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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完本——by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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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庆幸叫我自个儿都厌。
我厌世人都一样,我厌那肉体凡胎再金贵,每一个走的总还是东西路,喝的总还是浓淡茶,我也厌万事有坎儿并不只写在纸上,更厌身不由己也非尽都装在书里,厌到头来我执着他袖口,苦笑着茫茫颤颤地同他说:“……爷,那你大约当是个好皇帝罢。”
而他却只轻轻拍着我后背诓我入眠,唇角轻轻在我额边印过,良久沉默才道:“你能懂什么皇帝……你还是睡罢。”

也不知夜里是怎么睡着,总归一早起来热汗都湿了我衣裳。
没醒的时候我就听见有人来请皇上去尚书房,迷蒙里只来得及一睁眼,他已缱绻咬过我鼻尖唇角起了身,吩咐小太监备车把我送回国公府去。
我望着他出去的背影,也从床上爬起来,跪在床板儿上还呆愣了会儿,直到宫女儿给我奉来衣裳伺候我擦过身子换上,我才吃过些早膳跟着小太监往外走。
要从侧殿出东宫,必须得走过了前殿往廊桥上过。我走在那廊桥上还正奇着怎么桥下一池子的锦鲤都在争先恐后往前蹿,下刻一拐过弯儿竟就见小太监在前头猛地站住,还拉着我袖子倒退了两步。
我莫名其妙抬了头,只见前面廊桥尽处立着个穿了双凤赤金褂的娇俏姑娘,艳阳下她头上宝钗灿丽,手里捏着个饵料盒子,正被一干宫女儿太监围着,抬手慢慢儿地一把接一把将鱼食儿抛进桥下的池子里。
桥下锦鲤艳红如簇。
我这么停停地看着那姑娘,一时她也抬起头来,隔着几步外,她冷冷望向我的眼睛几乎像是一把刀子,若是再锋利一些,约摸能刮下我两层皮来。
我看着她的脸,心道小皇叔选了她这样貌荐给先皇赐婚给皇上,那眼光确然是好的,可这姑娘来的时候短,大约只知道皇上在意那一池子的锦鲤,却不知道皇上有多在意那一池子的锦鲤,这么没命地喂,没的将这池鱼给弄死了惹皇上生气。
于是我真忍不住平平劝她道:“娘娘惜着点儿鱼食儿罢,鱼要是撑死了,不好受的也是太子爷呢。”
姑娘闻言,慢慢将手放下,看着我的眼光并不改,可寒到了底却能抿了朱唇笑起来,压着口肃穆道:“你就是那钦国公府的稹三公子?……当了侍读这么些日子也不知怎么学的规矩,青天白日的能同我说这话,你们国公家的礼义廉耻,大约到你也就绝了。”
然她这么三言两语将礼义廉耻扯去我家里,我亦不知她这太子妃的礼义廉耻何在,一时心里犯起狠来,身边儿小太监来拉我我也顾不上了,只静静看着她讽道:“娘娘许是昨儿夜里没休整好吧,火气儿也忒大,还是赶紧趁着时候回去再睡睡的好。”
可她听了我这话,竟不怒反笑,还勾了唇角徐徐道:“我哪儿能比得上三公子昨儿夜里劳累?三公子,这宫里这么大,处处自有人担待着,也不稀得你日日跑来操持,你也回去歇歇罢。”
说到这儿,她舌下到底带上一丝狠:“好歹多歇几日。”
说完这话,她只再瞥我一眼,就扔掉剩下的鱼食儿用绢子擦了手,领着一干宫人从我身旁走掉了。

我总算知道我是为什么要膈应那姑娘。
出宫回府的车上,小太监瞅着我直叹气,我叫他闭嘴他也不听,反劝我往后甭那么同东宫里磕上。
我正还膈应着那东宫里的姑娘,心里正不自在,听他老叨叨,便盯着他脑门儿就骂:“你能不能别说了?天天儿搁东宫里跑腿的是你,你这么跟在我后头,还是自个儿仔细着她对付你罢。”
小太监语重心长叹道:“清爷,该说您善心眼儿还是缺心眼儿啊,您还能有功夫管我呢?我是太子爷身边儿的,她到底不能立时将我怎么样,可清爷你宫里外头两地儿跑,可得留心着她给你使什么绊子。”
使绊子,他倒是说说能使什么绊子?说来说去不清不楚他就这两句嘱咐我,再说下去我怕自个儿能先把他给绊了,便不再搭理他,跳下车去预备自个儿走去家里,让他赶紧滚回宫去。
小太监犟不过我,只好驾了车回宫,我一人左思右想着,穿了西坊市集走到我家附近的街上,行到路口还看见两个娃娃在地上画了白圈正玩儿掷物。
掷物便是画个圈儿往里头扔东西,扔得越靠心儿就越厉害,从前六七岁时我也跟沈山山玩儿过,唯独能记起来便是这极没意思。
两个娃娃当中,一个扎了羊角辫儿的丫头也不知会不会玩儿,竟随手揪着小沙包就往远处甩。那沙包划出根儿圆弧在当空一晃,早看着高低方向就知道是中不了的,我都替她惜。那丫头却禁不住侥幸,还眼巴巴地等那沙包落地,好似这么侥幸着,那沙包就有可能落得进圈儿里似的。
根本是没可能的事儿。
可那傻丫头不知道,她眼睁睁瞧着小沙包啪嗒落在了我脚边儿的白圈外头,没关系地奶声儿欢腾道:“哎呀!没中,差一点儿呢,我得再来一次。”
这时候她看见了我,摊开手笑嘻嘻叫唤起来:“大哥哥,你帮我扔过来好不好啊?”
也不知是哪家穷酸的蠢丫头,连个掷物都不会玩儿,居然还要小爷我替她拾沙包。
我弯腰捡了那小沙包,再回眼儿看了眼脚下的白圈儿,当时心里闷着的气反而愈发沉,只随手把小沙包往那丫头跟前儿丢了,转身也就背着手接着往家里走。
钦国公府大门的牌匾还是数年如一地气派,可我进门时候家里却竟说不出的静。走过前院儿长廊,经过我的下人还都侧目回来盯上我两眼,盯得我莫名其妙,一时回头看他们,他们又一句话都不说埋头就走。
正巧路过前厅要往我小院儿去了,我刚转下廊上,却惊见多日不回家里的我爹正坐在前厅正堂的高背红木椅子上,身上银丝鹤褂都没脱下,一见我过,竟抬手啪地一声儿拍过手下案台,气红了眼睛老声儿叱嗟道:“你这孽子!过来跪下!”
我逃不过,只好跨过门槛儿往他跟前儿跪了。眼见徐顺儿跟方叔站在我爹后头一容的忧怕,我再抬头瞧瞧我爹那模样儿,好似多少年来都从没见他气得那么脸红脖子粗过。
那时我心里忽而泛上一丝苦冷,隐约预料到什么,只硬着头皮问了一句:“……爹,怎么了?”
“怎么了?”我爹怒斥出来的声音都像是被刀尖子撕破了,他瞪圆了赤丝缕缕的眼睛看着我,站起来就扯过案台上的木盘子劈头往我脑门儿上砸。
一时那木盘子往我头上狠狠贯下,来不及疼就已再落了第二次,我被揍得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刚捂住脑袋,方叔徐顺儿奔过来挡在我跟前儿好说歹说规劝着夺过我爹手上那盘子,却未防我爹忽起一脚踹在我肋下。
这一脚踹得我眼冒金星差点儿晕厥过去,昏花中,只听我爹沉顿了一身的震怒,厉容喝问我:“你说!你个不要脸的孽障!你昨晚上睡哪儿了!”

第65章 山色有无


人能记得的痛总很深。
那时我爹落在我身上的拳脚也根本没惜过气力,揍着我一如我从来不曾是他的儿子,一如我从小到大丝毫不曾可爱到令他开怀过,或一如我根本就是他仇忾了十来年的敌人。他那责打一下儿比一下儿更厉害,厉害得好似铁楸钉耙,说是挖嵌在我皮肉肩头上倒不如说是抠打在我心头骨血里,若是能看见,怕皮肉都是血淋淋地翻出来。
此刻我终于想起了东宫里忠奋侯那闺女儿说话时带出的一丝狠。
原来她叫我多歇几日的时候,是铁了心的。
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我从来不是不知道嫉恨这玩意儿能要人性命,却只从来没想过这玩意儿竟有一日会要命要来了我的头上。一时小太监在马车上絮絮叨叨的嘱托又滚落在我耳朵里,我当时不在意的口气合着眼下我爹震声狠厉的抽打和谩骂,直如场天底下最嘲讽的戏码儿。
戏码儿里我定是个不成器的不孝子,是个没脸皮的分桃断袖,是个魅上惑主的卑贱玩意儿,而训斥我这窝囊废就成了大义——我爹即是大义,那将我告到我爹跟前儿的姑娘是大义,这打我是大义,骂我也是大义,就连满园子冷眼瞧着我走进前厅也不言语的下人都是大义。
我这奸邪的东西,大约把挡着我爹的徐顺儿方叔也都统统带成了恶人。
他们终于把爹架开的时候,我蜷着身子捂了脑袋抬头去瞧,爹的额间已拧起了青筋,那时他一脸的恨,懑,愤,不甘不信,衬着他背后红梅猎雪的字画儿往我浮泡的眼睛里浑浑地摇,银艳相接,撼天动地,和我过去数年每夜所畏惧过的此情此景是全然地一模一样。
如今这一天终于终于到了,我趴在地上啐出口血,竟然还觉出份儿痛快——
爹那造反大计活活磋磨了我多少年,此时我终于也能拿把刀子往他心窝里头扎上一扎。
我拍着地砖咧嘴笑起来,特地抖着嗓子同他说:“爹,我昨儿就在东宫睡的,我就……就睡在太子爷边儿上……”
“混账!你个没皮没脸的混账!”这话果然更引怒我爹,我还未说完,他脸已怒到紫红,立时见趁手处有一盏长杆儿高灯立在桌后,忽而抓过来就往我身上劈。
徐顺儿吓得跳起来一挡,却恰叫那一杆子避过我身背直落到我右腿上,痛得我登时直如裂骨剜心。
灯盏的绢笼不轻不重打落在我背上滚开去,慢慢儿滚到前厅的门槛儿停在了一人的脚边儿上,我忍痛间抬头,竟见是我大哥听了动静赶紧跑过来看,但见一室狼藉,他两步踏来把我拎起,拧眉问爹:“爹,什么话不能好好儿说?他又怎么了?”
“你自己问问他!”我爹沉喘着指了我的脸,“这玩意儿出息了!如今都能爬上太子的床了!”
这话说出,我只觉大哥扶在我肋下的手都一松,下一刻再度紧起来将我扔到椅子上瘫了,他看向我到底是惊怒又无力:“老幺,你……你怎么——你跟太子爷真有——”
“有过了,什么都有过了!”我接着他的话嚷起来,越来越大声,“我跟太子爷老早就有过了!老早老早我就——”
“住嘴!”
我爹一巴掌就扇在我脸上,这耳光直抽得我扑到了旁边儿桌上,脸颊麻痛,脑子似鸣钟般嗡嗡地响,好赖软在椅上偏头缓了一阵,却还是不死心地瞥眼盯着他,紧咬了牙关,终于把心底畏怕了好几年的那个字说出来:“……怎么,爹,你生什么气?……你不是要反么?现下你儿子我是皇太子的人了,你反起来是不是得把我也一道儿砍了啊?——那您也别气了,把我一道儿砍了也就是了!”
“你放肆!”爹厉吼着,抬手就是又一巴掌甩在我脸上,浑身暴起的那股气势竟还能更加威严震怒,徐顺儿方叔早不敢拦他,我大哥挡在我前面也只被他一把推开。
当时他站在我跟前儿,指着我鼻尖子的手都抖起来,一张脸怒极了泛起赤红,瞪着我的眼睛几乎要脱出了他的眶子——可我就那么梗着脖子定定地看他,就如从前极小时候守在南跨院儿门外期待着他能说出什么来驳斥我的时候一样,真是一模一样,但他却还是宛如被气闷住了喉咙一般,怒视着我半天,一个字儿都没有吐出来。
所以他到底是要反,到底他还是要反!
我垂眼儿看去他颤巍巍指在我鼻尖儿的指头,一时那心里是苦,是穷极眼泪的悲,更是痛,可这痛经了那么些年,终钝作了麻木和惯然。
我扶着椅子,单凭左腿晃晃悠悠站起来,颤颤向他逼近一步:“……也是,你反了,砍了我又怎么样,反正我死了你也不伤心……你根本就没心。”
我那时抬头望进他眼里,那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正视我爹的眼睛,可那第一回 望,却是带着恨。
我一字一顿跟他说:“爹,我叫你一声爹……我求求你,往后你要反,往后你要杀太子——你就先杀了我,杀了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杀了我割了我的脑袋!你再从我身上踩过去!”
“老幺你住嘴!”
同大哥这声一齐贯下的是我爹又一顿揍,落在我脸上身上肩背上的拳头如舂米的木头打在石墩上,混乱中大哥将我护在他背后,我爹再骂我我已听不进去,也无力再听下去,终于寻得个间隙,大哥夹起我来就奔出了前厅去。
大哥一路架着我快步地走,一路沉闷了一腔的愧愤,那愧愤极盛,叫我轻易能感知,但他却是沉默。这沉默就似他指上的茧子一样,透着我臂上薄袖不轻不重硌在我手肘上,不痛不痒,却已叫人无法再难受。
一直到我院门口,他憋了这长一段,终于咬牙憋出一句:“老幺,你……你这怎么对得起爹啊……”
可这更是没了名堂的话。
爹他要反,是将我国公府一家子的命都搭在了里头,如今我断个袖就能碍着他了?
我笑了一声,靠在我院儿门口的柱子上同大哥说:“无所谓,对不起就算了。就算是对不起他,我也就对不起了。”

从来我跟沈山山都以为,那些写说富贵人家公子哥儿犯了家戒就被打断了腿逐出去作庶民的话本儿,若不是穷酸写的,则一定是未经廿年以上富贵的小家儿门户写的。
京中富贵的高门宅邸,一幢幢修起来得要多少年?当中多少腌臜事情多少秘辛,一砖一瓦下面盖的都不是能告人的事儿,怎可能将内里之人轰然赶出去授人以柄?就算我家没有这要反的事儿,我一旦有辱家门,那我爹就算要打断我的腿,我这条腿首先断就得断在国公府里,其次断了之后要自取生灭,那死也得死在国公府里。
同皇上好的事儿我爹知道后,我虽被打了个半瘸,却到底并没真的断腿。我爹也并未真把我揍死过去,单算着有辱家门、欺纲藐常、无顾伦理一类,他竟好似是忽而对我抱上了他从来不曾抱过的期望,居然将我层层关在屋里令仆从四下看管着,自个儿并不再来打骂我,反倒不知何处寻来个迂腐老学究,成日掠过了七情六欲,只哆哆嗦嗦拿着数册厚本儿,拖长了声音跟我讲那三纲四端五伦八德。
那老家伙瘦得似猴儿,声音破了风箱似的难听,他来一次我就拿东西扔他一次,手边儿是吃饭的汤碗就拿汤碗扔他,是杂书就拿杂书扔他。他不是不怕我,但他自然更怕我爹,到后来这老头儿都站在了院儿里不敢近我身,居然都还扯着那干瘪的喉咙在院儿里训我:“……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天下治;三者逆,天下乱……”
我当时要不是惜着手里玩儿着的花瓶儿是西域来的就这一对儿,老早就拎起来大嘴巴子抽他了:“你这老骨头做过臣么?你做过君么?什么都不知道你闹腾什么呀,滚滚滚!”
正赶上我二哥下了工来瞧我,走到院儿里一见此景便生怒意,快步走来把我手里花瓶儿一抽,肃起脸来骂我竟比那老学究还骂得之乎者也,骂完了叫来家丁把我那对儿西域宝瓶一递,将我一屋子的金玉摆件儿全都搬去库房里锁上了,就连我炉子里点的宝蟾香都要全数收走,我瘸了个腿怎么扯都扯不过他。
他是臣,他还是我哥哥,比我多吃了好几年的饭,人也厉害,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对付他,由是便知道二哥比那老学究还麻烦,那学究我就真得奉着,奉到等我腿脚利索了翻墙出去,那才能躲个一干二净。
可我想着这事儿,不过叫来徐顺儿问了一嘴,问他我从前翻进我娘那院儿里的梯子还在不在,这事儿竟不知怎么又让我爹知道了,原是好几日没见着他来,这下一来他还带着笤帚,奔到床边儿对我就是一顿猛拍猛骂,说不打死我是不能够了,拍落我床上一被子的灰。
要不是徐顺儿那叛徒还知道护主,我早就交代在那儿,后来是大哥二哥赶来拉扯,才好说歹说把爹劝出去,却又立时把那老学究又找来了,叽里呱啦立在院儿里跟我念伦常,一直闹腾到夜里才走。
当晚徐顺儿往我背上涂药,我是真想不通了:“徐顺儿,你他娘告了密还来替我挡揍,你有病啊?”
徐顺儿合了药盒子颇委屈道:“爷,我俩一起长这么大,我什么时候去老爷跟前儿告过你不是啊,都是外头听见了去挤兑的。哎,您还是消停吧,到底府里老爷还管着事儿,他们不会放你出去的,有了梯子你也过不去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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