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城雨季完本——by长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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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ne租的房子在市区,陶郁到的时候,系里的俄罗斯妞正扭着屁股从门口经过,见他举着花,立刻“嗷嗷嗷”地叫起来。陶郁被她吓得一抖,忽然想到花语这东西不会中西有别吧,可别让人误会什么。
当晚Anne打扮得很漂亮,穿一条红裙子,栗色的卷发垂肩,真有点吉普赛风情。她笑吟吟地接过花,挽着陶郁的胳膊把他带进客厅里,介绍了一堆朋友给他认识。陶郁看了看,除了自己和俄罗斯妞外,系里的其他人似乎都没在。
生日会最热闹的时候,屋里响起节奏感很强的西班牙传统音乐,一开始大家只是和着节奏拍手,忽然一身红裙的Anne提起裙摆跳起弗拉明戈舞,随着时而沉缓时而欢快的旋律,她变幻着繁复的舞步,凭借优美的手势和肢体语言,轻易将所有人带进她快乐的情绪里。陶郁微笑着站在一旁,有感于西班牙舞蹈里那种对生命毫无保留的热情。
一曲临近终了,Anne将头上别的红色玫瑰取下来,此时气氛被推向高潮,有男生吹起口哨,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陶郁看着Anne踩着舞步转过来,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他不动声色地退出人群,去了洗手间。
再回到客厅时,喧闹的气氛已经降了温,陶郁看到Anne和俄罗斯妞站在窗边聊天,就朝她们走过去准备告辞。
“Pretty dance.”他由衷地赞美,见她把玫瑰又戴回头上,又加了一句,“pretty dancer.”
俄罗斯妞在看到陶郁过来时就开溜了,此时窗边只剩下他们两人,客厅的灯光抵达这里已经变得昏暗,将两人的侧影在窗帘上投下淡淡的虚影。Anne忽然一笑,拉着陶郁转了个圈,顺手将头发上的玫瑰摘下来,别进他衬衫胸口处。
陶郁低头扫了一眼玫瑰,尴尬地一笑。他心里酝酿着告辞的话,Anne却在此时靠过来,垫脚在他耳边说:“Can you have a sleepover here tonight” (译:你今晚能留下来吗?)
陶郁一僵,热情的吉普赛姑娘接下来的话让他感觉被一道雷从天灵盖一直劈到脚后跟。
她用中文说:“我想和你在餐桌做爱。”
陶郁压着想立刻转身逃走的冲动——那样实在太没种了,他把衬衫上那朵花重新插回Anne头发上,后退了一步对她说:“Sorry Anne, I‘m gay.”
陶郁独自走在市区街头,周末的夜晚有种放纵的诱惑,路边的酒吧仍在营业,既有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进进出出,也有教养良好的文明人端着酒杯、在路灯下与友人言笑晏晏,而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还能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蜷缩睡觉。
这一切让他回想起北京午夜的街头,自己曾经也是相似画面中的一笔,肆无忌惮地发泄着那些无根无坪的躁动。那时和他在一起的,有家世相仿的一群狐朋狗友,偶尔也有魏玮。
魏玮的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没给他创造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是凭自己本事进的陶郁那个单位。陶郁刚参加工作时,魏玮已经在那干了六年,是部门的骨干,年纪轻轻就做了项目经理,陶郁在他手下做项目。也说不清最初是谁招惹谁,在一起出了几次差之后,两人就在一起了。
陶郁住的房子是爹妈给买的,在单位附近。魏玮很少在他那过夜,那人自尊心爆棚,平时一分一毫都跟陶郁分得清清楚楚,不占一点便宜。陶郁很烦他这点,自己乐意跟他分享一切,而对方从始至终都在做着随时拍屁股走人的准备。
入秋后夜风清冷,陶郁打了两个喷嚏,思绪回到现实中。这个现实不太美妙,他是个穷光蛋,整天为学费生活费绞尽脑汁。但是现实也有希望,他忙得挺充实,时刻有种自己在创造未来的感觉。魏玮以前说他是个被父母惯坏的还没断奶的小孩,那现在他是不是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了。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公交车,只有一趟二十四小时运行的地铁能够到达住处附近。陶郁往地铁站走的路上经过西北医院,想起常征就是在这上班,看了看表,苦逼的常医生此时应该还奋战在医院里。他心血来潮地掏出手机给常征发了个短信,告诉对方自己刚刚经过他们医院。发完短信陶郁继续往前走,并没有指望常征立刻能看到。然而走了不到一百米,手机震动,掏出来一看是常征的回信,用英文写的让他在医院大厅等,马上下班,带他一起回家。
陶郁对着手机笑了一下,转身折回医院。
第六章
晚上过了十二点,医院的正门就关了,只留着通往急诊室的通道。陶郁在等候区找了个位子,坐了没有三分钟,没等来常征,倒是免费观看了一场神奇的急诊室故事。
六个五大三粗的消防员,用一顶帆布帐篷抬进来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陶郁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目瞪口呆地确认被抬进来的是个人,目测至少有五百磅,从外形上已经雌雄莫辩。此时有护士跑过来说诊室里暂时没有位子,先撂在候诊区,医生马上就来。陶郁估计是里面没有床能安放下这尊佛爷——哦,护士用的是“she”——原来还是尊女佛爷。
女佛爷摊在地上拼命倒气,似乎是哮喘发作。一个穿着医生服的人带着几名护士涌上来,想给她带上呼吸器,可换了几个位置居然都无法够到她的头部——实在是因为身躯太庞大了,她的脑袋就像十寸奶油蛋糕上的一颗小樱桃。最后一个身高臂长的女护士跪在她的腿上给她上了呼吸面罩。
缓过气来的女佛爷,嘤嘤地对大夫说:“I can’t find my asthma rescue inhaler……”(哮喘病人缓解症状的喷雾)
大夫摆摆手表示理解理解,准备给她做些心肺血压常规检查,两名护士努力地想把臂式血压计套上佛爷的玉臂,就在此时,“啪嗒”一声,一个东西从佛爷胳膊的褶皱里掉到地上。护士捡起来看了看,面无表情地递给医生说:“It’s her inhaler.”
医生还没来及表态,佛爷伸出另一只手企图拿回自己的药,接着又是“啪嗒”一声,这条胳膊的褶皱里又掉出个东西来。佛爷勉为其难地低头看了一眼,欣喜地喊道:“Oh my TV controller! I’ve been looking for it for a week!”(我的电视遥控器!我已经找它找了一个礼拜!)
陶郁捂着忍笑忍得快要僵掉的脸走向一边,想给这混乱的局面腾出点地方,迎头碰上了从电梯间里出来的常征。遇到熟人,陶郁实在忍不住了,拉着对方快步走出医院,站在街上放声大笑起来,断断续续给常征描述了刚才的见闻。
常医生在医学院的临床实习就是从急诊干起的,对各式各样诡异的病人已经屡见不鲜,但见陶郁笑得这么卖力,忍不住也贡献了自己遇到过的一个奇葩病人。
“那时我刚实习到急诊一个星期,接到一个想自杀服用过量硝酸甘油的病人。”常医生讲中文一如既往地状语后置,“他被送来的时候有很多伤在脸上和胸前,是撞击造成的,不致命。当时我们很奇怪,认为服药自杀的人一般不会再这样虐待自己。”
陶郁听到这里插嘴道:“难道是硝酸甘油难吃地让人撞墙?”
常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觉得哭笑不得:“那个病人说硝酸甘油是用来做炸弹的,他撞墙是想让它们在身体里爆炸。”
陶郁一听就服了:“作死作得很有想法。”
常征无奈道:“对这种病人我们也没有办法,医生不是上帝,只能救他的身,不能救他的心。”
陶郁扭头看了看对方,似笑非笑道:“你其实想说的是,这种人脑子被驴踢了,不作死就不会死吧?”
假正经的常医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车子驶出停车场,常征问陶郁:“你饿不饿?要不要顺路去买夜宵?”
陶郁怕花钱,就算半夜饿肚子也是闷起头睡大觉,等到第二天早饭再吃。此时听常征一本正经地问起,他反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常征点点头:“晚上观摩一台手术,还没来得及吃饭。前面有家二十四小时的快餐店,我想去买burger,你要不要?”
陶郁一听“买”字,下意识地就说:“回家吃吧,外面太贵……”话说到这他突然惊觉,什么时候自己也有了这种“欠债只能回家喝凉水”的小农意识了。
常征没有留意到旁边的人正在做着激烈地批评与自我批评,他皱了皱眉像是自言自语道:“回去吃还要做饭,唐老师已经休息了,会吵他睡觉。”
陶郁下意识地又接了一句:“车库里有个小炉子,可以在下面煮面条,他听不见……”他娘的自己是被穷神附身了么,欠债的又不是自己,真是皇帝不急、急死那啥!
结果常医生广纳善言,真的没在快餐店门口停车,直接开回了唐海南家。作息规律的唐老师早就梦周公去了,这两人轻手轻脚地从厨房拿了锅、挂面、作料,陶郁顺手还从冰箱里掏了两个鸡蛋,一块到车库煮面去了。
“唉,您一边歇着,还是我来吧。”
看着常征要把生挂面下到凉水里的架势,陶郁叹了一句自己没事找事。和常医生一比,他发现自己前二十几年的少爷当得真不称职,居然连面条都会煮,再加上前一阵在中餐馆的深造,他还知道往汤里窝两个鸡蛋,撒一把青菜叶,出锅的时候点上酱油香油——一锅香喷喷的阳春面。常征不吃辣,陶郁在自己碗里加了一勺老干妈辣椒酱,立刻食欲大动——老干妈真不愧是每个留学生心目中的女神。
车库门大敞着,两人坐在门口一边吃面一边吹着凉风,一时觉得还挺惬意。
陶郁弓着背坐久了,觉得背上酸疼,搬猪肉可能搬得有些肌肉劳损,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肩膀。
“你家里知道你在这打工吗?”常征忽然开口问道。
陶郁停止了晃动,捧着碗看着空荡荡的街面,过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家里知道当医生这么苦逼吗?”
“当然。”常征说,“他们很清楚医生的工作状态,但是我觉得你家里可能不知道你在这是怎么生活的。”
陶郁不知道人在夜里是不是就容易心软,常征平白直叙的一句话,居然莫名地让他眼睛一酸,而对方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差点把他眼泪煽下来。
“当母亲的会心疼孩子在外面受苦。”
陶郁不想对人讲家里的矛盾,那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他自己的问题。他可以坦然对Anne说出自己是同性恋,那只是因为不想让她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并不意味着他随时准备好向不相干的人袒露心事。七情六欲有所托,是要托付给愿意接受它们的人。至于旁的人,你愿意说,别人也未必愿意听。
所幸常征并没有再问什么,陶郁觉得常医生这个人虽然有着偏东方人的面孔,但内里是典型的西方化,他不打探别人的隐私,对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做什么事会提前问对方的意见,即使心里有什么看法,也仅仅是适可而止地提一两句,并不去干涉他人的决定。说白了就是,不端我的碗,那你作死作活都不用我管,虽然我觉得你还是作活比较好,但你一定要作死我也不拦着。
陶郁忽然想起那次在中餐馆,常征一本正经送来账单让自己付账的样子。他扭头看看身边的人,觉得好笑,心想这位吃了一个锅里的饭还能保持客客气气的常医生,居然还能搞出那样的恶作剧。
常征侧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问:“笑什么?”
陶郁没回答,站起身把空碗放进锅里,在常征背上拍了一巴掌,对他说:“常医生,吃了我的饭,就得服我的管,快去把碗洗了,回屋睡觉了!”
第七章
那天在车库吃完面,陶郁认真考虑了自己的生活状态,夜里打工,白天上课,还要抽时间看书写作业,他人不是铁打的,一直处于疲惫状态,做什么都觉得没精神。可他没办法结束这种状态,下学期的学费还有一部分没着落,而这学期已经过去大半,他只能尽可能再多找几份工。
系里的印度阿三Raja带陶郁去了市区一家7-11店。因为店名的关系,陶郁一直以为7-11都是晚上十一点关门,事实上市区里很多连锁店都是全天二十四小时营业,Raja带他来的这家店在招从夜里十点到早八点的红眼售货员,时薪八块五。
Raja带陶郁来是因为自己做不了整晚,他只想做前半夜,而陶郁正好前半夜要去冷库,只能做后半夜。于是两人一合计,干脆五五开,每天一人能挣四十多块钱,干满一个月能赚一千多。
就这样,陶郁彻底变成了夜行动物,睡眠时间被推到了早上八点以后到下午两三点,好在研究生的课都在晚上六点开始,他还有时间看书补补作业。陶郁也知道自己这样是在拿身体做赌注,对学业也有影响,可他想就坚持这几个月,把下学期的学费攒够就不这么拼命了。
常征发现他很久没见过陶郁了,以前这小子总是半夜回家睡觉,自己有时加班回来完了,经常跟他前后脚进门。可这段时间他不管几点回来,沙发上都是空无一人,要不是那两个大箱子还在墙角搁着,他几乎以为那小子搬走了。同样有着疑惑的还有唐老师,两人都怀疑陶郁已经打工打得快要成仙,连觉都不用睡了。
这天趁着倒休,常征终于在家堵到了下班回来的陶郁。大半个月没见,这小子居然瘦出了仙风道骨,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要不是知道他挣钱挣得走火入魔,常征差点以为他染上了毒品。
陶郁困得一句话都不想说,眼睛都不睁地飘进卫生间里洗漱,出来倒在沙发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常征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发现对方已经光速进入睡眠。
陶郁醒来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到厨房想下包方便面,意外地发现饭桌上放着一个墨西哥肉卷,就是常征以前带他吃过的那家。下面压了一张字条,用英文写着这是留给他的午饭。字条一看就是常征留的——常医生会说会听勉强会读,但是不会写中文。
陶郁正坐在桌边吃肉卷的时候,唐海南回来了,一看到他,唐老师放下公文包,也拉了把椅子坐在桌边。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唐海南问。
陶郁心里本能地对当老师的有点怵,再加上唐老师是他的房东,不由得规规矩矩坐好,老实说:“在打工。”
“打工打得晚上都不回家了?”
陶郁点点头,小心地咬了一口肉卷。唐老师说“回家”,让他心里小小地温暖了一下。
唐海南当然不知道陶郁的心理活动,好不容易逮到人,他做好了长谈的架势。
“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有多缺钱要这样拼命打工?你家里人不管你么?”
陶郁避过了第二个问题,回答说:“我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三千块钱,等挣够钱我就只打一份工了。”
唐海南隐约觉得陶郁和家里的关系有问题,但对方不说,他也不好深问。他在做学生的时候虽然也打工,但并没有为学费发过愁,想了想他问:“你为什么不跟系里谈一谈,问问有没有可能拿到奖学金?”
陶郁摇摇头,说:“我问过师兄师姐,他们说系里很少给第一年的奖学金,刚来都不了解学得怎么样,哪能随便给钱。要到第二年有做助教的机会,才有可能。”
唐老师问:“那跟你导师谈过吗?他如果手里有研究项目,或许可以让你做助研。”
陶郁说:“我这学期只有一门导师的课,刚开学的时候和他聊过几次,他说让我先好好上课,下学期有可能会让我接触一些研究项目,做做文献检索之类的。解决学费是不太可能,要优先解决助教的奖学金,有可能给点生活费。”
唐海南问:“你导师是谁?”
“安德鲁。”陶郁说,“我们专业的主任。”
环境属于工程学院,学院下面又分几个大系,由于历史原因,环境专业之前被划在化学系下面,这两年才转投到民用与建筑工程这边。民用和建筑的学生多教授多,经费大部分被他们吞了。环境有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像个小媳妇似的吃饭上不了桌。唐老师也在这学校教书,对环境专业的待遇也多少了解一些。
“再去找你导师谈一谈把。”唐海南建议道,“我知道安德鲁,在环境统计和室内空气方面很有名,他应该有私人项目,你多去找他,帮忙做做数据分析,说不定他能以私人名义给你开工资。你是来念博士的,接受高等教育,整个学校一年才能毕业几个博士。你有力气要用在提升自己学业、对前途有进益的地方,累死累活地打工能对你未来有什么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