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有无完本——by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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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捧着大溪落寇夜读的时候,他还叫小太监守着给我添灯,好似什么大阵仗似的。如今想来只是好笑。
不觉间,十年过去了,那书里头谁叫什么名儿我是一个都记不住,可这些个琐碎的事情却都门门清醒。
还记得这书看完之后我再没有借口不念学,也就开始抱上了佛脚温起书来,更临到最后一月的时候,皇上都还推了些政事儿来陪我念书。东宫里头第一遭遇上有人赶考的事儿,下头人都觉新鲜,晚上我看书入夜了,小厨房还给我备宵夜,小宫女儿还来给我打扇,皇上若在,还能有小太监替我捏肩,那日子真同神仙似的。
一宫上下都挺振奋,大热天儿的情绪高涨,连内务府送冰的听说了,都祝我定中解元。
呸,他们尽赶着溜须拍马才是真的。我这样儿的要能中解元,他们叫沈山山那些学监儿里的真读书人可怎么办?大约得凑钱买几尺绳子挨个儿到西城门外头去挂树枝儿,要不就在礼部院外头撞死也成。
就这么闹腾着恭维着,我焦头烂额地温书,东宫枫叶又一水儿黄了,好歹是临到了秋闱的日子。
秋闱是考三场,定在桂月里头的初九、十二和十五,因当年监京城主场的秋闱同考恰好是我二哥,我就必须避院去寿县的次场参试,于是爹早在吏部替我摘出日子来,我也上告了宫里暂休侍读之业,初五就回了家。
临出东宫的时候,心知至少是有大半月都不能再见着皇上,我也挺矫情,还吸着鼻子想问他讨个信物来托平安。
皇上瞅着我道:“不就是考个秋闱么,你屋子里头哪样儿不是爷赏的,随便儿挑一样带走就是。”
嗐呀,听得我真是好气。他怎么就不明白呢,这赏和信物分明就是两码事儿。
我懒得同他瞎扯,夹着我一包书吭哧吭哧就出殿要走。
然我一转身他又把我拉回去。
没来得及瞪他,他已经反剪了我双手将我抵到朱漆的大柱子后头亲我,亲得我飘飘然已晕头转向的时候,迷迷糊糊只觉得腰带上沉了沉,我一低头,见是他将我早前给他的那块儿稹家玉佩又系回了我腰上。
他竟将我送他的东西又送还给我,这脸皮儿不知是拿什么铁打的,也忒厚了,怄得我眼睛都瞪圆:“哪儿有你这样的啊爷!”
皇上掐着我下巴亲了我鼻尖儿,这才咬着我耳朵道:“你给我了就是我的,现在赏你了,谢恩吧。”
还谢恩呢,谢个棒槌。我气呼呼抱着书就出来了,手都不想同他招,直直走到宫门口去上了我家的车。
徐顺儿赶车起行了,我心中恨恨,百般不是滋味儿,揪起那去而复返的玉佩来瞧,正冒火琢磨着往后再不要送皇上什么物件儿了,然这么看着看着,我竟发觉玉佩上的穗子是不一样了。
原我玉佩上的穗子是两股青兰丝儿编了垂下的,这一看却变成了宫里金线的五丝纠,两股也变作三股,垂下来千百丝线飒飒一抖落,迎着光好似暮色洒金河荡,真是好看又富贵。
我整个人好似蔫菜逢春般一个打挺,坐直起来细捏着那纠丝儿,发觉当中一股里头还有根硬条儿似的东西,扒拉开一看,只见当中居然藏着一串打磨成细珠的蜜蜡,成色是好极了,湛黄流光,上面还一个个刻着字儿——
“长安喜乐,子佩吾思。”
那字儿是魏碑,风骨我熟得不能再熟,笔划里头折转细刻了朱砂,好似是娇红春花印在秋叶,合着那句子低回婉转,漂亮得不像话。
我看了好半晌,是怎么都释不下手,心里热得噗噗直跳,也是那时候才明白过来,人有时候当真矫情不得。
其实寻常即为信物,信物也是寻常,两样儿都是一样儿的珍贵,该惜福的时候当惜福,真不该分那么清楚,没得像我这不知好歹的,竟临走了还同他怄气。
他从来不说的话太多,却可想见他得多难受。
我若还不好生考学,都实在对不住他这心意。一时想到这里,我简直鼻头发酸眼眶也热,又愧自己笨得眼拙没一早瞧出来,这时候想跳下车冲回东宫去谢个恩却也晚了,国公府已至。
我下了车走进府,大哥正坐在前院儿里等我,一时见我回府还红着鼻子,便五大三粗地慌慌劝我道:“别哭啊小子,不就是去考个破试,考不上就算了,啊,咱府里头什么都不缺,哥养着你就是。”
就他那稀稀拉拉的俸禄,还想养我呢,叫大嫂听见了夜里得掐死他。
我一时被他这话哽得鼻酸变成了胸闷,手里的书往他身上一扔就道:“谁说考不上!我往后要进御史台的!”
谁知这时候我爹正从前厅踱出来,闻言便肃了脸训我道:“那还不赶紧去温书!御史台是吼破喉咙就能进的不成?你小子还差得远!”
我气焰顿萎,心里恨得不行却没法子驳他,手里便从大哥那儿老实接回书,悻悻回了小院儿去挑灯夜读。
那时我心想,要我真能入了御史台,那入班的头一桩事儿,便是穿上台里的乌黑补褂,戴着官帽挂着授印,往我爹跟前儿转个三百圈儿不带停,好叫他知道知道我稹老三也是能行的。
不过后来真入了御史台,这转圈的事儿,我却是忘了做。
第42章 山色有无
沈山山那年不用避什么嫌,秋闱就在京中考。我回府的消息他知道了,初六便着人给我送了个道印宝符来,说是他娘拜庙子请的文曲香灰,我俩一人一个,压在枕头底下能梦见考题。
但梦见考题这事儿吧,其实好或不好也分人。
倘若是沈山山梦见了考题,那自然提前得解是好的,可换了我这样儿的梦见考题,那便是提前晓得自己作不出,抓耳挠腮地睡觉都睡不着了,岂非给自个儿添堵?
故这宝符我不敢压枕头底下,便就揣在身上。初七收整一番到了初八夜里,我想着翌日要考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桩学,简直兴奋得睡不着,想着考完了白露一至还能去画眉河边儿捉蛐蛐儿就更兴奋得睡不着。但翌日一大早就得起来赶去寿县贡院儿,再不睡是不能行了。
于是我一咬牙,将孟子翻出来背了会儿。
果真即刻大睡。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我去祠堂里头给娘和祖宗们磕过头,按礼数上了三段儿香,便由爹和大哥送出府。因一进贡院儿就是九日七夜,每场换号舍也是三日一换,故头一场的吃食干粮徐顺儿一早备好了,此时方叔出来,将吃食用度提到车上搁了就上路。
临行我爹嘱我细心些,写字儿别老掉笔划。二哥监考,早一日点卯就被关进了主场,大哥从前考的是武科,在这上头说不出个名堂,便只揉了把我脑袋,悄悄儿说我考完了出来若想去赌马,就找他拿钱。
我眼睛一亮,却听我爹厉目一咳瞪向大哥,大哥吓得连忙推我上车。
然后马车厢子一晃一晃便把我载到了寿县贡院儿,路上给我颠瞌睡了会儿,下来人迷迷糊糊的,拎上吃的便要进去,结果徐顺儿又拉着我叮咛起来。
贡院儿进去三道门,层层立了官兵盘查物件儿,连干粮都得切成一寸见方的以免夹带。号舍里头就更不是人待的地儿,宽就只四尺,里头除了上下托砖格开的两张板子啥也没有,写题的时候下板儿作椅上板儿作桌,睡的时候上板儿往下板儿处一并就作了床,管你是白丁是公子都是这待遇,躺上去连腿都打不直。
这约摸就是朝廷说的一视同仁。
我私以为那同是挺同的,仁却不怎么仁。
见年临考前都有个民俗,便是坊间总传闻什么试子暴毙啊,什么考场阴魂啊,什么蛇妖盘檐啊,总之说得入了贡院儿就好似进了坟地似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却总要传得个人心惶惶才作数。
徐顺儿约摸是听多了这些,又着实担心号舍那破地儿叫我待着不舒坦,便一边儿给我理袍子一边儿说三天儿就能出来一趟,爷你不乐意烧热水就忍忍喝凉的,免得将手烫了云云。我老不耐烦,连声儿把他呿开就抱着吃的进去了。
进去时还听着徐顺儿在后头扯着喉咙叫我睡觉别打被子。
周围试子一两百个正排队等检,闻言全都侧目看过来笑我,我立时臊没了皮,气得从包袱里头摸出个饼子就丢过去砸他:“你给爷滚!滚开!”
徐顺儿颇委屈地躲在方叔后头看着我,方叔乐呵呵瞅着我俩笑,然后他俩冲我挥手。
我觉得真是丢人,便扭头当做没看见,只往旁边儿人堆子里瞅。
那时回头见着,贡院外送娃娃的寒门里不乏些父母兄姐亲自来送的。那些人跟我是没得比,他们根本没什么布帘儿马车,也没什么徐顺儿方叔,更没有太子爷拴的平安玉佩,有些大约是走了好长的路才赶来,要么就搭着驴子拉的柴车,明明一身苦呵呵的模样,但一个个脸上却都极和气,同我这拿腔拿调的模样真不一样,他们一家亲近得同我爹二哥那模样也不一样。
我瞧着瞧着,心里竟挺羡慕他们。
那时我所能知道的几个同年考学的人都和我出身差不多,比如沈山山和勤学馆几个公子哥儿,他们都是在京中主场考,换场那天儿兴许还能回家吃个饭,像我似的避院儿来这寿县同平头百姓们一窝子考学的公子是真没有,四周的娃娃见着我这模样儿的也挺稀奇,一会儿看看我衣裳环佩,一会儿看看我家马车马驹,一会儿看方叔一会儿看徐顺儿,眼里头竟同我看他们是一样的。
大半他们才是真羡慕我。
但我又有什么可羡慕的。
人心这事儿,不过就是得陇望蜀。
也更是得不着的,才觉得是最好的。
如今说起来,秋闱那九日,是我这辈子头一回信了世上真有地狱。
那之前我是真不信,真的。
进去前我问我二哥,在贡院儿里上茅房怎么办。二哥当时顿了顿,沉吟一会儿才说,号舍每排头上有个茅厕,我想去的话就把号舍门上的牌儿翻成出恭,自然有监官来领我过去。
我当时还觉着这伺候挺周到,心里且安了些,便没想着再问二哥别的。
二哥却幽幽嘱我一句说,在贡院儿里要出恭,便最好早晨去。我没闹明白为什么,他也没功夫答我就去点卯了。
结果等第一场诗和论的题发下来了,我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暂作不出,想起这出恭的事儿还挺新鲜,就兴致勃勃翻了牌儿等监官来领我去茅厕。哪知道监官是来开门儿领我去了,可我到了茅厕他却不走。
考中是不准说话的,一说话就直接赶出贡院儿了。我同那监官大眼儿瞪小眼儿半晌,我冲他摆摆手他也还是不出去,竟冲我摇头瞄眼。
我这才懂了二哥被我问起此事时那沉吟中的深意。
原来这监官还要守着爷蹲坑。
他娘的。
这还蹲什么蹲,爷急慌慌地就又出来作诗了,五言八韵一字儿不拖沓落笔而就,写完还把徐顺儿给我带的饼子拿出来吃了就凉茶压惊。
然这一惊一惊地压到了晚上,我憋着肚子写述论是真憋不住了,非得要上茅房不可,终于还是身子胜了性子,认怂一咬牙翻了出恭的牌儿,心想有人看就有人看罢,我一大老爷们儿,这能是多大回事儿。
那监官见我翻牌儿,就又来了,徐徐把我领到茅房外头,伸手一推门儿——
好家伙,当时那茅房一打开的臭骚味儿我这是搁了十年都还记得,那里面可是一整排号舍六十五个青衫学子的腹中之物,也不知他们那些个穷酸都吃的是什么,味儿恁大,熏得我就地一晃险些晕过去,惊都惊呆了。
此时我便又明白了二哥为何劝诫我早晨如厕好些,一时只恨自己早前儿是矫情个什么劲儿,心想那时候有人看是有人看,至少不臭啊,哎。
监官立在门口袖了手静静看我,挺平静,满眼勘破红尘,似在问我是不是又要提裤子不上了。
可我倒是想,我肠子却不允,只好闭气提袍视死如归地进去了,心觉这恭出得好似岳鹏举抗金,真真感天动地。
但就那么一时片刻解了裤子蹲在里头的功夫,寿县贡院儿里头常年寂寥的秋蚊子居然还在我腚上叮了四五个毒包,我捞上裤子回了号舍才开始痒,还越挠越痒,痒得小爷我坐在木板儿上好似坐在一堆虫子上,又难受又恶心,浑身都泛了鸡皮子。
这他娘的还写个鸟蛋的述论,气得我把笔一撂板子一合,睡觉——
还他娘睡不着,腚上痒得好似辣子扎肉还不能抠。
那时我真是百感聚心,七情煞顶。
想爷我打小在家用的恭桶都是黄花儿梨的,何曾受过这等罪?蜷腿儿躺在号舍小木板子上我望出去是寿县秋夜里头惨靛的天儿,心里一时气啊苦啊恨啊什么都有,捏着自个儿腰上的玉佩攥着里头那串儿蜜蜡拼命地忍,是想忍着别没出息地哭出来,可越忍眼眶子又越烫。我心想本以为写诗作赋念学这事儿都够讨人嫌了,没成想学念完了来参考还能更讨人嫌。寿县贡院儿是什么破地儿,爷这当初是为了谁去考的学啊,这真不是寻常人能干下来的事儿。
那时候我真是惦念着东宫里头的所有东西。我惦念夜里绣了白鹤的暖软衾被,惦念端茶送水的小太监和替我打扇的小宫女儿,我惦念书房里案头上燃着的宝蟾香和花墨研出来的细细气味儿,也惦念此时合该红了我满眼的枫。
可是最惦念不过,却还是那个团着我手教我写字儿的人。
腚都痒成了这样,我心里想起他,却还在肖想放榜的时候若我真考得好,他脸上会是笑得怎样。
想到这儿我竟又坐了起来,心想反正也痒得睡不着,倒不如接着好生写述论。
毕竟秋闱的榜帖会先张在礼部院儿,礼部的事儿又小半都治在东宫手里,他早应过我,他第一时候就会亲自去看榜的。
我很想要榜上有名。
我想要让他看见,他教出来的稹清被大字儿写在红笺上,他的稹清也是个举子了。
那他也许会立在礼部院儿里跟周遭的所有人都点着我名字说,这就是爷东宫的侍读,出息了。
那时他应该就会笑。
我便想要他这么笑。
头场三日考完出来大约我只睡过五六个时辰,徐顺儿已回家里又拿来了新三日的吃食。
等在外头瞧见我出去的时候他眼里都包上了泪,估摸是我形色确然不好,他也能想见里头是怎么一番遭罪。
他过来扶着我问我还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只管告诉他,他去替我备,说得好似爷就快不久于人世。
不过我那情状也确然像那么回事儿,只是人世于我却还有挂念。
我淡淡格开徐顺儿的手,让他去给我买罐儿止痒祛毒的膏就成。
岂知这话一吩咐,徐顺儿竟就哭了,方叔也开始点眼角。我简直不能更心烦,扯了钱袋儿就自己去边儿上长街里找药房,买了膏出来钻马车里,徐顺儿抽抽噎噎替我涂好了,我只觉刚回过口气儿才闭上眼,贡院儿里头钟竟又打响了,监官开始发新一场号舍的牌儿。
这就是又要进去了。我攥着我的玉佩,拿着手里的膏,挽上了三日的吃食,进去便又熬过鬼府地狱般的六日。
六日后我从贡院儿出来,几乎觉着自个儿已油尽灯枯。
诗论、表诏、判策三门考尽,脑子已然是转不动,我整个人像是被石轮车狠狠压榨过一道却没死透过去,拎着胳膊还能形同槁木一般从地上站起来骇人。那时候我参考前想着一出贡院儿就要做啥做啥的事儿是一桩都不往脑子里来了,人立在焦黄的地儿上也直晃晃,是一心只想回家去洗个踏实澡,睡个踏实觉,出回踏实恭,其他都要缓缓。
我以为天下试子里头也就我这矫情的能这样儿,结果举目一顾,但见出贡院儿的人堆子里竟也没有一个在欢跳奔腾的,放眼望去,俱是疲惫不堪的一个个肉身从号舍里挪出来,摇摇晃晃面色惨淡,好似才从枯冢下爬起的尸,浑身上下一分人气儿都没有。
哎,不过也难怪。想来秋闱之后还有春闱,春闱过了还待殿试,这场里头还不知能有几个计入其中,期望搁在前头,对人人都是渺茫,也并非考完便是解脱。
往后也是无尽沉沦罢了。
我看着那些进贡院儿前与我什么都不同的寒门学子此时倒也同我一般的满脸青茬儿双目充血,人人的衣裳不管是丝的锦的还是布的麻的全他娘都染着那号舍茅厕里头飘飞的臭骚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