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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览春风完本——by骨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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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章家的小公子,没有死。
他……这十数年来,竟一直活着。
他偏过了头,俊俏的鼻梁便遮蔽住脸上的半寸阳光,形成一抹黑暗交叠的扇影。而眉目里的神色则像是着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雾气,让人辨不清晰。
他道:“等陛下醒来之后,请崔公子务必转告他,岑崆多谢陛下十二年前的救命之恩,如今……岑崆要去报恩了。”
崔泓更加疑惑,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坏了:“不是,你不是姓张吗?怎么又姓岑……”
等等……
崔泓口中颠来倒去地重复:“岑,姓岑……”随即用一双明亮的眼睛难以置信地注视着张总管,“驸马奉前太子之命,除去的那一户岑家,便是你们岑家?”
张总管却未回答,而是向地上的皇帝瞥了一眼。
他说话的声音,比崔泓印象里的太监要洪亮得多。
“张云笙,是陛下为我取的名字。”
——而在他自己眼里,这个名字是为了纪念失踪的章雨深。
张云笙……章雨深……
听上去多么相像。
救命之恩,他原以为今生今世都无以为报,但现在……
他接过崔泓手中宽大的树叶,仰面饮下其中盛放的一?7 谇逄鹣蠼蹁醯那嗷埔蹲酉蚩罩兴嬉庖慌住?br /> “照顾好陛下。”
树叶贴着崔泓的肩头,打着转儿擦过,接着飘落在他的足尖。
似静未静。
“我——去去就回。”
张总管留下最后一句话。
而后,一阵清风吹来。
再低头,鞋面上的树叶,已经不见了。
……
与此同时,阮岚打量着眼前人的身形,然后向那张异常可怖的脸望去。
——与其说它是脸,不如说它更像是一块毫无棱角的肉块,瘫软地粘在身体上。上面坑坑洼洼高低不平,五官的样子十分模糊,若是不仔细观察,根本瞧不出来哪里是眼耳口鼻。
“玉公公,你怎么——真的是你……?”
对方答道:“大人,真的是我。”
听声音,的确是玉公公。
阮岚看得头皮直发麻:“我方才还在那边看见你安然无恙地站在陛下的后面……你现在怎么突然,突然变成这般模样。”
其实陈垂凌之前说的不错,阮岚确实一直在山洞中看着他们。他将阮岚困在山洞里的一处幽禁之所,并给他下了禁言术。阮岚所处的方位正好能透过一处缝隙看到洞顶下发生的所有事情,但是他发不出声音,尹辗他们自然也无法知晓他在这里。
阮岚道:“是不是驸马给你施了什么术法,导致你被毁容……”
“大人啊,你到现在还在自欺欺人。”面前的“玉公公”哈哈笑道,“大人,聪明如你,怎么可能想不到,当初那个在治愈眼疾的伤药中替换了药粉,杀了芙蓉殿里的宫女,并嫁祸给卫嫔娘娘的人,是一直守在你身边的玉公公呢?”
阮岚眼中那个缩小的、陌生的人影,随着他眸中惊恐诧异的神采而变得愈加可怖。
“还有,大人你知不知道,陛下杀了一宫的太监宫女,只因是你杀了卫婉嫔?”
玉公公躬下身来,那张怪物般的面孔朝便阮岚凑近了一些:“其实一切,都是我做的。是我穿上了您的衣服,然后亲手把匕首刺入了卫嫔的前胸——而那些宫女,因早就看不惯陛下对大人的偏爱,于是全都一口咬定看到了那刺客长着大人的脸,可明明,他们只是看到了大人的衣着背影呀……”
在玉公公骄傲地炫耀自己做过的“好事”时,阮岚半垂下了头。细碎的额发遮蔽住了他的前额,而额头以下的部分,则埋在一片阴影中。
他开口,平静沉着的语气中竟听不出一丁点儿的情绪波动。
似是已经坦然认命。
——“所以,所谓的沈椿容指,其实便是你和犀尘罢。”
从来都没有什么易容成他的人,也从未有过易容成玉公公的人。
玉公公,从来都是玉公公自己。
山洞里盘旋着人声的层层回音。
“是你和犀尘罢……”
“和犀尘罢……”
之后是一瞬安宁到魂魄深处的寂静。
接着——
“没错!大人,一切都是我做的!”玉公公上扬的嗓音刺耳尖细,本就通红的肉团脸涨的倍加血红。
山洞中的环绕的回声四处纠缠着、碰撞着,伸入他的耳朵。
玉公公道:“我不会像陈垂凌那般懦弱,轻易便着了女人的道,放走芜县那对孪生兄弟。大人,皇宫外的那棵树,和我结了契,我必须要……杀光宫里宫里宫外的每一个人,包括你。”
阮岚沉默,一言不发地望着前方的地面。
过了半响,他才道:“既然要杀我,又何须假意讨好我,在我身边隐忍整整六年年。你……竟如此沉得住气。”
玉公公发出一阵辨不清情绪的声音,与脖颈向连的那个肉块向上抬了一抬,像是在仰天大笑,又像是在仰面痛哭:“大人你说错了。你还记不记得,那时,豫王府东郊的粮仓无缘无故走水,以及尹成死后,陛下收到的一封关于阮家勾结外邦的匿名书信?都是我做的呀,是我一直在费尽心思挑拨你与陛下……我在大人和陛下身边潜藏的时间,远远不止六年。”
他顿了一顿,似是在努力稳住情绪,他捂着脸向后退了一步,道:“自我章家全族被灭族的那一天起,我便在世间如同蝼蚁一般隐忍苟活。哪怕被熊熊大火烧成这般猪狗不如的模样,我也从来不曾忘记,我章雨深总有一日,要亲自向你们这群满手鲜血的权贵复仇。”
阮岚睫毛微弱地抖动着,用沙哑着嗓音缓缓重复了一遍。
“向满手鲜血的权贵……复仇。”
从口中轻轻吐露的字句如同一条结实的麻绳紧紧勒住了他的肺腑。
“原来你一直在向我复仇。”阮岚哼笑一声,先是两眼无神地扫视着地面,然后在下一刻,蓦地将目光投向玉公公。
阮岚眼眸中的神情复杂万千,里面倒映着潋滟清澈的水光。
他唇齿清晰,只说了三个字:“我不信。”
那个喜欢忙里偷闲在台阶上打瞌睡流口水的玉公公,那个与阮岚分离许久会扑进他怀里放声痛哭的玉公公,那个凡事都将“大人”“陛下”挂在嘴边不停念叨的玉公公……
怎么会是装出来的。
并且一装就装了六年。
装得毫无破绽。
他不信。
眼前这位没有五官的玉公公,在阮岚身边背着手踱了一圈,道:“一开始,我未曾打算入宫,以为凭我一己之力,定能复仇成功。可,可进展不利,我难以接近那些官大人的身,于是我便想了一个法子,入宫接近你们……”
阮岚忽得嗤笑一声,这声笑牵动了全身,绑缚在他身上的绳子便跟着收紧。
“你说的法子,就是入宫当太监?”
“太监又怎样?!”玉公公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那脸上便张开一个黑漆漆的洞口,声音尤其阴森,“我已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被大火烧毁了面容,留着那一副耻骨又有何用。更何况……我的心上人,已经——”
阮岚刚想开口,就听见玉公公抬高了语调:“大人,那么你呢?哪怕你那东西健在完好,现在也已是而立之年,还不是照样无妻无儿,被陛下压得屈辱不堪。比起我来,大人你难道活得更有尊严?”
“你——”阮岚最听不得污言秽语,刚想反驳,却又发现无处反驳。
是啊,玉公公没有说错。
难道他能说,他比身为太监的玉公公更有尊严么。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看你大人,涨红了一张脸,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教导我是不是?……为了取得你们的信任,犀尘大人赐予我一张人皮|面具,只要带上这副面具,我就会变成平日里你们看到的玉公公的模样,善良、懦弱、心直口快,并且忘记自己究竟是谁,我会变得胆小怕事,但好在对你和陛下忠心非常,因此,你们不会怀疑猜忌我,而是无比信任我。但若我摘下面具……一切又都变了。”
玉公公忽然抬起衣袖一挥,那张肉团脸竟然瞬间变成了玉公公原先的模样。
接着又是一挥,复原如初。
饶是看不清那肉团脸上的表情,阮岚也猜的出来,他现在该有多么得意忘形。
“如何,大人,你可信了?”
“犀尘……又是犀尘……”阮岚低声喃喃,只不过须臾片刻的功夫,便神色凌厉起来,向脚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血沫——这不是像是他平常会做的行为——接着目不转睛地瞪向玉公公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的眼里是满腔不可遏制的怒火。
阮岚抬高了声音。
“玉——章雨深,明明是犀尘害你家破人亡,明明是他害你不能与心上人长厢厮守,是他害你被毁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明明他才是你的仇人。可你却把你的仇人捧得高高在上,那邪神犀尘在你心里竟如同神祇降临。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那些因犀尘而死去的家人与朋友,章雨深,你难道问心无愧。”
“哈哈哈——”玉公公脸上的那个黑漆漆的口子张得愈来愈大,诡异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皮肤上的汗毛渐渐耸起。
他道:“大人啊,那你告诉我,犀尘大人究竟做了什么?”
“……”
“尹成因嫉妒他的弟弟,担忧弟弟夺取他的太子之位,所以对我的亲人痛下杀手;陈垂凌怨恨公主的薄情,他将恨意转嫁到了天下所有不争气的丈夫身上,日积月累的不甘与怨恨使他发狂,让他几乎将芜县所有人都屠戮殆尽;可犀尘大人做了什么……难道是他把刀架在了他们两人的脖子上,逼迫他们去杀人放火的吗?!”
阮岚不知犀尘给玉公公下了什么迷魂汤,竟让玉公公不顾一切为仇人开脱诡辩。
玉公公向阮岚走来,抬手扼制住了他的咽喉,他将那张吓人的脸贴在阮岚的肩头,语气激动起来:“我的仇人——是你们!是你们这些身居高位的权宦之人。你们手里掌握着生杀大权,却不顾天下百姓的安危。为了一己私心,随便弹一弹手指头,就可以践踏无数无辜之人的性命。凭什么?凭什么!你们究竟凭什么!”
他将握着阮岚脖子的手指慢慢收紧。
阮岚逐渐喘不上气来,眼前一片模糊。
“我的父母,我亲眼看着他们被大火烧死;我的妹妹,被两个流氓官兵用弓箭射穿了身体;我家中的所有仆人,都被尹成锁在了滚滚浓烟之中——活活闷死了。”
玉公公的手指有那么一瞬的松动。
他似是在回想那场梦魇般的记忆。
十数年前的那一日……
那一日,丘芒山上的家宅方建成不久,他满心欢喜地写信给多年未见的旁支岑家公子,让岑公子等着他亲自去接他过来。
那一日,在外做生意许多年月的父亲终于得空回了家,赶上了自家新宅的乔迁之喜,母亲与妹妹都换上了漂亮的新衣裳。仆役将新宅布置得落落大方,正是举族欢庆之时。
那一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尹成带着一队人马登门拜访。
……
记忆中包裹着浓烈烫人的火舌,以及永远消失的亲人。
火舌灼伤了他的脸,却没有带走他的生命。
他在呛人的浓烟中苟延残喘,用尽最后一分力气,从一片黢黑的废墟中爬了出来。
自此以后,他生存下去的全部希望,便是为亲人复仇。
以及,为了在心底里悄悄暗恋的岑公子复仇。
“是,尹成是已跳下城墙自刎而亡,可你们——你们还活着……你们都是罪魁祸首,你们的手上,还握着足以屠戮一切的生杀大权。”
“我不能让你们继续活下去。”
阮岚双手被捆绑在一起,根本无力挣脱玉公公的钳制。
玉公公一手握住他的脖子,五指用上了力气。
他只能仰着头,认命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阮岚闭上眼睛。
难道他便要就此而亡了么。
“不——我暂时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章雨深松开手。
阮岚霎时倒地,几近窒息的感觉让他猛地咳嗽起来。
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章雨深背过身去。
那是属于玉公公的背影。
——“我会让你背负我所有哀痛与屈辱。”
——“死亡……太轻松了。”

第79章 非死即残

山洞中空旷无声,周遭氤氲着瓢泼雨水留下的潮湿水雾。洞顶裂开了几条狭细的石缝,似乎在其之上积聚的低洼雨水已经完全消失。
而那些石缝中,则漏下了几寸瑰丽耀眼的日光。
细腻的,柔和的,温暖的日光,与朦胧飘渺的水气辗转相叠,流泻在阮岚被捆缚的左臂之上。
他微微低头,沉寂地闭着双眼。稍显眉峰的弦月眉便在微陷的眼窝之间,呈现出一道既浅淡又温柔的阴影。
显得静谧,而又安稳。
就在这时,一声高扬的口哨打破寂静。
阮岚闻声,睁开眼睛。
他先是听见一声并不响亮的鸟鸣,接着听见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尽管那声音似乎极轻,可封闭宽阔的山洞使它们不断在阮岚耳旁回转,不断扩大……
原来是一只黑翅白身的禽鸟不知从哪里飞了上来,在空中盘旋着飞翔一圈,随后它收起翅膀,低低地叫了一声,停落在章雨深的臂弯上。
章雨深垂着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摸着鸟翅上浓密顺直的黑羽。
“阮大人,你莫要妄想陛下能救你出去。”章雨深叹息着摇了摇头,语气中却透露着一丝不可一世的自信,“我已在外面设下层层陷阱机关,若是有人想要强行闯入,必当付出惨痛代价。”
他朝那只禽鸟的头顶吹了一口气,那只鸟便抖抖翅膀,叫了一声。
似乎是在对他说些什么。
章雨深转过头来,尽管阮岚看不清他的脸上究竟是怎样的神采,他却感觉到章雨深嘴巴四周的软肉好像动了那么一下。
——是在笑吧。
章雨深接着道:“强行硬闯之人……非死即残。”
声音分明冷漠,却隐隐暗藏着杀戮带来的快意之感。
过了许久,阮岚喉间那块突起的部分才轻轻滚动了一下,他发出沉静而嘶哑的嗓音,混杂着极力抑制的哀伤之情。
“母亲……母亲她被人一箭穿心,也是章公子你下的毒手吧。”
章雨深手臂上的禽鸟忽地大张其喙,朝阮岚望过来。
阮岚隐约望见鸟喙里似乎含着一片浅桃红色的花瓣。
章雨深点头:“是啊,我早就立下誓言,要将所有刺穿我章家人的利箭,重新刺回你们的胸膛。而我杀死的……绝对不止令堂。”
阮岚皱眉,被缚住的身体忽然朝前一探,从石缝中散下的日光便照射在他的脸上,双瞳蓦地缩小——
“你什么意思?”
“大人可还记得,就在令尊去世前的一段时光,他曾独自离开过阮府,回来以后,便一病不起,变得眼歪口斜、神志不清,常常口吐白沫?”
阮岚的目光霎时变得锐利泠冽。
——就好似寂寂黑夜里最凄冷的月光。
“父亲的怪病,竟也是你……?!”
章雨深则答得轻描淡写:“嗯,对,不但如此,我还顺手取走了阮家的春风卷。”
阮岚回忆起当时发生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那时父亲带着春风卷离开三两天回来后,身体莫名垮了,身上的家传宝也丢了。阮岚一边派人四处寻找遗失的春风卷,一边到处拜访京中名医。然而——
春风卷没能找回来,连带着太子因巫蛊失势,父亲不久也去了。
太子一脉分崩离析,他也跟着成为尹辗的阶下囚。
章雨深的声音穿过他的记忆:“我欲将春风卷送予北方靖国,再配合那封我用左手写的,告发阮尚书勾结外邦的密信,足以挑拨两国的关系,引起一场大乱……谁知那时的靖国君主竟然不识货,且胆小怕事,他害怕收到的是赝品,又畏惧于中土的猜忌,因而不敢收下我费尽心思得来的春风卷,呵,真是懦夫。”
阮岚怔怔地游离于过往的记忆里,叹了一声:“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章雨深的情绪却突然激动了起来,他咬着一字一句大喊:“那是自然!我为的就是动摇尹家的江山,将你们这些双手沾满血腥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拖入十八层地狱,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如果没有你们!没有你们争权夺位……我这一生会多么幸福……我和岑崆会在年少时短短的十余年分离后重逢……然后,然后永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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