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览春风完本——by骨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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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是因为章雨深的情绪剧烈变化,他手臂上的禽鸟吓得双翅扑扇了起来,而后跳到了他的肩上。
“你错了。就算没有尹家,还会有李家,张家,王家。”阮岚顿了一顿,接着把目光慢慢转向章雨深那张极其可怖的脸上。阮岚那一对深褐的眼眸里含着两扇晶亮的阳光,将整双眼睛都照得明亮通透。他动了动干涩的双唇,道:“权贵,是杀不尽的。”
“不!杀得尽……杀得尽!”章雨深大叫起来,那禽鸟便也跟着放声悲鸣。他大声道:“好在,好在这一次,靖国的新君王收下了春风卷,并当作龙诞贺礼将它献给尹辗……哈哈哈,尹辗一定非常愤愤不平吧?从自家国都中丢失不见的宝物,竟然流传到狼子野心的外邦手里。呵呵,只是这么好的机会,那国王竟然畏畏缩缩不愿出兵,我便下了结界暂时封锁靖国与京城来往的要道;命潜伏在临州军队里的内应伺机而动,杀了驻边将军,并谎称看到是靖国的三将军下的毒手。如此一来,两国关系就会急速恶化,而我只要稍加催动,便可大功告成。”
章雨深将这一席话说完,便觉异常心满意足,好似他的设想全都已经实现了一般。
“你又错了。”阮岚反驳道,“陛下他早就猜到其中大有蹊跷,因此这次派出的军队,并非是讨伐靖国之用,而是彻查真相,毕竟两国交战实乃耗费民力物力之祸端,陛下绝不会如此草率便下旨攻打邻国。”
“你闭嘴!”章雨深大吼一声。
之后是一阵寂静,连断断续续的鸟鸣都停止了。
章雨深稍稍放低了声音,道:“哪怕此次真的失败,我还有别的办法——别忘了,陛下此时正在这座岛上呢……他已是瓮中之鳖,跑不了的。”
阮岚对章雨深残忍毒辣的手段厌恶至极,于是轻蔑地移开双眼。
见阮岚不再理他,章雨深便将肩上的禽鸟关进一只三四尺高的笼子里,然后对着阮岚的方向坐下。
那张高低不平的肉团脸张开一个口子。
他难得用上了不那么怪异的语气,对阮岚态度平和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与岑崆已经二十余年未曾见过了。他年幼时去西域拜师学武,我们一别就是十年,可我们一直用书信来往,尽管路途遥远,我们也不曾间断过联系。虽然、虽然,如今我已记不得他的样子,可他写给我的书信,我一直一直留到了现在。”
章雨深从怀中的口袋里翻出一叠厚厚的信纸,边角都已经蜷曲弯着——似是在这些年岁里已经翻看了许多许多遍。
“这一封,他告诉我,他因为习武太累,夜里肚子叫个不停,便去灶房偷吃鸡蛋,结果被师父一顿杖责,打得三天不能下床练功。”
他又翻出一张纸:“而这一封,他告诉我,他已学会了一套下马拳,是配合剑术使用的……但剑术尚未学会……”
“这一封,他和我说,他的武学造诣虽与他师父相差甚远,但也已大有所成。他说他即将学成归来,马上就能回来见我了,让我莫要为他担忧。”
……
“这一封,是我写的。”
“没说什么,十分简短,只说了一句让他亲自来恭贺我章家乔迁之喜。”
“而这一封……我还没能寄出去。”
那一天,在愈燃愈烈的大火中,这些书信被他紧紧压在身下。
大火烧毁了他的脸。
可所有书信依然完好。
被他垫在最下面的,便是这一封。
“我不怕他不认得我,我的手臂上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只要他看见了这个胎记,他便会知道那是我——若他还活着,他肯定能认出我。”
章雨深挽起袖管,阮岚果真看见他的右前臂上有一只暗红的胎记。
手臂上的皮肤光滑白皙,与那张可怕的脸形成鲜明对比。
他很快又将袖子尽数放下去。
阮岚的眼珠来回扫了两下,睫毛颤了颤。
他尝试着劝章雨深:“我知道,失去心上人让你很难受,但——”
“不要说了,你休想叫我回心转意——自从我知晓尹成竟连我们的旁支岑家都不愿放过之后,便已打定主意——我要重新清洗这个被权力蒙蔽人心的世间,而你们这些手握重权之人——必须死!”
章雨深脸上毫无规律的横肉剧烈抖动着,足以看出他心中气火之盛。
阮岚心中知晓自己解不开章雨深心中的怨恨,便又沉默下来。
“呼……呼……”
就在这时,两人一同听见一阵沉重的喘|息声。
阮岚朝那声音的来处望去。一个面目全非的男人踉跄着步子走了进来,他的整张脸上都被覆着汩汩流出的鲜血,未持剑的那一只手臂折断了,腿上似乎也有几处伤口,正往下淌着血。
而那身染了半身血的太监服,章雨深当然记得之前由谁穿着。
他眯起黑洞洞的眼睛,似是对眼前的这一幕鲜血淋漓十分满意。
他轻轻笑了一声,道:“哎呦……这不是张总管么。”
阮岚没料到,再一次见到张总管,会是这样。
那个一向严谨稳健、从容不迫的张总管,怎会变成这一副血肉模糊的模样。
阮岚这才想起来,章雨深刚刚说过,他在四周布下了层层机关陷阱,而那些强行硬闯之人——非死即残。
“原来来的只是尹辗的一条狗。”
章雨深迈着轻慢的步子,慢悠悠地踱到张总管面前。
张总管身后是一滩黏腥的血迹,而身上的血仍在不断向下嘀嗒流淌。
他似是快站不稳了,颤抖着身体,用了全身下坠的力道,才将手上的长剑插入地面。
如此,他才能半跪在地,支撑起一副颤颤巍巍的躯体。
他正欲开口说话,可是从喉间涌出的血呛进了他的胸肺,一出声,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咳出更多的血,瞬间哗啦啦流了满地。
“莫再妄想挣扎,你已不可能再活着出去。”
章雨深冷哼一声,弯起嘴角的软肉,一脚踢歪了立在地上的长剑。
张总管的身体便这么跟着歪斜了过去。
“看来命还挺硬。”
章雨深目光一凛,带着心狠手辣的神色:“那我便……送你一程吧。”
他欲拔起插在地上的铁剑,却费了极大气力,才将剑身抽起。
接着,剑柄翻转,刹那间刺进张总管的胸膛。
长剑穿胸,光亮刺目的剑锋横穿脊背,之后,剑身便覆上了一层鲜血。
又是一口血从喉间涌出。
看来,他再也无法开口说出一句多余的话。
奇怪的是,没有了长剑作为倚靠的张总管,此时竟没有如章雨深的预想一般,立即栽倒在血泊之中。
张总管先是握住刺进了他前胸的剑的剑柄,而后一把抓住对方那只握着剑柄的手。
青筋突兀地皱了满头,他睁着瞳孔慢慢放大的眼睛……
似乎是在努力定睛寻找什么线索。
他颤抖着沾着血腥的手指,猛地撩起章雨深的袖口。
——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
张总管手指指腹粗糙,布满常年习武而留下的陈茧。这些陈茧从章雨深光滑细腻的手臂上划过,带上了几滴粘稠的血渍。
而章雨深那只手臂上面,有一只暗红色的胎记。
他似乎霎那间释怀了,捏着章雨深袖口的那只手顿时松开,身体晃了晃,嗫喏着嘴唇,像是正想要说些什么。
“呃呜——”
张总管发出一声,像是从胸腔中荡起的哀嚎。
随后,遍体鳞伤的张总管轰然倒下。
而在那张鲜血淋漓的脸上唯一一双明亮的眼,转瞬便暗淡无光。
阮岚看着眼前这一幕,不知怎么,忽然想起章雨深方才和他说:“只要他看见了这个胎记,他便会知道那是我——若他还活着,他定能认出我。”
若他还活着……
若岑崆未曾死去——
宽阔的山洞里弥漫着令人绝望的甜腥气息。
那只白身黑翅的禽鸟,在笼子里啊啊地叫着。
一张不知从哪里飞旋着飘下的纸张,皱巴巴地坠落在阮岚脚边。
阮岚并不知道,这张纸原先一直被张总管捏在手心里。
但他看清了——这是一封署名为章雨深的信,还写上了祯明九年的日期。
可那上面的字迹,阮岚分明在哪里见过。
对了,他想起来——“明宣十九年。”
那一日,他来到皇宫中张总管的住处,无意发现张总管正在看一封信。
他阮岚只偷偷摸摸瞄到那信上的寥寥五个字——明宣十九年。
是先皇在位时的年份。
现在想来,“明宣十九年”与“祯明九年”中的“九年”二字写得实在太过相像。
竟好似是一个人写的。
如若是平常,他必然不会对一个仅瞄过两眼的字迹就印象如此深刻。
但那时的张总管,令他记忆犹新,连带着这区区五字都记在了心里。
张总管不似平日里内敛沉着的常态,而是低头望着手上的信,嘴角扬起一抹难得一见的笑容。
那抹笑容,竟犹如暖春里的和风一般温柔清甜。
阮岚猜想……当时的张总管大概是想起了多年前,他曾许下一句云淡风轻的约定。
——雨深,等我学成出师归来,便去看你,可好?
作者有话要说:
来自安那其·玉的现身说法。
第80章 永世难忘
几片树叶随着暖风飘落在尹辗的脸上,那毛毛的叶尖刚一覆盖到尹辗的睫毛,他便惊醒了。
他坐起身,听见旁边有一个声音道:“皇帝陛下,您终于醒过来啦?”
尹辗循声望去,便看见有一年轻人蹲坐在他两步外的距离。这人五官端正,长着一对又粗又黑的眉毛。此时,他的两颗明亮黝黑的眼珠子正直愣愣地盯着尹辗,好像生怕他跑了一般。
尹辗继续打量了一番对方的身形。此人不算强壮,体形消瘦,穿着一件蓝色薄衫,半长不长的裤子。
“你是……崔泓?”
尹辗有些印象,之前山洞中看见的崔泓正是这个打扮。
对方果然点头,黝黑的眼珠终于转动了那么一下,闪了一闪:“是呀陛下,崔泓就是我。”
尹辗的目光又向旁边扫了扫,看见尹沁儿也躺在他的身边。
只不过仍然未醒。
直到这时,他才猛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儿,抬头向更远的地方望去——入眼即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色,四周生长着青翠高大的树丛与葱郁茂密的草地。而头顶倾洒而来的绮丽日光,则穿过茂密的枝叶,在草地上形成星星点点的倒影。
只是没有鸟蝶虫鸣为伴,稍觉冷清。
但目力可及之处,皆与之前所见大不相同。
尹辗皱眉,心中升起一股防备之心:“朕记得方才这座岛上尽是破败不堪的枯木折枝,怎么现在反而长出如此茂盛密集的草木。”
崔泓听后,站了起来,面色有些沉寂苍白。只见他负手而立,望着近处的美景,神情凄凄道:“陛下,芜县被人悄悄搬离临州变成一座海岛之后,便已面目全非。此时此刻的的繁盛只不过是昙花一见,过不了多久便会消失——这座岛上啊,每日都会出现四季更替,而一日中,秋冬比春季则要漫长许多,长达八至九个时辰,且一到傍晚,天空便会落下倾盆暴雨,整整一夜。”
之后良久,崔泓都未听见身边的九五之尊发话。
接着——
尹辗抿了抿唇,半垂着瞳仁极黑极深的双眼,脸上明显表露出不同于以往的心神未定,道:“那……你们这里,有桃花林吗?”
“什么?”崔泓反应不及,诧异地问:“陛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尹辗咳了一声,装作非常淡定的模样:“没什么,若是没有便罢了。”
不知为何,崔泓心中忽然竟有种异样的感觉——眼前的皇帝就好似霎时间年轻了十几岁,活像个暗恋隔壁姑娘的少年人。
“有是有,但是在南面的海边啊,离这里极远,眼下已是正午,走到那里,桃花早就谢了。”
海边?
再加上每日的四季交替……
尹辗眼中不禁显了点喜悦的光彩出来。
如此说来——昨日他躺在海边与阮岚会面之事,很有?8 实在奇怪。
尹辗思虑片刻,接着对崔泓道:“看来你一开始便已知晓芜县的真实情况。那么为何在当初不加以说明,而是向朕编造了一个地方官徇私舞弊的谎言。”
崔泓叹了口气,神情中除了伤感之外,还添了一分怨怼之色:“陛下,您是不知道啊,我与那临州孙知府的下属屡次三番说明芜县遭受到的劫难,可他们竟然全都不信,还说亲自查阅过官府案卷,根本没有一个叫芜县的地方,指责我撒谎,谩骂我是口吐狂言的疯子。最后一次,他们竟将我痛打一顿,差点把我的双腿打断。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弃为枉死的乡民讨一个公道的想法,毕竟他们都是我亲眼看着被人杀死的啊!我心知临州官府救不了我……只好出发前往皇城,试上一试。”
尹辗道:“于是,你便找到了年少时的好友孟祁山?”
崔泓摇头:“不是,我原本也没想到要去找他,只不过是在进京的途中正巧碰到他罢了。一遇见阿山,我就想将心底里所有不顺心不如意之事尽数告知于他。但我看着自己被临州侍卫打得遍体鳞伤的身体,早已心中了然,根本没人会信芜县在临州凭空消失的真相,因而只好和他撒了一个孙知府与芜县知县徇私舞弊的谎,顺势将临州官府痛骂一顿,发泄了心中的火气。可令我预料不及的是,当时已经是个哑巴的阿山竟然想要帮我,他用纸笔告诉我,他有办法亲自混入皇宫。我当时想,也许皇帝老子……哦不是,是皇帝陛下得知以后,保不好真的会派人去调查芜县,毕竟听说朝廷对官员参与舞弊科举等事的监督看管极其严格。那么我的亲人和朋友是不是就能够因此得以沉冤得雪?所以之后,我便安心找了一个破屋子里等待阿山进宫的消息;同时,又因害怕被灭我全县的奸人找到,只好整日在屋中躲藏,不敢随意出门。然而,就在我暗无天日左等右等两个多月之后,都不见阿山归来。于是,我猜想可能是哪里出了问题。”
尹辗半眯起眼,用指腹抚摸着身旁树梢上的绿叶,所有所思:“接着……阮岚便去找你了。”
“对——但其实后来我已记不清那位官大人叫什么。当时我正是满心烦躁之时,忽然有一官大人来找我,告知我阿山失踪的消息。我听后是又气又恨,又悲又愤,没忍住心中的怒火,对那位大人狠狠发了一通火气。谁知那官大人脾气却很好,不但脸上丝毫未显愠色,还说要让我写一个条子,他会亲自进宫呈给陛下。”
尹辗顺着崔泓的话回忆起来当时的情景,道:“不错,朕确实后来收到了你写的密函,立即派人查阅芜县的卷宗,但也确实未曾找到临州芜县的记录。朕颇觉蹊跷,派人前去寻你,可你却不见了。”
崔泓解释道:“就在阮大人走后,我被那心狠手辣之人找到了行踪,他派人来想要将我灭口。我只好再度离开,躲藏在暗处,因此错过了陛下派来调查的侍卫……之后经过我一番秘密探查,竟在阮府中找到了尚存活于世的周氏兄弟,他们告诉我,灭我全县之人竟是当朝悦阳公主的驸马陈垂凌,而品行善良的公主则在暗中救下他们,将他们带回府中保护起来。那个窝囊的驸马不敢在公主面前放肆,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他们一条生路。但他们仍然畏惧驸马的毒辣心性,不敢对其他人表明他们的真实身份,于是在来到阮府之后,就编造了一段坎坷身世,随了阮家主人的姓。”
这下终于明白阮岚府中那对眉清目秀的孪生兄弟并非真正的男宠,尹辗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可是——”这时,崔泓话锋一转,忽然一丝惊厉之色染上眉梢,“就在阮大人走后,我发现,周氏兄弟在阮府中莫名消失了,而驸马手下的刺客又从未来到过阮府,我不禁在心里猜想……这究竟是谁做下的。结合之前所发生的事情,以及经过我的一番推敲,我便猜,驸马还有一名在暗中帮助他的高手,而那名高手,一直隐藏在四周,常常与驸马的行动形影不离,并且,在静悄悄地观察着发生的一切……”
“观察着发生的一切。”尹辗跟着重复了一遍,手上蓦地用力,一不小心就将树上的叶子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