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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完本——by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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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说,小皇叔没出息的,才上路两天儿就害上了热病,成天难受得哎哎直叫唤,一路闹得皇上直想把他扔半道儿上,故我嘱咐小皇叔看顾皇上他是自然没能看顾上,倒都叫皇上看顾他去了,到地儿他还软得跟泥似的好不起来,半月里统领凿渠治灾的事儿就全扛在皇上一人肩上,下头诸官还不济事儿,一个比一个油滑,挑活儿避重就轻,遇事儿互相推诿,一出出演着戏。
这封信写到此口气虽还同之前一样儿,但眼看着皇上这着墨比之前数倍多了起来,我也就能知道他心里气得是怎么样。
哎,皇上生来没多久就是太子爷,能比肩的兄弟从没有,故他心里若装了什么同底下人也没的好说,便总惯了闷在心里头。心里头闷多了,他夜里就睡不安宁。
东宫总点着宝蟾香,太监几个曾告诉我说,那都是为给他宁神的。
然他一去晋中千百里走得匆匆,也不知宝蟾香带了没,若是没有,这神该怎么宁得下?
一时我从他辗转难眠忧心到他会不会被小皇叔害上热病,又就此推演这热病至不至于就是灾地的瘟,进而想起书里讲灾瘟都是会闹死人的,忽而此念一起,我整个人瞬时犹如走水失火,一时怕得是心尖子都凉了半截儿,再度又想起皇上行猎受伤那夜危急时候交代后事儿的模样,那些话立刻一道道响起在耳边,直如银丝细线往我骨缝皮肉里拉磨,痛是痛来痒更痒,却根本由不得人叫停。
他娘的,大约这就是那些酸诗里头老写的相思。
我不知那些个读书的哪儿瞧出这是孟浪缱绻,搁我身上简直是场酷刑。我只恨不能在背上剖出双肉翅来径直飞去晋中瞧瞧他安生才好回来接着作考,如此惦念着是连饭都快吃不下,看书也勉强,自然就更没心思同沈山山他们一道出去玩儿。
不过瞎挨着过罢了。
沈山山的学念得好,双元及身,大约他家里也该高兴,故这临门的佛脚也不逼着他再抱。他闲得隔一两日便来瞧瞧我被先贤圣人的论著折磨得怎样,自个儿却抱本儿花里胡哨的修花录在我旁边儿笑嘻嘻地看,那小人得志的鬼模样儿,气得我把手上的书看完一本儿就砸一本儿在他脸上:“你要看就滚回你家里自个儿看,别扰爷清净!”
然我的书是丢过去一本儿他看一眼就能背出个一二三来,再丢一本儿又给我讲出个四五六,我他娘烦也烦死了,整个人直接趴桌上看着他:“沈山山你缺德不缺德?你再不回家去我就叫徐顺儿来打你了!”
“你忍心啊,稹小公子?况徐顺儿他也打不过我啊。”沈山山优哉游哉地捧着杂书,看都没看我一眼,反倒是仰躺在我榻上往里头一翻身,拾着修花录的书页子道:“我家里闹腾,我不想回去。”
我啐他:“有人追着夸你还嫌吵吵,不惜福的命!我爹要这样,我大约睡着了都能起来给他磕响头。”
沈山山顺着我道:“若真是夸我倒还——哎,算了,不说也罢。”他终于搁下书,稍微支起点儿身子回头笑我:“还是说说咱们稹三爷吧,这回你是想考状元呢,还是榜眼啊?”
我白他一眼:“那还不得瞧瞧沈小侯爷乐意让哪一个出来。”
状元榜眼乃头甲之最,他竟也舍得拿来寒碜我,心眼儿忒坏。这两样儿名头我从没肖想过,当年我那般拼命看书,只是想混个前十的卷纸在先皇爷跟前儿争个面圣御批罢了。
我常在皇上身边儿,先皇爷是认得我的,况琉球那事儿替我得了个不伦不类的伯挂着,算一便宜功勋,倘若先皇爷还记得我爹就是太傅大人,说不定更能给我赏些恩德,问问我自个儿想去哪儿做差,然后破格把我点进御史台去。
沈山山听我这么大言不惭地说,真是摇头笑了笑,只枕在臂上看了我一会儿,忽而清明道:“稹清,你的卷儿是一定能到御前的,别想那么多了。”
我一听,连忙从桌上坐直了瞪他:“你怎么知道?你是神仙?”
沈山山晃了晃脑袋逗我:“是啊,那么多年了你都不知道?我福神呐,就来保稹小公子喜乐的。”
“嗐你甭笑了,”我没好气地拎着袍子就坐到榻边儿去拍他脑袋:“哎哎,我问你正经的,你这话太子爷走之前也跟我说过,这是为什么啊?”
沈山山捉开我手往里头避了避,笑着垂眼叹了口气:“没什么,我这不是给你打气儿么。你赶紧回去接着背文絜,我听着呢。”
他这一答话果真同我所想一样,就也没什么好问。于是我又悻悻回桌上去背书,只背着背着心思又转到皇上临行前同我说的来。
其实皇上倒也没跟我说多大不了的,只是临行上车前,他摸了我脑袋一把嘱我好生考学。我老实说我可能考不上了,他却笃定笑道:“不会。清清,你的卷儿一定能到御前,到时候父皇问你想去哪儿当差,你说想去御史台就得了。”
我问他:“你怎知道我的卷儿就一定能到御前?敢情你替我把圣上都买通了?”
皇上哧地一声就笑出来,掐了掐我脸蛋儿好似在哂我蠢:“你好好儿写字儿就成了,脑袋里成日也装些正经的罢,别总想些有的没的,知道没?”
“哎,爷,我知道了。”我瘪瘪嘴应了,心里是不大服得他教训我,但想着快有几月都不能听见他啰嗦,竟又觉出分不舍。
那时催他走的人着紧,他留不得,完了这话不过带我又亲了亲,也就实在走了,临行前这话实则平而又平,可搁了这些日子,却也叫我在心里生出疑窦来,这真算作奇事儿了。
大约只是因我多日来想了他实在太多次。
一个字儿搁在眼前瞧久了都能觉出不像来,更何况是言语?
连沈山山都说了这不过是励我上进给我打气儿,那便真就不该还有什么旁的。

第51章 山色有无


我从小就盼着沈山山中状元。
他这人是真正地好,学问也真正地好,我总想着他应当中。
其实我从小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儿,心知自己是达不成的,就总盼着沈山山能达成,他若达成,那就仿若我自个儿的心愿也了结一般,着实能挺开心。
盼他中状元,便是这当中最恢弘的一样儿,我暗暗在心里想了许多年,就盼着他中了之后能高头大马带着大红绸缎的花花儿趾高气昂往街上走,衙役开道锣鼓喧天琼林御宴百官恭贺的时候,都不需他能回头瞧我一眼,我哪怕只是立在泯然众生里望望他衣锦被绣的模样,那也很够。
约摸跟我自个儿中一回状元也差不离了。
当年不止我,所有相熟的人都觉着沈山山既秋闱春闱都是头名儿,脾性根骨又一顶一的好,那上了殿试定能被御笔金批点作状元,而沈山山在做学问上也从没失过手,又实在当得起周遭这一念想,故大家只当这状元之事,于沈山山而言就是自然与必然,就连监生几个喝酒说起,也都是这话。
可熟料,天算不由人知。
当年殿试落下,头甲三人中虽有沈山山之名,他却仅得了个末名探花。
殿试头晚上沈山山还又来我院儿里看书,走的时候我俩是打了个什么赌作笑,总之我输了,翌日便要早小半个时辰起来去买汤包,一路带到他家里吃了又接他一道入宫。
我并没觉得他同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反而因作弄了我他还挺高兴,殿试卷纸呈上后也果真卷入前十,得了圣躬点他御批,可面圣答考时他却有些浑浑。
先皇爷当年不过问他些策论,那些策论搁了平日他定能同我侃个江河湖海流不尽,然搁在圣驾跟前他却是怎么都言不臻境,好是好,却不及八分他往日言辞里头的机辩。
我想他定是见圣躬临询便心里打鼓,多说怕错,可这不说,却实在可惜了他的才学。我在下头看得是直捏汗,恨不得站起来替他说道。
只是也来不及了,因下一个被御批的卷儿,竟就是我自个儿的。
我记得当时殿上文官林立,我爹同相爷一道立在先皇下手的左边儿,右边儿是太保太师和各部尚书,先前几卷儿他们已作论不少时候,阅卷官将我卷纸铺在先皇御案上的时候,还未来得及唤我上殿,我遥遥见先皇只第一眼瞧过那卷纸一瞬,下刻便忽然抬头来问了阅卷官一句什么。阅卷官答了,又笑说两句,先皇听了竟也就笑起来,只脸上还带病容,因着笑还咳了两声,顿顿点点头,上面这才宣我上前。
我提着一颗心上前跪了,连忙伏下身去叩首,却听头顶上先皇见了我,老迈一声:“这瞧着果真是那孩子……”接着先竟不是问我,而是问我爹道:“太傅,朕没记错……这还是你儿子吧?”
我爹答道:“皇上记得不错,这是臣家中幺子,不才参试幸得榜名,今儿贸然上殿来,恐有污皇上圣目。”
先皇将我唤起来,同我爹好笑道:“太傅谦逊了……咳,太傅家的儿子一个个儿长得都好又出息,搁在眼前玉树芝兰的模样儿,何提什么不才劣子?前不久吏部那案子不也是你儿子办的……太傅替朝廷养了可用之人,倒是朕亏待了太傅。”
爹跪下谢过圣上谬赞,起来的时候瞥过我一眼,便又立回原位去,不用想也知道是叫我一会儿作答别在这大庭广众下丢他的脸。我由此不免更提心吊胆,正想着天子首问当是从我那论述的何处开始,脑子里也紧锣密鼓地铺排,下刻却见先皇的眼睛再没往我卷纸上看过,问出的是我怎么都没料到过的一件事儿。
“稹三郎,朕方才听了一样儿奇事儿,说你秋闱的卷上竟有一字儿写漏了笔画?”
此言一出,大殿上四下即刻笑言沸论,大约都在说怎么写漏了笔画的人还能上殿试来,这岂非草包么?
我是万没想到大殿上能揭了我这出来,臊着脸皮瞅见我爹面无所表,心里已然凉了一片,这时却也只能硬了头皮老实应先皇一声:“回皇上话……是。”
先皇听了,口气倒很亲切地问:“咳……来,你同朕说说,是哪个字儿?漏了哪笔?”
我战战兢兢道:“回……禀皇上,是廉而不刿的廉字儿,我少……少了头上那点儿。”
写错字儿还能上殿试的事儿是从来没有过,先皇听了一想,真正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你会少了那点儿?”
这问正是当场百官试子都想知道的,故一时所有人都扭头来盯着我看,就等着看我摔跟头。
可我就算摔跟头考不上也不敢欺君,便就壮起胆子捡了实话讲:“回皇上,实则……少这点儿,是因了小生的爹。”
错处丢在太傅大人身上,满堂一哗,我爹听罢,立在旁边儿眉毛都快竖起来,若不是还在大殿上,我估摸他能立时揪着手里笏板给我来一顿好打,一时只觉背上的皮儿都拉紧了。
先皇却微微前倾了身子看着我笑,掩着唇又咳了咳:“……哎,小三郎,你爹治学严谨,奏章里头可从来不写错字儿,这你欺君不得啊。”
这话叫百官听了都笑起了我拉老爹垫背,忒没出息,我爹更是摇头闭眼叹了口气,一容家门不幸。
我愁苦,这丢人的事儿也确凿怨不得被人奚落,只能给先皇爷磕过头,抖着手老实道:“小生——小生不敢欺君,回禀皇上,这真是因了爹……不不不是爹他写错字儿,是小生小时候听爹讲过十四廉君子,太久了……故事没记住,却只记住我爹说……廉么,就是舍身外物,去身外事,不苟取,不盗作……还有什么——霁月孑正一身,无利无冕一世,方为不阿之人。故小生一直以为,廉字儿头上那点儿,不就在外头么,不就是身外物头上冕么,照这意思便就以为……以为是没有的呢,后来读书,也不曾仔细留意过……小生这实在实在有罪,治学不严,玷污圣贤,望……望皇上降罪。”
岂知先皇听了却坐在上头一抚掌,哈哈大笑竟觉有趣儿,指着那阅卷官道:“听听,刘侍郎你猜得不差,这娃娃写错一字儿果真有来头,还挺在理儿。朕听着,倒觉得圣贤都要把那点儿改掉才是。”
我简直懵顿了,脑袋都转不动,只听见周遭议论嘈嘈也不知是说好还是不好,当场冷汗透着身上的衣裳往外冒,情急间好在我爹及时跪了道:“皇上明鉴,说文有言,堂之侧边曰廉,故从广。这劣子信口开河找理开脱,实在是孽障,老臣教导无方,求皇上责罚。”
“咳……咳,罢了。”先皇爷笑得摇头,抬手令我爹起来,“你爷俩儿一口一个降罪责罚,说得朕像是问罪似的,朕不过实在好奇一二罢了。朕还猜着,小三郎这廉字儿少了一点儿,是不是在说……朕这朝廷,也少点儿清廉……”
一言轻飘落下却好似雷霆一钧,先皇好巧不巧在此言一顿,殿上沸然人声即刻止了,百官面目都带上惊怕之色,我就更是吓得头贯冷血眼前一花,连忙匍匐下去:“小生不敢!皇上明——”
先皇抬手止了我话头,令我勿怕勿躁,接着目光一一扫过在堂的人,才接着徐徐道:“朕知道你不敢。你这错字儿,竟也是孝心……是记着你爹的话。”
他转向我爹,幽幽叹了口气,还是笑道:“太傅这儿子养得好啊,心底儿干净,孝顺,骨子也善。”
我爹低着头,颤了手躬身谢赞,我也是又磕了好几个头才缓过来口气儿,又听先皇问我:“小三郎,往后想在哪部任职啊?”
这问我倒还记得,我抖着喉咙道:“回回回皇上,御御御史台。”
“怎么还结巴上了……朕又不吃人。”先皇一时沙哑地笑起来,那眼睛弯起的弧度叫我忽觉有丝熟悉,那熟悉却在他年岁雕琢的脸纹里渐待消弭,变作了沉沉,“好,御史台好,你这性子……也合该选御史台。”他点了下手二人道:“张大夫,梁中丞,往后你们带着他拾掇拾掇罢,朕瞧着……咳,这孩子是个好的。”
圣躬不愧金口玉言,这春风化雪般的三言两语,竟就把我好几年的念想给弄成了真的,我一时都没回过味儿来,还是看见我爹给我使眼色叫我谢恩,我才赶紧谢恩,旁边儿御史台的人到先皇跟前儿领命,我便又愣愣偷眼儿往那两个领命的人当中一看。
那便是我头一次见着梁大夫——当时他还是梁中丞,年轻了七八岁,却还一样干瘪的瘦,凹目鹰鼻双眼锐直,只乌纱帽下的头发倒不似如今的稀稀拉拉半百灰花,还尚能见着几缕黑。
他那时同皇上说:“皇上,台里人事变动惯常大,今年更甚,微臣敢请皇上今科多点二人入台。”
先皇听罢点头,忽而想起什么往堂下一指:“适才那沈姓学生,是否也考过刑律?”
旁边儿监卷官一翻卷册:“皇上妙思,沈生刑律极佳。”
“那就他罢。”先皇点了沈山山,又点了沈山山旁边儿一人,“还有那刘生,都作侍御史,其他空出的职,待皇榜放下二甲出来,你们再要人便同吏部说去。”
御史台的就应下了。
殿试当场授职是了不得的恩赐,沈山山同旁边儿那刘生自然站起来好好儿谢了恩,一旁吏部和礼部的便记下职位名字。
我开心得了不得,回头盯着沈山山笑,又做口型说咱俩又能一道儿了。沈山山抬眼见我这模样,不禁挽起眉梢,拾拳掩着唇角咳了咳忍笑,转过眼去不再看我。
这时我乐颠颠儿地回了写题卷儿的桌边上跪坐着,卷纸正发下来叫我等试子瞧瞧朱批。我还好生期待着先皇爷会给我落什么批,往后在家里可是得要裱起来挂上的。
然我那卷纸落到了跟前儿,我却见上头除却阅卷官留下的圈圈点点,本该御笔留评的地儿却是空空的,压根儿一字儿没有写过。
此时方才面圣的惊怕过了,得以进御史台的兴奋劲儿过了,我脑子终于一通,心血回来,想起了皇上治灾临行前的话,那其中的疑窦,话眼,他的回避,沈山山之前答我时候的避重就轻,忽而好似灰白石子儿般一一往我皮脸上兜头砸过来,竟叫我脸上忽而比适才被问及错字儿、被人奚落取笑的时候更烫,烫得几乎发疼,好似千万根银针在扎着。
——原来我这述论能面圣,凭的压根儿不是述和论。
凭的大约只是我一手字儿。
殿试没有封卷闭卷,呈上御案的,是我这一纸打东宫练出来的魏碑。

第52章 山色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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