐篷的脚下就是一俩破破烂烂的三轮车,车厢前置。
在三轮车身上斜靠着一个发黄的纸牌子,上面的字书写得别具一格,但这么好的书法却只能用来写“收破烂”这几个字。
上面还留了一个电话号码,跟他平时打给家里用的电话号码是一样的。
这个摊子,它是邵一乾的!
言炎此人,打小见不得别人受罪,本来就心软得跟块发糕似的,看见打路东头走过一个叫花子乞丐,都得怜悯好些天,一看这场面,登时就心疼得鼻子酸了。他受不了,多看一眼都觉得心里难受,他绞着双手站在原地,眼底就含了一包泪,眼圈下晕染开一层淡淡的粉,却还固执地抿着嘴角,试图把眼泪都憋回心里叫它倒流。
但压根儿也不奏效,只把酒窝抿得越发明显了,眼泪攒得多了,顺着外眼角往下淌,爬过下巴颏,直挺挺砸在地上。
他掩饰性地揉揉鼻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看过来,眼神居然十分无辜:“风好大啊。”
邵一乾:“……”
他囧囧有神地看了看这个稀奇古怪的孩子,不知道他一个走在人生赢家之路上的人有什么好悲从中来的,十分不长眼地取过平时走街串巷用来吆喝的喇叭,打开扩音器,在言炎耳边走了一回外放:“冰箱、彩电、洗衣机、旧电脑、旧空调,收破烂——”
这是业务扩大以后,刘季文给录的完整版,用普通话喊得抑扬顿挫,十分赋有刘季文抠门特色。
言炎哭得别提多丢人了,就站在筒子楼唯一的一条进出通道上,看这架势一时半会儿的也停不下来,给邵一乾都哭傻眼了,他不知所错地矮身坐在一截石墩子上,想当年他耳朵被毒得听不见声音时都没哭得这么凄惨过,这到底是哪根神经抽上了,泪流得这么凶。
没一会儿,门口就有一辆小轿车按喇叭,“哔”的一声——
邵一乾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赶忙来拉他,哭笑不得:“哎哟我的祖宗哎,差不多得了,要丢人咱回到家再丢成不成?”
言炎哭得十分忘我,那心就跟泡在一汪苦海里似的,涩涩地疼,他把脸埋在邵一乾那件淡粉色的T恤上——至于为什么是粉色很好解释,批发市场上这个什么花都没有的T恤最便宜,刚好是粉色的,又刚好邵一乾是个小白脸,穿粉色还不赖——断断续续地控诉:“你太坏了,你说你是个小老板,其实你是个拾破烂的!”
邵一乾恍然大悟,哦,这小子是慈悲心肠作祟,难怪方才那妈妈桑的眼神那么叫人肝颤,敢情这是同情心泛滥。他推了他一把,半是迁就半是玩笑道:“这话说的,真欠呐。拾破烂的怎么不能当老板了?这么说……你打心眼里看不上拾破烂的呗。”
言炎的哭声戛然而止,挂着一脸泪,却跟没事人儿似的认认真真道:“你自己照顾得过来么?我给你打下手行不行?我来帮你啊。”
邵一乾一愣,心口猛地涌上一股格外霸道的暖流,接着抿着嘴乐了,眼睛里碎满了光,不留情面地打击嘲讽道:“就你?细胳膊细腿你能干嘛?好好的学你不上,哭着喊着要跟我捡破烂,嘿,多新鲜。”
言炎十分沮丧地“哦”了一声,对于自己方才的表现有些难为情,一边蹭自己脸一边不甘心地挣扎道:“我给你算账总好吧?你算数那么差。”
邵一乾一巴掌拍他背上,一边想怎么这小子这么爱瞎操心呢,一边君子边动口边动手地推着他上楼:“趁早拉倒,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计算器比你好使多了,留着你的脑子去碾压别人吧。”
楼里比楼外更惨不忍睹,暖气管道、自来水管道,还有各种各样的电线,就那么耀武扬威地盘旋在楼梯里,沿着台阶一阶一阶往上延伸,就连那些破管道上也积了一层灰,好容易有个声控灯,也不知几百年没换过了,灯罩子上积了一层黑。
屋子里十分凉快,天台上的风穿过打得透圆的窗户,过堂风刮得格外迅猛,把屋子里所有的纸张都刮得满天飞,铺满一地的传单五花八门,比他当年贴过的小广告要稍微有些节操——
小饭馆盛大开业、琴行招生、口语培训。
……不过最醒目的还是墙头那张大字报一样的五千道计算题,规模庞大,整整齐齐地码了二十列,几乎每一列都错得不忍地球人直视。用红笔批改的人似乎也从未见过能在四则运算和乘法口诀上摔得鼻青脸肿的人,最后气急败坏地在最后一行批了一行字:“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污!岂有此理!”
言炎只在电话里听他说过,这还是第一次见,按理说真挺搞笑的,连邵一乾自己有时候也指着它开心开心,言炎却笑不出来,他试图提下嘴角,但就那里的小肌肉群就如同全部僵死了似的,都不听使唤,反而耷拉地更加严重。
左撇子替他侄子打抱不平,蹲在地上把那一行醒目得伤人自尊的红字全都划掉,鼓着腮帮子换上了一行:“再接再厉。”
邵一乾随他怎么折腾,在想要不要提醒他赶紧去下面,免得待会儿那玻璃心再被刺激到,跟他这儿哭上一个回马枪。不过他要真哭个回马枪,邵一乾想想,那真是打不上也骂不上,还得捏着鼻子搁眼前伺候着,谁有那功夫?
他就有些纳闷,有什么好哭的!
这时候,刘季文的手机铃声突然在隔壁房间响起,邵一乾一边推开门一边嚷嚷:“你不是……要那什么……出差,要我说你们扫大街的居然还有差可出……”
话音到这里,自动没了,刘季文的屋子里没有人,只有手机在桌子上一闪一闪。
邵一乾心里觉得奇怪,因为刘季文是个不带手机会死星人,他把自己忘了他都忘不了手机。
他接起来,那头是刘季文的声音,小声道:“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哨子,帮我个忙,你在我桌子右手第二个抽屉里找一把黄铜的钥匙,打开左手最下一个抽屉,把那里一个黑色钢笔拿出来!”
他说得很急,似乎十分紧张,邵一乾也跟着三心二意,一边手忙脚乱地去翻钥匙,一边也跟着小声问:“你干嘛呢?偷人去了?”
刘季文:“我偷你天王老子去了!别废话,叫个车到城南护城河的立交桥下等我……不说了我要被发现了拜拜!”
第33章 记者
刘季文在电话里语焉不详,倒不是故意遮遮掩掩,电话里语速快得要飞起来,想来是没工夫说得更详细。邵一乾急人之急,没顾上多想就去拉抽屉,手一抖,把整个抽屉盒子全拽了出来,里面的零碎玩意七零八落地铺了一小片地。
黑色钢笔十分显眼,它周身缀了一圈细密的……姑且称之为玻璃渣的晶片,一闪一闪,整个笔身都是哑光材质,孤零零地躺在破破烂烂的地板上,总有些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氛。
笔的旁边,是一张倒扣在地上的证书一类的东西,邵一乾捡起来一看,那竟然是张记者通行证!
名字和照片是谁不必再说,有效日期早已过了许多年,算算日子,那时候邵一乾也就五六岁、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照片上的人眉目清秀,端的文质彬彬的俊俏模样,和目下那个一整一周不洗头的大葱狂魔相去三千八百里。
他把那笔往怀里一兜,顶着一脑门官司下了楼。
其实他和刘季文搭伙讨生活这么久,一直觉得刘季文是个十分奇怪的人,他和自己不一样。刘季文有一身的本事,他丢了扫帚,随便把简历往桌子上一拍,多得是人赏识。可刘季文似乎在某些方面一直有个特别刚性的原则,至于是哪个方面、什么原则,邵一乾猜不出来。
他只有个模模糊糊的感觉,那就是刘季文在恪守一条底线,他有些像小时候看过的小人书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飞则已,一飞冲天”的人,肚子里也不知憋着什么阳谋阴谋,反正看上去一天不求长进的吊儿郎当样,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单身狗,也不知从哪学来那一手抠门绝活。
对于刘季文这个操蛋的清洁工到底什么来头,他自己未曾提起,邵一乾也并不感兴趣,你爱说就说,你不说就拉倒。刘季文么,活脱脱一部行走的江湖秘笈——《论单身狗十年如一日保持光棍的秘诀——龟毛》、《我真的还想单身五百年》。
年过三十正当一枝花,长得俊,却没妞泡,那就是没有男子气概了呗,简单地说,就是没钱。
邵一乾鬼投胎一样下了楼叫来计程车,上了车刚要把另一只腿也拿进来,一拍大腿,心说糊涂,晕,把言炎这个小多头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结果后车门一响,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屁颠屁颠跟上来,十分乖巧地坐在后座,那端正的小模样,就差手背后脚并齐两眼凝视毛主/席了。
邵一乾:“……”
他老怀甚慰,觉得挺省心,反正一个人坐也是这价,两人也是这个价钱,横竖多一个人也不亏。
赶到指定的立交桥下,满脸煞白的刘季文火烧屁股似的窜过来,拿走那支一看就价格不菲的钢笔,转身就跳上了计程车,连个屁都没放就走了。
邵一乾从来没见过他那副模样,着急忙慌的,似乎去晚了一步就会被人切了似的,他心里直打鼓,遂又一脸肉疼地摸出一张粉票子递给司机,言简意赅道:“别跟太紧,大老远坠着就成。”
两辆计程车一前一后,路线竟然是直往市中心方向出发的,邵一乾看见刘季文进了汽车站,他也跟着跳下来,把钥匙链的长绳子挂到言炎脖子上,蹲下来拍拍他后脑勺:“回家等着,晚上睡觉关好门窗,顶楼风大,一个人不敢睡就帮我算算墙上的题。如果两天之内我都没有回来,你就报警听到没?来,说一遍报警电话我听听。”
言炎眨眨眼睛,出于睁眼瞎的混沌状态,不得已而对这个大侄子言听计从:“110。”
邵一乾嘴角掀起一丝笑,大拇指安抚似的蹭蹭他脸:“不错不错。”
言炎:“……”
刘季文上了一辆通向市所辖的最远的一个小县城的汽车,邵一乾趁着人多,买了票跟着混进了车厢里,刘季文坐在最后一排,邵一乾一上来就跳进了前车窗玻璃的第一个位置,能借着那里的后视镜看见刘季文何时下车,也能把自己的身形遮得完全彻底。
车先上了高速,后来拐进乡间土路,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了足有半天,才到了终点站。前排颠簸不甚严重,后排摇晃十分厉害,邵一乾透过后视镜看见刘季文的脸比起方才更加惨白,路上吐过两三回,似乎未曾坐过这类交通工具。
期间人陆陆续续都走完了,到终点站的时候,连司机再票务员,就剩下五个人。
他们在终点站下了车,邵一乾留到最后才下,看见刘季文进了一家年久失修的招待所。
这附近极为偏僻,路面蒙上一层黑煤粉,路边还有大块的煤炭,在已近稀薄的天光下泛着一层闪亮的油光——这是运煤的路。
中州城以煤炭发家,盛产煤老板和小煤窑,新闻里播报的瓦斯爆炸、矿井坍塌,十起事故里有六起原产地都是中州城。
邵一乾不能只跟着了,他又没身份证,没法登记客房。他赶一步上前拉拉刘季文的衣角,面不改色地脆生生来了一句:“爸,我们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刘季文正一手捂着自己胃,趴在柜台上结账,他听到声音,脸色惨白地往下一看,险些一口老血喷出来。不过忍着外人在场,没能发作,拎着邵一乾后领子往外走,脸色阴沉,语气不善道:“哪都有你!我清洁区哪样了?”
他这个模样倒和二人初见时如出一辙了——冷冰冰,不近人情,脾气就是那茅坑里的臭石头,又臭又硬。
当时已经过了晚六点,最后一班车刚走,终点站那个极为敷衍的指示牌下鬼影都没有,连附近稀稀落落的摆摊生意人都收摊回家了。
燥热的晚风里只有知了被打了鸡血,扯着脖子叫得歇斯底里。
邵一乾知道他其实就是嘴贱,略想了一瞬,示弱道:“跟都跟来了,先不论你要干什么,多个人不也多个帮手吗?”
刘季文也没什么办法,没有汽车回城,只能先带着他了,闻言不耐地翻白了个眼,口没遮拦道:“我要睡女人,你来凑什么热闹?怎么,你还想帮我一起睡?”
邵一乾恰如其分地卖了个乖:“我给你守大门。”
刘季文:“……”
他都气笑了,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压根儿也没注意会有人跟着他来,还当自己是个行动自由的,这其实也算长了个教训。也罢,明天早上赶早把他撵回去,小屁孩一个,毛手毛脚添乱就坏了。
他打定主意,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邵一乾进了招待所,一屁股坐床上闷不吭声地脱鞋脱袜,憋着一脸山雨欲来的怒气,唬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邵一乾心里不糊涂,他先出去到柜台上给言炎打了个电话报了声平安,又把自己的位置大略和言炎说了一声,就又回了客房里。
他站在刘季文的床头,看了看他紧闭的双眼,突然开口道:“别装了,起来起来。你叫我给你拿钢笔,肯定能想到我会看见那张记者证,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好半天,屋里没动静。
静的时间长了,邵一乾心生疑窦,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这时刘季文才睁开眼。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含混着一抹淡得品不出来的愧疚,邵一乾这才注意到,他今天居然是带着一副眼镜来的,金属的眼镜框,架在秀挺的鼻梁上,把脸颊上的刀疤所营造的凶神恶煞都冲淡了几分,让这披着一层知识分子皮的屌丝看上去竟意外地有些温文儒雅。
“对,你猜到了。”
刘季文拍拍床沿,示意他坐。
邵一乾坐下,刘季文盯着他,一言不发地开始笑,阴阳怪气的,把邵一乾笑得心里发毛,一时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抽,硬着头皮从牙缝里往外头蹦字:“笑你妈……”
“给我收尸。”刘季文突然说,笑也从脸上消失了。
邵一乾惊了一跳,下意识道:“什么?”
刘季文跟百变小樱似的又展演一笑:“开玩笑的,不要当真。”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记者,我写过许多稿子,可我的稿子没有一篇发得出去,”他嘴角攒出一个嘲讽的笑,有些陌生,眼神有些高深莫测,“我想或许我缺乏一种振聋发聩的方式,借以敲打敲打新闻界记者行业的本心。我想我们的存在,是用来还原事实真相的,而不是把读者当枪使、把舆论推向风口浪尖的,我们最初的使命,并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是……”
……刘季文也真够不要脸的,忒把自己当盘菜了。他说这话基本把整个行业都一棒子打死了,似乎没了他,新闻界就腐烂得无极限似的。要换个心思通透的人,听到这番话,早大耳刮子甩上去了。
但再往深里想一想,如果一个人对一个现象和一个事物的评价带有极端的个人感情,那就只能证明一件事——说话者曾深受其害,理性早被感性腐蚀完了。
邵一乾听得一脑门汗,顿时有些怀念陈萌,人话就不能好好说么?用那么多成语,听也听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