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和豆腐脑 番外篇完本——by利是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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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绸掀开,一双桃花眼含羞带怯地望向来人。入眼的红鞋红袍红花,然后便是一张带着笑意的俊颜。湘灵俏脸一红,垂下眼喏喏道,“相公。”
沈慕渊找了个不远的凳子,在桌边坐下,“你叫什么名。”
湘灵愣了愣,面庞有些泛白,“奴家乳名湘灵,日后,便只敢叫沈姚氏罢。”
沈慕渊不置可否,笑了笑,“湘灵,回门后,我们便搬去我的宅院住罢。你新嫁进来,定然不如在自家住的舒坦,若有什么住不惯的地方便同我说。往后家里的规矩用度还要倚仗你,搬离这,你自然无需伺候公婆,也没旁的妯娌关系。应该能自在些。”
原还因夫君连自己闺名都不曾记得而有些失落伤心,如今沈慕渊这番体贴的话却让湘灵心中十分感动。偷眼又望了望沈慕渊,见他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心中砰砰跳得厉害。也难怪阿姊对他如此倾心。想到这人就是今生自己要仰仗的男人,是自己的夫君,心中便又羞又喜。
湘灵从小到大在家都不曾受过半分正视,只因她不过是个庶女。如今却得了阿姊的心上人,虽是无意,却也总算是在她面前争了一口气。
湘灵目光柔情,面若红霞,声音甜软道,“相公,你真好。”
沈慕渊勾了勾嘴角,取了桌上的合卺酒,倒满两只小杯,取了一杯递给湘灵,湘灵羞怯地接过。
沈慕渊举杯,“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们还是碰一杯罢。”说着便将自己的小杯叮一下撞在湘灵手中的杯上,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放在桌上。湘灵举杯地手愣住,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沈慕渊似也不在意,站起身来。
“我今日便在耳房睡罢。”刚待提步出去,复又回来。
湘灵还未想明白他今日去耳房睡的意思,又被这突如其来地靠近惊慌了神,险将酒洒尽。直以为沈慕渊要将自己扑倒了,他却又站起身来,手上拿着那块素白的方帕。湘灵瞄到一眼,脸上躁得慌。沈慕渊神色平淡,走到窗台前,撸起袖子,拿了锋利的剪刀就往自己手臂上划。
虽是拿背影挡了,湘灵却仍是见到鲜血迸出。手中酒杯跌落,她捂住惊叫出声的嘴。
沈慕渊将剪刀往大红喜袍上擦了擦,染血的帕子随手放在桌上,歉意道,“吓着你了。”
再没有旁的语言,转身离去。
湘灵只觉得这几日浑浑噩噩,让她摸不着头脑,她不懂自己的相公为何会如此。
若说沈慕渊对她不好,相反,他体贴细致,大方周到,人前人后给足了她这个新嫁娘体面。回门那日,阿姊见了沈慕渊,哭得情难自持,她自是知道,阿姊才不是因为舍不得她这个不亲的妹妹,而是舍不得自己日思夜想的情郎竟成了她人的夫君,还是这个她从来不曾待见的庶出妹妹。
湘灵有时候也想,幸亏相公不是官宦子弟,否则,再怎么样也是轮不到她来做他的娘子的。只是,每夜孤枕难眠的时候,又会问,她若是嫁给旁人了,还会是这番光景么?他与她说话从来都是客气有礼,却也没有多过一句闲话,这又哪像是真正的夫妻,是她长得不够好看,还是举止不够体贴,为何相公连她的手都没来碰过一下?
几日后搬了住处,沈慕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另寻自个儿的睡房。湘灵也总算是缓过了神来,世上毕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但不论如何,总归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就算是石头做的心,捂久了也会热的罢。
第16章 十六
沈慕渊大婚不久,沈老爷便撒手人寰。还未撤下的喜事,立即便换成了白事。沈家上下身着孝服恸哭不止。沈老爷早年走南闯北,生意四海恒通,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沈家内亲守在灵堂中,接受往来亲朋好友吊唁。立礼跪趴在沈老爷棺材前哭声响亮,声嘶力竭。沈大公子携了身怀重孕的妻子的手,跪在她椅畔,夫妻二人涕不成声。
沈慕渊形容悲恸,与湘灵一同跪在立礼旁。
同窗旧友前来,上了香,总要过来宽慰几句。轻拍他的肩,道一声节哀顺变。
门口忽有一清瘦身影闪过,沈慕渊蓦然抬首,视线胶着。顾白递了白包给掌事管家,俯身在册上签了名字。一身素衣缓步行来,虔诚向沈老爷上了三柱清香。抬步往沈慕渊处走。两人视线相撞,世间忽而寂静。
顾白半跪下身,还未触及沈慕渊的肩头,那人便向他伸出手来,顾白没有半分迟疑,稳稳握住那只手。沈慕渊瞬间便热了眼眶。
“慕渊哥,节哀。”
紧紧抓着顾白的手,拇指不自觉摩挲,沈慕渊在心里疼惜问道,你为何瘦了,可是吃不好睡不好?
顾白抬起另一只手轻拍他背,沈慕渊低头便抵在了他胸口。熟悉的温热气息扑面,沈慕渊情难自禁,呜咽出声。一旁的湘灵,吓了一跳,不曾见相公哭得如此伤怀,她不免也跟着更加伤心。忍不住哽咽着唤了声,“相公。”
这句相公让那两人皆是一怔。顾白望了眼面前这抽抽搭搭的小娘子,许是哭过的原因吧,与画中有些不像,但即使这样,也看得出容貌清丽,秀丽端庄。
湘灵向这公子点头道福,顾白还礼,心中苦涩不已。
沈慕渊放开顾白,目光缱绻不舍,“你能来,我心中很欢喜。”怆然垂头,低声道,“顾白,是我辜负了你。只盼日后有人爱你疼你。”
顾白点头,起身告辞,缓步离去。
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沈慕渊才回过神来,眼睛酸涩,胸中慌闷,眼一翻竟昏了过去。
待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
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顾白说,既然哥哥已经成亲了,那弟弟也该成亲了。他眼看着顾白携了一身红衣的美娇娘入了洞房。他独自喊着,不许,不许!却谁也不曾听到。只有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只盼日后有人爱你疼你。待顾白笑得一脸柔情,将要解开身下女子衣带时,他惊醒了。胸口疼得凄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再躺片刻,正欲起身,发现湘灵坐在脚榻上,趴在床沿睡得正香。
伸手轻轻推了推她,湘灵抬起头,睡意迷糊。
“湘灵,也难为你这几日熬夜,快去床上睡一会儿罢。”说完便下了床,准备出去。
湘灵忙叫住了他。
“相公,大夫说你是吃得少,气血不足导致晕过去的。我这热着红豆汤,你先喝一碗罢。”
沈慕渊脚步顿了顿,望着桌上的红豆汤,回身坐了下来,湘灵乖巧得给他打了一碗。
“你也坐下来吧。”复自又打了一碗推到湘灵面前。
湘灵心中高兴,拿了勺子舀了一口红豆汤,香甜糯口。
沈慕渊举止从容又极快地喝下一碗红豆汤,“湘灵,我有个事,和你商量。”
湘灵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不解望向沈慕渊。
“如只有你我二人时,可否叫我沈公子。”
湘灵满面茫然,正待问清缘由,沈大公子进来了。形容疲惫地询问了弟弟的身体,兄弟二人一同去了灵堂。如此,湘灵也没了再问下去的时机。
沈老爷的丧事办得体面,事后亲人居丧。守孝期间,不娱乐,不酒肉。容体言语皆哀而发。
沈慕渊在沈父墓旁搭棚而居,守满虚三年,才形容憔悴,缓缓而归。
沈宅中,立礼已有了小大人的模样,见了沈慕渊,带着弟弟一同小叔小叔地围着他叫。一家人亲亲热热一同吃了饭,沈慕渊便携了湘灵回了老爷子给的那套大住宅。书房内,二人相对而坐。
沈慕渊翻看账本不禁感叹,“湘灵,你确实是有这经商天赋的,比起我大哥来也算巾帼不让须眉。”
湘灵道,“沈清哥,若不是嫁给你,如今我怕也不是这光景罢。”
“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
湘灵露齿一笑。这几年过去,早已没了初为人妻时的慌张无措。经历商场磨砺,行为处事间反倒多了份从容了然。
“过去的事,说过了便好了。由己度人,若我站于你的立场,父亲临终前唯一所托,也是做不到拂绝的。更何况,你娶妻断然不是一开始就决计要辜负哪家女子,只是世间有些事,不是想做就一定能强求的,我不怪你。”秀目半转,顿了顿又道,“上月我回了趟娘家,阿姊嫁给徐州知府也一年有余,过得却远不如我好。原先总想着,嫁夫随夫,早日生个儿子傍身才算有了依托。但到底,这几年你对我是好的。比起原先在家的教养,我反倒越来越像你了。”
沈慕渊亦笑,“像我?”
湘灵俏脸红了红,“总归也想寻一个两情相悦的,长长久久。”
说完,似是怕触动沈慕渊的伤心事,又忙扯些旁的,“沈清哥,我生母原是府里的丫鬟,人微言轻。我自懂事以来便每日过得战战兢兢,畏畏缩缩。你看我如今,活得自在体面。有这大宅子住,沈家上下又待我同亲人,外头还有你给我撑门面。如今我那三间小铺子开得红红火火,虽不及日进斗金,但卖些女子爱的小玩意也足够我下半生吃穿嚼用。每日里做的都是自己喜爱之事,阿姊又哪有我的好福气。”
湘灵眨巴着眼讨喜又小心翼翼的模样,让沈慕渊心中一暖,“你倒反过来安慰我了。”他摇头,“我是怕,你与我和离了,日后再找好人家,总归困难些。”
湘灵像是想到了什么,面下泛红,眼含秋水,“这就要看我自个儿的缘分与造化了,怪不得旁人。”
沈慕渊愣了愣,恍然笑道,“湘灵,你莫不是有意中人了?”
湘灵啐了口,拧眉拍桌,俏脸通红,老羞成怒,“瞎说!”
两人皆是一愣,哈哈大笑起来。
待到暮色西沉,沈慕渊携阿涣回了城东的小院。依旧是四五仆从。知是公子要回,早早便将这宅子打扫清理了。
沈慕渊在浴房梳洗一番后,在书房坐了片刻。月明星稀,让人掌灯布席,一人在八角亭中独酌。直到微微有了些醉意,才回房就寝。想到上次在这张雕花刻镂的大床上入眠时,怀里还是暖的。如今形影相吊,心下凄凄,忍不住几番叹息。迷迷糊糊间入了梦,梦中总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片段。
阿涣见公子白日里忙于绸庄的生意,人前谈笑,举止得体。每每入夜便借酒浇愁,形容单薄,总归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请了林公子来,而林公子也不如以往热情体恤。
公子见了他,第一句总是,“叔浩,还是没有他的消息罢?”
阿涣明白的是,那个他指顾白。不明白的是,就算没有顾白公子的消息,林公子又为何要渐渐疏远公子,甚至有刻意回避之嫌。
然而沈慕渊却似乎毫无察觉,从不主动去寻他们作伴。
远了便远了罢,旁人对他来说,再近,也是远的。
这日,沈慕渊赴了友人的约,一同在楼外楼吃酒闲谈。酒席散罢也不过酉时刚过,带着三分醉意,乘着初夏凉风,飘然又落寞地独自行在街上。脚尖不受控制,随即心也不受控制,最终是松了拳头,放任凄凉。
那门上的福字早已褪了红色,墨迹斑驳。沈慕渊手掌虚拂过门扇,拂过纸张,停留在沾满铜绿的锁链上。
砖墙底下,从第三个洞隙中摸出一方极小的油纸包,取钥匙,推门而入。
第17章 十七
原本干净的院落,如今多少灰败,处处透露出无人居住的萧索。沈慕渊目光扫过,面庞清冷。推门进了客堂,悉索点起烛火。家具物什上都落了灰,如染尽白霜,散着寒意。
走入卧房,沈慕渊手指细细拂过每一处回忆。像是沉静在曾经的某一个时刻,眼神安然,嘴角噙着笑。那些书画,那些衣裳,孤寂伶仃,一如昨日般摆放原处。
他什么都不曾带走。
手掌略过那叠粗糙劣质的宣纸时顿了顿,迟疑抽出底下被刻意压得平整的那张。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沈慕渊将这并排在一张纸上的两幅字压在心口。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恍惚坐到烛下,仿似根本不在意这椅上的厚尘弄脏了浅色的锦衣。只将那小诗拿出来细细观看,有久远的水滴,沾花了字。落在那个,相思的思上。他曾说,相思的思,底下那个心要如此顺过来,才美妙。
如今,他却不知道,心到底该如何顺,才能美妙。
他指尖在那早已干涸的泪痕上缱绻。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顾白,你是恼我的罢,你是恨我的罢。你情愿与我不曾相见。
沈慕渊突然失了气力,仰面靠着椅背上。紧闭的双目下,睫毛微颤,在摇曳的短烛中,投下一方阴影。
喉结蠕动,未出声,却在心中反复咀嚼嘶喊着那两个字。终是濡湿了双眼,任凭泪水滑入耳鬓。微弱的烛火哔啵一声消散,沈慕渊在黑暗中放声痛哭。
顾白,你究竟,在何处。
阿涣清早见到归家的公子时,惊慌失色。
“公子,你莫不是昨夜大醉,在桥洞下和了一夜罢!日后出门,还是带上小的吧,阿涣还能将你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沈慕渊敷衍地勾唇一笑,“我又哪里不完整了。打水沐浴罢。”
人生自有别离苦,从此光阴不是金。你曾最爱春花烂漫,爱夏蝉欢鸣,爱秋叶纷飞,爱冬雪素净。某日,那人来了,坐于你身旁,陪你一同看这四季变换,明暗更迭。你若想醉,再不用酒。然此生最精致的景,他走了,便都随他一同消散。连最先,自己所拥有的那方明丽和美妍都不再如初。
沈慕渊坐在八角亭中,看院中那几株山茶抽芽添绿,孕出苞蕾,悄然盛开,极尽绽放。他又看那山茶日渐枯黄,花朵凋残,零落成泥,黯淡无华。
风吹日晒,雨淋雪盖,然而有花或无花,却始终郁郁青青。他笑得欣慰,顾白的茶花,真的好养。只要它不死,只求它不死······
沈慕渊将沾染的秋寒带进了冬日。阿涣早在八角亭外上了厚重的帷幔,沈慕渊膝上放了铜炉,脚边煨着暖炉,正专心致志画着池中几尾金鱼。才画了几笔,便咳嗽一阵,有时那劲上来了,咳得躬下身,面色涨红,眼泛泪花也不得停。
阿涣将大公子前日着人送来的紫貂大氅披在沈慕渊肩上,小声道,“公子,今日在外头待得久了,不如早点回房小憩一会罢,很快就能用晚膳了。最近天愈加寒了,莫不能再吹风受凉了。”
沈慕渊点了点头,搁笔随阿涣回房休息。月前一场风寒,病体逐渐好了,可是这咳病却几番痴缠,大夫说,怕是要等到开春,体内寒湿祛尽才会好转。
晚饭清淡,沈慕渊胃口本不佳,加上不时咳得厉害,更加吃不进几口便草草搁了筷,喝了林叔浩特意着人送来的药,又吃了两颗蜜饯,这顿晚饭便算结束了。
阿涣对着公子日愈消瘦的形容,心急如焚,催着厨房下了不少功夫学做豆腐脑,公子喜咸,便学着在顾白处食的口味,让他们加了葱花料鲜。沈慕渊第一次见到厨房做的豆腐脑还愣了愣,之后便再未有分毫波动。念着阿涣的一番心意,倒也总象征性地吃两口。
入夜。
房中温热,沈慕渊觉得有些困乏便合了手中的书,熄烛躺下。将盖在锦被中的麻布短衫抱进怀里,埋首其中,口鼻间皆是淡淡的皂荚清香。略有些粗糙的布料摩挲脸庞指腹,好似那人还在身畔,温柔缱绻,耳鬓厮磨。
沈慕渊解开衣带,手掌抚过清减的躯体。顾白曾如此摸过他么?想到那双同他差不多大小的手,掌心微带点粗糙,一热便容易出些手汗。只是不论何时,他的手都是温暖柔软的,不似自个儿这般指尖总是带着凉意。沈慕渊喘息渐重,另一只手死死抓住短衫捂住面庞。嘴中呢喃,“顾白,顾白······”
情难自控,几番茫然,张口咬住那浅白衣衫,带着恨意,带着爱意,只觉满腔欲念都已决堤,只那一瞬,汹涌的咳嗽裹着颤栗一道喷薄而出。
沈慕渊将身体缩成一团,埋在被中咳得几近断气。浑身浑脑涨得通红,有薄汗逼出体外。泛滥的泪水几乎湿透短衫。
咳声渐止,良久,黑暗的房内响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这病真该快些好罢,咳得泪都止不住。”
临近年关,湘灵处传来好消息,她终是找到了那个与她两情相悦的。原是员外之子,家中虽非显贵,但也富足。两人生意上多有往来,几年相处,情深意切,虽然艰辛却好歹走到了一起。
沈慕渊也不是没眼色的,适时替阿涣求了湘灵身边的丫鬟翠云。阿涣惊喜万分,千恩万谢,他二人情投意合,暗送秋波多时。只是阿涣真没想到平日里精神倦怠,心郁体病的公子竟然还能如此细致入微,关心到他这仆从的小心思。想到还在等着顾白的公子,落寞孤寂的模样,阿涣不禁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