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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 番外篇完本——by百折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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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到十一点,是雷打不动的学习时间,尽管他的学习成果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言炎来了以后,这样的生活稍有不同——
“这什么玩意儿?这水?”
他一边用湿毛巾擦汗,一边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一盆直冒气的水。
“洗脚水啊。”
言炎正跪在一张高凳子上,趴在刘季文的大书桌上跟刘季文学鸟语,屁股冲着他,头也没回。

第39章 悲剧

言炎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人,心细如发,做事向来不瘟不火,耐性十足。他知道邵一乾一天到晚净干了些体力活,干体力活的人,难免腰酸背痛,但又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你别动,我给你捏捏肩。”
所以他走了个曲线救国的路线——邵一乾每天刚收工回家的时候,都能看见言炎正在隔壁给刘季文踩背,有了这个做铺垫,给邵一乾捏捏肩背捶捶腿,似乎就不显得十分突兀。
言炎从村里小学念上来,英语底子十分薄弱,所以在英语这一方面,刘季文算是言炎的半个授业恩师,言炎给他踩踩脊背,这一往一来算是公平交易,无可非议。
于是“自然而然的”,言炎就能顺水推舟地每天给邵一乾也揉揉肩背。
这算是一种公平对待,邵一乾是成天一心扑在生计上,言炎又把事情做得理所当然得滴水不漏,邵一乾几乎连想都没多想,他只是觉得十分省心。
如何不省心?
每天早上出门前,餐桌上已经有热好的馒头和小米粥,他能抓紧时间再多眯两三分钟;每天晚上回来,洗脚水都是现成的,偶尔忘记洗的衣服隔天想起来去洗,都是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的。
连不沾亲不带故的刘季文都跟着沾光。
言炎的到来,确实省去了他不少麻烦,但也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弊端:他从此不知道该通过谁知道家里的消息,再没有“内奸”跟他汇报家里的境况,他就老惦记,惦记得狠了,夜里就失眠,乱七八糟地瞎想,自己吓自己,愣是给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尤其是知道刘季文那一家的飞来横祸之后,更担心自己以前干的畜生事连累到一家人。
报应这玩意儿,向来野蛮。
中秋节的下午,一脸“生人勿近”的少年老板正抓着一把蒲扇在帐篷下守摊,天上忽地一声闷雷,邵一乾登时一拍脑门,扔了扇子就跳进了帐篷下存放纸箱子的地方。
他昨天晚上听刘季文说今天有雷阵雨,当时只觉得有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就没当回事,现在看来,昨天晚上自己简直是脑子被狗啃了——
帐篷下那一叠没来得及中转的废旧纸箱还没包油布!
纸箱堆就紧贴着地皮,被他捆绑放在帐篷下最外一圈,占地面积颇大,雨丝漂进来决计逃不过被透湿的下场。
又一声闷雷滚滚而下,一场大雨混杂着细小的冰雹从天而降,势不可挡,劈在帐篷上都一阵玉碎帛裂的声响。
邵一乾撸一把湿透的头发,把自己一直没空修理的刘海全薅上去,抓起油布三两下爬上了纸箱堆。
雨势很猛,但幸然无风,横飞的雨点只打湿了最外围的箱子。他铺好油布,撑着一旁的架子跳了下来,落地点没选好,脚下一滑,结结实实地坐进了泥地里。
泥地?帐篷下怎么会有泥地?
他转头一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登时看得眉毛直跳,他脚下居然踩着一个下水道的窨井盖!
出于地势问题,周围的水流全都百川汇海似的涌过来,在地上形成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小水沟,一齐挤到帐篷下,在最低凹处形成大小不一的浅水滩,把贴近地皮放的一干东西都泡得面目全非。
邵一乾吸了吸鼻子,弯下腰卷起自己裤腿跪在地上,拉着油布的一个边角,尽最大可能把油布塞进最底层,好把东西和地皮隔离开来。
这时,他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十分尖锐的木棍折断的声音,紧接着,头顶的帐篷晃悠了两下,排山倒海似的砸了下来,一瞬间就把他压了进去。
原来是顶棚蓄积太多雨水而下陷,四角的支柱支撑不住那么大的坠力,最里侧的木棍折断了一根,导致整个大帐篷塌掉了。
言炎撑着把伞跑下来,只来得及看见一地狼藉,帐篷的中心凹下去,中间蓄了一抔水,登时人都傻了。他把伞一扔,围着帐篷喊了一圈,越喊越心惊。
没一会儿,帐篷最高处外的缝隙里爬出来一个泥猴,该泥猴浑身湿透,浑身狼狈不堪,一条腿的裤脚高高挽至膝盖以上,一条腿的裤脚散落下来披在脚背上,脚上的拖鞋只剩下一只。
只眨眼的功夫,他就被漫天的大雨冲涮地干干净净,向来含着几份不耐烦的脸上此时面无表情,湿透的眉眼里冷冷清清,背靠着自己那堪称“事业”的基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见雨越来越大,言炎跑过去拽着他衣袖往楼道里跑。待到两人站定,邵一乾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十分古怪地自言自语:“不能吧?为什么当初选地方的时候就没能想到会有大雨这一茬?为什么不事先在大帐子中央撑个支柱?为什么不早些在地上起个空架子,把东西都搁在空架子上?”
他突然又重新奔回大雨里,伸长腿狠狠踩了两把帐篷,火冒三丈地开腔大骂:“废物!只有下过一场雨你才能知道这些事情!马后炮!”
言炎凝视那个雨中的背影,骤然在一瞬间心生怜悯——是同情,是……可怜。
他曾在老陈送来的几本书里读到过一句话,听说是陈萌最喜欢的作家写的,叫“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他出神地盯着那个孤单的背影,又看了眼被摧毁得稀巴烂的他的战场,觉得他好像知道了什么叫做“悲剧”。
邵一乾踩了几脚泄愤,结果那雷阵雨也挺牛逼,收放自如,邵一乾把闷气发了个底朝天,雨也掐着点儿自己停了。他挑着眉,一脸桀骜难训地看着这一片水和泥,心里一声冷笑,怒视老天爷,心说:“接着来,有能耐你别停。”
老天爷根本无视他的挑衅,慢悠悠地把太阳重新放出来,幸灾乐祸地俯视地上的少年兀自意难平。
邵一乾蹙着眉头走来走去,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之后,被突然浮现在心里的问题当头一棒,打得心惊胆战。他心不在焉地问自己:“邵一乾,你满足吗?你要一直这样下去吗?你有仔细地计划过未来吗?打算一辈子都做个收破烂的吗?会甘心吗?”
一直走一直走,以为不停下脚步就算于时光无愧,可是他偶尔一停下来,才猛然惊觉,或许他只是在原地踏步,然后还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在逆流而上。
他顿时有些茫然,有些不知?6 搿W詈螅ё哦钔肺弈蔚匦α似鹄矗廖匏捣Φ匕参孔约海骸啊悴灰募薄!?br /> 回过身,他撞到一个还残有些温暖的身躯。
言炎站得极近,抬起头,湿透的刘海下一双弯弯的眼睛被雨洗过似的,一片亮晶晶:“不怪你,不要责备自己。”
换个人,要敢跟他叽叽歪歪这么“情意绵绵”的话,他早反唇相讥了,但事也有个例外,比如言炎跟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只觉得那是一阵炊烟不起的耳旁风,毕竟言炎太软太熨帖了,软得就像一张创可贴,熨帖得就像贴心小棉袄。
邵一乾一愣,眼神里乍现的软弱稍纵即逝,旋即又换上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神色,伸手撸了一把言炎后脑勺,嗤道:“我有那闲工夫怨这个怨那个?哎不过倒是你,马上要开学,你知道中学里男孩子不允许留长头发吗?”
言炎一呆,立马被转移了话题:“不让吗?非剪不可吗?”
“你可以试试,不过……换个发型吧,老在头上顶个掏粪勺,你也不怕捂出痱子。”
言炎:“你才掏粪勺!”
左右已经成定局了,邵一乾也不着急了,带言炎去附近的理发厅剪头发,理发师给言炎剪了个最清爽干练的小平头。
要剪那条细辫子的时候,言炎左闪右躲不给剪,被邵一乾箍着脖子,这才叫理发小哥一剪子断了根,言炎顿时就不想说话了,一言不发地坐在凳子上黯然伤神。
跟了他许久的锅盖头,不到半个小时被理发师全报销了,言炎心想,就这样吧,除了血缘,爸妈留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样东西消失殆尽,是不是在提醒他,抛弃过往,迎接新生?死了的,就算了。
邵一乾捏着言炎下巴转来转去,觉得理发这个东西也太神奇。
他一直以为言炎是张包子脸,脸颊有肉,结果一理完发,光洁的额头乍一重见天日,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眼窝里瞎转悠,登时就把这张脸缩小了一圈,显得他在年龄上大了一两岁,看上去到不像个小男生了。配着这张脸再看整体,觉得他人都瘦了一圈。
邵一乾付了钱,回到筒子楼下撸袖子整理一地狼藉,然后上楼回家。刘季文下班回来,指着言炎的新发型,瞠目结舌好半晌,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暴殄天物!愚蠢!”
吃过晚饭,刘季文给俩孩子都带了一块月饼,邵一乾靠在书架上,神色复杂,难掩疲惫:“我待会儿想回一趟家,叔叔您老跟我回去吗?”
叔侄俩说走就走,踩着点坐上了最后一班汽车。
每次踏上这一方故土,邵一乾心里就一阵轻松,但这一回,他重新回到这里,却是忐忑不安——
汽车站的附近人家几乎没有灯火,整条大路除了微弱的几盏路灯还在发光,别的地方都是死气沉沉,以往一到夏季就十分热闹的小广场上也没有人出来乘凉、唠东家长西家短,整个村子十分宁静,宁静得叫人心惊肉跳。
他和言炎跑回他们家所在的那条小巷子,眼前发生的一切要他难以置信——
他能看见的左邻右舍的砖瓦墙上,全都印了一个“拆”字,拆字外面圈了一个圈。再往远处看,已经没有成群的房屋了,那些房屋都被拆成一片废墟,目力所及,尽是一片荒凉。他手边还有一条横幅,“市政府计划改造项目”。环顾四周,附近的房屋茅舍都被拆的只剩下仨瓜俩枣,仅他们家和附近三四户硕果仅存。
邵一乾匆忙往自家跑,突然听见邵奶奶苍老的声音,外强中不干,色厉内不荏:“不签!”他脚步便顿住了,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去问言炎:“拆迁这个事,你来之前知道吗?”
言炎比他还着急,越过他,脚步没有停顿:“我根本不知道!”
家门口站了一圈制服板正的公务人员,一个个西装笔挺,胳膊肘下夹着蓝色文件夹,立在门口和当家老太太谈条件。
全村的拆迁工程进行到这一步,只剩下这三两户钉子户还赖着地皮不走。上头施压,这些公务员便调整了拆迁顺序,留下小村子主干道的房屋后拆,先拆这几个钉子户附近的房屋,好叫他们擦亮眼睛看清大体局势。
但就属姓邵的这一家最钉子,给多少好处都不答应,三番四次来劝,好话歹话说尽,不走就是不走,周围的几户人家以邵家为马首是瞻,都跟着不动。
眼看明天的拆迁期限快到了,再说服不了,只能来硬的了。
“邵老太太,您何必跟我们为难?您看这附近一片废墟,自己个儿独一家住在这里,不觉得膈应么?”
有个带眼镜的小年轻说道。
邵老太婆就奇了:“这是我家,我的地,我有什么好膈应的?你们最高负责人是谁?谁允许你们拆我们的房子的?我老太婆在这里住了一辈子,还头一回听见有人来质问我住在这里膈应不膈应,笑话!”
“那就对不住了,市里计划对下属个县进行拆迁改造,三江是头一个实验基地,今天您老是签不签也都得签了,您何必跟我们这些小辈过不去呢?老黄!愣着干嘛!开家伙,推了!”
戴眼镜的小年轻勃然作色,一挥手,隐藏在不远处的一台大机器的引擎声轰隆隆,一点一点开过来。
邵爸和邵妈都赶过来拉老太太,但老太太就和长在家门口似的,一动不动,就眼睁睁看着那推土机靠近。
言炎飞似的跑过去,抬头挺胸地往邵奶奶身前一挡,稚嫩的声音义正言辞:“你们耍什么流氓!逼一个老太太,你们羞不羞!”
邵一乾垂下眼皮,慢慢挨过去,扯扯邵奶奶的衣服下摆,低声道:“奶,跟我走吧。”
少年人的嗓音有些低沉,似乎已经长大到挨近青春期的边缘,一眨眼,四年没见的捣蛋鬼都险些认不出来了,身高窜了一大截,嗓音也全然陌生。邵奶奶低下头,哀声道:“你再说一遍?”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盆友分享个阅读体验啊……本码字的越码越心虚……哭了
第40章 风霜客

邵一乾没法儿回答,他应该保护他的血亲,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死死护着老邵头磨面机不让人卖掉的孩子了,他得在他还不能顶天立地之前,学着规避危险。眼下大局已定,只余他们一家人迟迟不允,此举无异螳臂当车。
于是他沉默了半晌,眉眼平淡,轻声道:“奶,你还在,家就在。”话说出去了,不痛不痒的,心里却在滴血。
什么叫祖宅?扎根在斯,风水在斯,等到百年之后,必也魂归于斯,这叫做祖宅,这叫做“根”。
流浪的人,行得万里,终需落叶归根,方得始终;如今一根尽断,漂泊的心,安稳却何处去求?
邵奶奶浑身剧烈颤抖了一下,手扶拐杖狠狠在青石板上跺了三跺,心知无力回天,叹道:“罢了罢了……”
老寡妇比谁都潇洒,孑然一身轻,一句“罢了”完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家门,渐行渐远,只在依稀的路灯光里留下越发弯曲的佝偻腿,和越发缩窄的双肩。
邵一乾皱着眉瞥了眼初时的门槛,心有耿耿地往里踏了一脚,忽地如释重负,心说他算是有脸进这个家门了,而后掉头追着邵奶奶而去。
一家人在邵一乾租的筒子楼下安顿下来,前后也不忒费事。邵奶奶腿脚不利索,邵爸在筒子楼的一楼给老太太租了一个向阳的单间,他和自己老婆则住在隔壁。
邵爸单名一个奔字,全名邵奔。他所在的运输队已经全部解散,听上头文件,说是计划把三江村打造成一个度假村,届时会为附近劳动力提供很多就业机会,而拆迁款会在过年前后纷纷发放到账。
他失了业也不打紧,运输队出来的不愁工作,他报个驾校学了本新驾照,除开科一和科四是花钱买过的以外,余下的过程都十分顺利,成功做了一名市8路公交司机,三个月的试用期一过,正式成为一个外来务工人员,五险一金还齐全。
邵妈有个十分绿水青山的名字,姓李,名红霞。她的锣鼓队也散了。这个女人自诩美貌不输人,却一时走火入魔,鬼迷心窍地送走了自己的亲闺女,自知大错特错,想挽回已经绝无可能——因为只有她自己知道珊珊其实根本不是被送给谁家谁人了,而是被她亲手交给了一个做山货的逐利商人,已不知被带到哪个大山深处了!
她除了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之外,别的方面都还十分精明干练。这个从来要强的女人在批发市场租了一个小角落,一台缝纫机就是全部家当,开始做起给人裁裤脚的小生意。
懒惰是所有贫穷和牢骚的根源,早在万恶的资本主义风潮席卷西方工业国家之初,伟大的马克思便苦口婆心地发声呐喊,只有劳动才能创造财富。
邵一乾对自己的生母怀有一种十分矛盾的情感。
这个从不屈服的女人以自身为榜样,给他提供了一副活标本,标本的名字叫“女人的脊梁”。但就是这样的女人,在把有生理缺陷的女儿养到三岁半后,如敝履般弃之不顾。
一善一恶,两权相较,一笔勾销,不喜不嗔。
邵一乾自己吃一堑长一智,知道他的破烂篷子早晚得被雷劈塌,起早贪黑地赶忙了几个月,累死累活地给自己攒出了一笔搭盖钢棚子的钱,因为面积小,折下来才一万不到,要不然,他真得攒到猴年马月去。
钢棚子竣工的时候,他正挽着袖子蹲在地上给老寡妇刷鞋,老寡妇现今已经不再纳鞋底,所以盆子里那双鞋是集市上买来的布鞋。
他一边没什么表情地刷鞋,一边心里暗搓搓地盘算:“明天先去办个假/身份证,不就是送快递么?我们童工怎么干不了了!只有蠢货才让年龄吃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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