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完本——by白首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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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头脑很清楚,却在这时候莫名地想起一个人,一个他不想见到的人。
那个人……那个人的面孔,近在眼前,两点寒星般的眼睛低垂,金冠锦带,倒不知在想些什么,怔然出神。
贺长风没头没脑地伸出手,向空中虚虚一抓。
——自然是抓不到的。
他闭着眼睛,身下寒冷的坚冰仿佛在嘲笑一般,无情地告诉他,这里是飞星教。
再度睁开眼,贺长风发觉,竟然自天上飘来许多细小的雪花。他忽地十分想见到叶少思,一旦想起他的样子,贺长风就没法平静下去。
他起了身,转过去对狱卒说:“我要出去。”
那人白了他一眼:“想出去,先去码一百斤冰。谁都不能避免。”
贺长风哦了一声,拿了铁具,不多时后就回来了。
他背后拉着一个专门放冰块的木车,上面整整齐齐码了许多冰块。
狱卒惊讶地说:“抢来的?”
贺长风摇头,将自己发红的手指给他看:“自己弄的。我可以出去了么?”
狱卒摇头:“你得等一阵子,直到有信息传来。”
“我等不了那么久!我现在就想……”贺长风猛然地叫了起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扯过对方的胸口,眼睛发红,如恶鬼般煞气冲冲。
狱卒吓坏了,舌头打结,说:“最、最近这两天,武林盟那边攻势很猛,已经连续夺走几处重要据点,摩回大人率人前往…他下的命令,只能他来决定…怕、怕是、得三五日!”他说了几个地点,贺长风闻之不禁手指颤抖,面上血色去了十之七八。
那几个地方都极其难以攻下,怎么短短几天内被夺走?除非……除非有人极度熟知地形,知道哪处防守最弱。
那日千白鹤的图,说不定真的没有作假。
如果当真如此……有内奸从中作梗,一手出谋划策,煽动他们亲入武林盟,造成已经成功烧毁粮草的假象,假装撤退,以此降低戒心。然后又挑拨离间,从内激化飞星教内各个矛盾,趁虚而入,里应外合,一举夺取那几个据点。
这个猜测是对的话,那个人的手段倒是真的很高。
贺长风惊愕地道:“不行!我必须先出去!你快让我出去!”他心中如起了一团火,一方面是担心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自小长大的地方被那些人夺取;一方面是害怕再晚半分,被教主发觉叶律之没死,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关心则乱,此时手下不禁用力,铁链绷得咔咔作响,好多人都纷纷停下了手头的事侧目而看。
倏然,那个狱卒对他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随即双掌拍出,贴向他心口。
贺长风一惊,本能地还手,岂料还未碰到他身子,那人躯体一软,向后倒去,口中喷出一串鲜血,尽数染红了他的衣物。
糟糕!
雪无声地落着,众目睽睽下,倒似贺长风故意发难。
贺长风掐着他人中,努力按了几下,着急地血液都一分分冷了下去:“你就这样死了可不行。”
这个狱卒……居然嫁祸他,必然是得到了那个细作的授意。
究竟是谁安排的内奸?
他现在百口莫辩,谁都看到他刚才大动肝火,面露不快。这人死的时候又是吐血而亡,一摸竟然是肋骨都断了,就像是内伤所致的死亡。
结合刚才那一掌,没有一个证据能证明他的清白。
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蠢?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中计?
贺长风恼恨地手背青筋跳起,那个内奸真是好手段,知道怎么样才能激怒他,好大的本事!
他不禁脊背发凉,抬起眼缓缓扫了周围一圈,果然,在骚乱之中,终于惊动了其他刑堂的刑罚司。
这是第几次了?又要被降罪了么?这段时间,他去刑堂的次数比无情岭多得多了。
贺长风捏白了指节,说:“我并未杀他。”
刑罚司的人没理他,检查了那狱卒的死状,点头道:“是内力所伤,而且是掌力。小心些,他手镣很长,还能使出来武功,很危险。”
贺长风气得近乎笑出来:“你们觉得是我杀的么?”
“对不住,贺那。”
贺长风知道多说无用,却来不及解释那么多,只知道现在若被他们擒住,就相当于承认罪名,便反身跃去,躲开他们的长刀。
他看到一旁奴隶手中所持的铁具,一把抢过来,与那些人对峙起来。
贺长风怒目圆睁,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你们不相信我么?”
刑罚司的人避而不答,只管抓住他。
贺长风却又不能伤了他们,只能左避右避,然而人的内力毕竟有限。时间一长,在几个人不歇息的联合之下,渐渐露出颓势。
眼看就要被他们捉住了,冰谷上头突然传来一股乌黑的浓烟——
是教内危急时传讯所用的烽烟,只要教众,见到这东西都必须前去支援。
刑罚卫面色一变,立刻飞身而上,可他们还没闪出冰谷,惊天的爆炸声响了起来,哄地一声,冰谷整个塌了下来!
贺长风就地一滚,头顶上逼仄的天空迅速减少,石块冰层大块大块地塌了下来。
接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36章 殷红
他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感觉从何而来,总感到会有人来这里将自己救出来。
过了很久,他的头上射下一道刺眼的光芒。长时间在黑暗中的双眼甚至有点不适应地闭起,等片刻后才睁开。
刺目的雪色中,阿木尔焦急地伸出手,在他上方叫道:“贺那!抓住我的手!”
贺长风下意识抓紧了他,被铁镣锁住的双腿终于借着力气顺势而起,吸了口气,道:“多谢你,阿……”
他说了一半,突然看到阿木尔脸上一丝微笑,顿时脑后遭到重击,神智全无地倒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他发觉自己躺在马车之内,凭着耳边呼呼的风声,贺长风判断他大概还在西域内的某处冰原。
束缚他的镣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数条又韧又粗的绳子,怎么挣也挣不开。
阿木尔看他挣扎数次都不得逃脱的样子,笑了笑:“贺长风,这绳子专门制给你这种人,取了七层蚕丝,又加了金丝进去。你越用力,困得越紧。”
贺长风的手腕被勒得甚至无法转动。
原来内奸居然就在无情岭,光明正大地与武林盟串通一气。
阿木尔平时安守本分,经常摆弄他的药物,又不在乎名利,竟瞒过所有眼线,堂而皇之地与武林盟交换情报。
贺长风暗自反思,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为什么会是你?”
“你认识的那个阿木尔,大概秋天的时候被我杀死了——喏,他喜欢钻研药物,不与人打交道,我顶替他的身份,刚好不怕因为性格原因露出缺陷。忘记介绍了,我是林修诚。”阿木尔的声音清亮而快活,与之前印象里那个粗重的声音完全不同。
林修诚……又是林修诚!
贺长风听见自己不受控制的声音:“大营里的那个林修诚又是谁?”
“你说他啊。”阿木尔好整以暇地转着手腕,碧色的双眸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少年人的气息:“那是个西贝货,不过从很久之前就以林修诚的身份活动,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我才不是一个四十岁的老男人。西贝货的相貌自然也是假的,不过四十岁,也太老了。”
他一边说,一边在贺长风面前,拿着毛巾沿脖颈下方开始擦拭,慢慢从脸上揭下了一层面皮,露出了原本的面孔:那是一张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面孔,极其地年轻,五官间带着三分灵动的俊秀,绿色的双目神采飞扬,嘴角还勾着十分惬意的笑容。
林修诚伸了个懒腰,骨骼间喀喀直响,高大的身材像被砍去一截,变成了少年还在生长的纤细骨架。
贺长风眼睛盯着他金黄的头发,问:“你到底是西域人还是中原人?”
林修诚眯起眼睛,揉了一把发丝,恍然大悟状。
“你说我的头发么?这是专门骗你们的,真正的阿木尔头发是金色,我不弄一下,就会被发现的。”
他捅破了最后的伪装,用浸满药水的绸巾往头发上擦了擦,乌黑的发丝霎时自一片金黄中跳了出来,渐渐染遍了所有头发。
“怎么样?这个东西用专门的药液才能冲掉。”他绿莹莹的眼珠微微上挑,洋洋得意地蹬开双腿,舒服地靠在软垫上:“既然你问了,我就让你知道个明白。还要多谢你啊,没有你和千白鹤在,攻打日月山的速度可算是一日千里。”
“入教的人一超过八岁,都要盘问来历。你究竟如何蒙混过去的!”贺长风脸色难堪,厉声道。
林修诚甩头,扎好了头发,凝眸含笑,指着双眼,改用汉话笑嘻嘻道:“我父亲是西域人呀,不然我怎么会有这样一副不伦不类的长相,说是西域人也不是,说是中原人也不是。”
“你可以留在西域。”
林修诚怔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他说得是什么,不禁捧腹大笑,泪花都溢出来了:“我可是那个小盟主的叔叔诶!而且我父亲——我父亲可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你让我留在他身边?开什么玩笑,才不会呢。”
他低下头,挑开帘子一角扫视过去,笑眯眯地继续道:“行了行了,别想从我身上下刀。武林盟的营地就要到了,不过我们得偷偷进去,为了防止你生事,暂时先把你穴道点了好啦。”
贺长风不明所以:“你不该把我交出去么?”
“交出去作甚?”林修诚好奇地竖起两只耳朵,拍了下脑门:“忘记告诉你了。这次我是奉一个人的命令把你带到这里。你可别让其他人看到,不然公审起来你死定了。那人让保着你的小命。为了瞒天过海,我把冰谷炸了,将在场所有人都人灭口,才能把你弄到这里。你可别辜负我的一番好意。”
“这个好意我不接受。”贺长风眉头间跳着不悦的火焰,却在期冀着什么似的,心漏跳了一拍,着急道:“找我的人是谁?”
“是一个老头子。等等,我算算他多大岁数吧。”林修诚掰着指头估算那个人的年龄:“四十六?五十三?六十?哎呀,我也忘记了。”
果然不是他。
贺长风靠在车厢那侧,沉默地看向门外露出的一角小小世界,试图找到可以辨认方位的山峰树木,但四周皆是一望无际、可以看到地平线的冰原,哪里能确定所处位置?
他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觉得前面的二十几年都不够这短短半年多的惊心动魄,而这一切情绪都是被那个人牵起来的。
这个时候,林修诚突然叫道:“啊,可能要到啦!你真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胸口好似有热水在煎熬翻滚,沸得他既不快又别扭,这种感觉是陌生的,贺长风抬起头来很微妙地按了下跳动的胸口,扯出一丝勉强的笑:“反正都会见到,不需要了。”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对方,但现下自己已是阶下囚,而对方却是对立的仇敌,不提起叶律之的名字,才能确保叶律之不被他们怀疑。
以往的贺长风本该不怕这些,不考虑这么多事的,可现下的他却瞻前顾后,不免被敌人拿捏在手里,挺不是滋味。
过了许久,车马声渐渐停歇,林修诚先绑住他眼睛,这才拖着他七扭八拐进了某,贺长风睁眼,发觉这里居然是某个很豪华的营帐,帐子的正中央挂着一件绛黑大氅,颇为刺目。
他的目光几乎第一眼就落到大氅上,一时不明所以:“你究竟想得到什么?”
“都说了是受人所托,你还不相信。”林修诚撇了撇嘴,撑着下巴,双腿翘着搭在椅子上,骨头都快散架了:“这大氅你能认得吧?”
贺长风本能地说不,惹得他不禁微笑,眨巴着眼睛:“你肯定认得啊。”
他把那衣物摘下来,指着外侧肩膀处:“你快看看,这里被刺穿了,留下一个洞口,上面的血都洗不掉。”
贺长风定睛,果然如他所言。根据裂缝的走势形状,好像是他自己的招式才会造成这种伤痕。
他仔细沉吟片刻,终于记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叶云奇?”
林修诚不满地嚷嚷:“喂,你记性太差了。这才几天,就把和他交手的事几乎忘得一干二净。”
“你废话很多。”贺长风回敬道,脸色阴沉沉的:“我杀过五百一十七个人,难道还需要把他们的脸、他们穿什么都记下来么?”
“叶云奇死了?你是想杀了我,以告他的在天之灵?”
“怎么可能!”林修诚极力否认,“好了,我不卖关子了。就是他让我把你带出来的。”
贺长风冷笑一声:“还没死么,那你可以滚了。把他喊来,他既然这么大费周折地将我绑到这里,好歹也该让我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等到时候他会亲自过来,现在不行。少盟主和他要事缠身,暂时来不了。”林修诚想到那个少盟主,苦笑一声,笑声听起来竟然有些痛苦:“少盟主这人太讨厌了,根本就不听我的劝告。我出生入死地给他卖命,连句好话都不给我说。”
贺长风快速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
外面风声呼呼,帐内灯焰摇晃。在昏黄的光线下,少年的碧色眸子里似乎蕴了一汪水光,格外地澄澈。
他恶狠狠地扭了下鼻子,别过身子若无其事道:“不许告诉其他人!我刚才的只是气话,我对少盟主绝对没有半分不满,你不许挑拨我们的关系!”他这么说着,急得不禁跺脚道:“听见没有!”
贺长风仔细想了半晌,觉得这人脑子有病,一会笑一会哭,喜怒无常,古怪得就和几百年都不肯笑的风涤尘一样。
可那少年兀自喋喋不休,贺长风实在被烦得厉害了,便说道:“你有病吧?我连你那什么少盟主认都不认识,更没兴趣找他聊天。你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给那个人传一句话,让他有什么酷刑就快点上”
林修诚抹了抹烧得发红的脸,睁着眼睛:“说就说。反正你现在落到我们手里了,也飞不了。等过几天,有你好果子吃!”
第37章 殷红2
林修诚为了防止他逃跑,特地将他绑得整整齐齐,寸步不离地守着,像是一道甩不掉的影子,也只有在吃饭时候,才能消停一会儿。
给他送饭的侍女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第一次来时怯生生地看着床榻上被绑住的贺长风,好奇的眸子滴溜溜转。她的神情太过坦诚,贺长风仅仅从她的脸上,就能推想到那种既害怕又想接近的心情。
那姑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忸怩地偷偷瞧着他,却又赶快垂下眼睛,一勺一勺地搅拌着米粥,心事忡忡。
贺长风心烦意燥地问:“林修诚最近都去哪里散心?”
“去了翠……”她下意识张嘴,突然惊觉贺长风在套话,才说出一个字,就立刻紧紧闭嘴,咬牙不提。
贺长风见这计不成,只得叹了口气,道:“我又不会做什么,何必这么紧张。”
侍女乌黑的眼珠子转了转,望着这个男人,心下一阵阵的困惑涌来。
听林堂主说,这个家伙是西域抓回来的俘虏,十分凶恶。可他虽然不曾笑过,但是那张俊朗的脸就算板起来也很好看。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穷凶极恶的飞星教的人呢?
小姑娘忍不住又看了几眼,恰好被贺长风的视线抓个正着,顿时手指一抖,差点将一碗粥打翻。等她满面通红地给贺长风喂饭时,贺长风眉头一皱,眉间罩着一层淡灰色的戾气,吓得对方哆嗦着将碗放在一旁,不敢吭声了。
她杵在那里不动,过了一会,才听得贺长风说:“站着干什么,出去吧。我自己来。”
“可是……”她盯着贺长风被捆住的手腕看了一眼。
“我能自己解决。”
她只好悻悻退下,一路还在想:这真是个很奇怪的俘虏。
贺长风头疼不已地望了下床头的粥碗,他的四肢都被床上的精铁圆环钉住,无法伸到那么远的位置。无奈之下,用力地拱起身子,以牙咬着碗沿一点点将木碗衔到手边,这才能低着头,以一种颇为扭曲的姿势,将一碗粥吃完了。
从来没有哪一次吃饭能这般艰难。贺长风刚放下碗,帘子倏然被卷起,林修诚捧腹大笑道:“贺长风,你刚才吃饭的英姿,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太滑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