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有无完本——by书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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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儿我更觉得好笑起来,恰见他塞在我手里那两枝梨花儿开得极繁盛,上头几簇花白如雪,几近压弯了枝梢,细瓣中花芯浅黄好似星点,亦叫人眼前一新。此时暮春微风阵阵,那梨花儿霎时便清香袭人,闻之似是可拍散一切迷惘。
我将花枝递给了徐顺儿,单手抱稳了小娃娃替他擦过脑门儿的汗,斥他一句道:“傻小子,你什么时候见过花和果子一道儿长的?树上都是花儿落了才生果子呢,哪儿有花和果子一起得的道理?你还想边吃果子边赏花儿呢,美得你。”
嫡侄子这才恍然大悟,举着花枝噘了嘴巴,颇委屈地长长哦了一声,那模样儿引得旁边儿两个小沙弥都笑起来,徐顺儿便连忙将托盘儿中经文拿起,又掏了银子要替娃娃赔不是。小沙弥连连避退不接,只问还有没有事务要吩咐。
徐顺儿吊眉看了看嫡侄子,此时问我说:“爷,老爷说的那事儿——”
“什么事儿?我怎么不记得?”我断了徐顺儿的话,抱着嫡侄子便拾阶下了庙殿前的回廊,“徐顺儿,你去备车罢,这小子也跑累了,今儿就早些回去。”
徐顺儿依言便去备车,我抱着嫡侄子往外没走上两步,怀里娃娃又拿花枝指着侧旁,揪着我衣领子开心叫起来:“小叔叔,去那边儿!去那边儿!”
我抬头往他所指处一瞧,但见是个小男娃娃正跟在几个女眷后头,此时回头见了他,还乐起来抬手招了招。
我问嫡侄子:“那谁啊?你认识?”
嫡侄子赶紧点头:“那是温爷爷家的小孙子呢,叫久龄,去爷爷家里玩儿过的。”
“……久龄?”我摇着头不禁喃喃一句,“这什么破名儿,老气横秋的。”
嫡侄子听我这话可气得很,抬手就往我脸上乱掐:“不许你说久龄坏话儿!他名儿可好了,长命百岁呢!”
这娃娃手劲儿也肖了大哥,奇大,掐得我赶忙抬手抓了他腕子骂:“你个破小子知道个什么好?再掐我就把你扔这儿,晚上你就见不着你爷爷了,以后都跟着和尚念经罢。”
嫡侄子这才被唬得收了手去,此时正巧那名唤久龄的小男娃娃也吧嗒吧嗒跑过来叫他,却未察嫡侄子是个坏心眼儿的,只逮着手里的梨花儿枝一抖,刹那便把雪白花瓣儿抖落了那小男娃娃满脸,害得这小可怜儿吸呼几下猛地打出几个喷嚏,顿时胀红了脸就嘤嘤哭了起来。
嫡侄子见状,登时慌了,连忙要从我怀里挣下去劝他:“哎你怎么又哭了,别哭别哭,我不是欺负你,我这是跟你闹着玩儿的!”
另边儿的温家女眷已听闻他家娃娃被弄哭了,眼见正急急往这边儿走,我不免觉着颇头疼,赶忙便抱着嫡侄子向寺外撤,直把他抱到了马车上才将他放下来,连连叮嘱徐顺儿赶紧走。
“小叔叔,我们做什么躲呀?”嫡侄子放了花枝趴在车窗边儿上,掀开帘子往外不舍地看,眼睛眨巴眨巴,里头亮晶晶的,“久龄他娘识得我的,久龄原本也就是哭包儿,他娘不会怪我的。”
可他哪儿知道,这京中女眷最不愿叫本家男娃娃见的人大约就是我了,若是今日叫温家人见了嫡侄子常由我这断袖的叔叔带,则往后他家那小男娃娃还会不会去爹家里玩儿就未可知了,他还哪儿来的小哭包给他欺负?
我点过嫡侄子的脑门儿,拿出水袋来嘱他过来喝两口,嫡侄子也应是真跑累了,喝了水便趴在我腿上,由着马车一摇一晃间,竟也闭眼睡着了。
第101章 山色有无
回了京中,我嘱徐顺儿先择路把嫡侄子送回爹家里省得麻烦,没成想娃娃方才睡得好好儿的,这话一说却又忽而醒过来,直闹着要跟我回去看锦鲤。
我被他闹得脑袋都疼,只好同他讲好了君子动眼不动手,这才叫徐顺儿拿着他摘来的梨花儿枝拎了他回宅去,可一进门儿绕过了照壁,却见四处下人都围在廊上守着,当中竟是皇上正坐在锦鲤池边儿的阑干上头撒饵喂鱼。
我见状一愣,下刻赶紧回身招呼徐顺儿把嫡侄子抱走,然却已经晚了。娃娃的眼睛一瞅见皇上是动都不动了,挣了徐顺儿的手,气得张嘴就大叫:“他是谁啊!小叔的鱼都不让我喂,怎么就让他喂了!”
这一叫把一院儿下人都唬得战战兢兢,皆倒吸了凉气儿去瞥眼儿瞧皇上,我也连忙捂了娃娃的嘴同徐顺儿退了一步,这时候是叫声皇上怕吓着娃娃,放了娃娃又怕唐突了皇上,窘得是前后不知如何是好,正是还待把娃娃赶紧夹带出门儿的时候,却是皇上当先开口了。
皇上握着饵料在艳阳树荫下抬头,只舒眉看向我怀里的娃娃,闲淡问了他句:“你就是稹逸?”
嫡侄子把我捂在他嘴上的手一把就拽下来:“是啊,你又是谁?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喂我叔叔的鱼!”
我现下是连找个地缝儿把这娃娃埋了的心都有了,皇上却还能忍笑招呼他道:“听你小叔说你脑瓜儿机灵,要不你猜猜?”
嫡侄子闻言仰头看我一眼,溜黑眼珠子咕噜一转,忽而就了然看向皇上道:“啊……我知道了,难怪小叔叔不让我喂鱼儿呢,原来都是因为你啊!”
这吓得我忙拍了他脑袋骂:“胡说什么你,你又知道什么了?”
嫡侄子捂着脑袋就扭头瞪我:“本来就是嘛!他不就是你请来的鱼匠么,你定是自个儿也不会喂鱼儿,都是让他喂好了拿来唬我的,要不是今日我撞见了,还当你多厉害呢!”说完他还冲皇上扬了扬下巴,挺嘚瑟的模样儿:“你说说,我说得对不对?”
好好儿的一国之君被这娃娃的破嘴说成个喂鱼的,惊得我赶忙把他再往外拖,却还没等向皇上说出句告罪的话来,竟已听皇上安然点头道:“哎,说得真对,小少爷你可真聪明,同你小叔叔小时候是一模一样儿。”
嫡侄子可不知道我小时候傻成个什么样儿,此时还当受了多大个褒奖,扒开我两手就撒丫子跑去皇上身边儿,认认真真纠正他道:“你不知道,我可比我小叔叔聪明多啦。”下句儿他也不知肖的谁,竟摇头晃脑说:“不过你这话很得爷的心,回头爷要赏你。”
一时一院儿里的下人都捂着嘴憋笑,慌得我手心儿里都是汗,此时急得提气儿就怒斥他一声:“稹逸你给我住嘴!”
这一喝吓得稹逸赶紧往皇上身后躲了,抱着皇上胳膊提溜了眼睛看我,竟一时还真愣愣住了嘴。
下刻我两步走过去就要提他,皇上却不作声色抬手止了我,低声叫我别慌,只好笑地从另侧把稹逸拉出来,将手里饵料搁在他手里道:“那我先谢小少爷的赏了,小少爷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说罢。”
稹逸刚被我吓得一愣一愣,此时被他这么安抚一番,看着手里的鱼食儿才稍稍回了些神,又惊喜起来:“我我我……我可以喂鱼啦?”
皇上闻言冲他看了看我,他便又可怜巴巴眨眼向我讨个允诺,终引我不耐烦摆摆手准了,这才如得了赦令般,欢欢喜喜地扔了一小块儿鱼食儿在池子里,一时瞧着满池抢食儿的锦鲤涌动如赤潮煞是好看,他喜得拍手就叫唤起来,直拉着皇上的袖口问:“小叔给我买的鱼儿我老喂不活,你怎么养得这么好啊?”
皇上抬手揉揉他脑袋,还真能同娃娃胡说八道:“养鱼得用心的,只喂吃的可不成。这鱼食儿、池水和石头都有学问,这些学问你小叔叔都不定懂,所以才请了我替他养鱼儿。”
稹逸听了连忙问:“那你也替我养鱼儿成不成?我也想要这么多鱼儿。”
我抬手就要再揍他脑袋,手还没拎起来却被皇上敛袖按在了身边儿,听他道:“我替人养鱼儿是有价的,小少爷你还太小了,你出不起。”
稹逸这就不服气了:“我爷爷有钱啊,我爷爷能给你。”
皇上笑起来:“你爷爷的又不是你的,你叔叔是自个儿养我吃饭呢,你能么?”
稹逸这下儿没话说了,只好眼巴巴瞅着池里的鱼儿,也不知道想着甚,最后只唉声叹了口气儿,眨巴着眼睛瘪着嘴问:“那你能不能给我两条你养的鱼儿啊,你养的这么好,我也想学着。”
皇上温和道:“这得问你小叔叔,我只是个养鱼儿的,我做不得主。”
稹逸听了,磨磨蹭蹭就摸到我身边儿来牵我袖子:“小叔你给我两条儿罢,就两条儿,我这回一定好好儿养。”
他能好好儿养才有鬼了,我扯走袖子不理他:“别跟这儿赖,回头养不好了又跟你爷爷告状,吃亏的还是我。不给。”
皇上凝眉来看我,觉得好笑极了:“你给他两条儿怎么了,他还是个孩子呢。”
稹逸竟也有脸就紧跟着他点头,同他一唱一和道:“就是就是,小叔,我还是个孩子呢。”
总之同这娃娃立在一起就该是我被当个恶人,我心累,瞥眼见皇上亦看着我,便胡乱也就点了头。稹逸一见我终于松口了鱼的事儿,简直喜不自胜,乐得奔到徐顺儿手里就把他折的梨花儿抓来,此时一人一手塞给了我同皇上,还抱着我脖子亲了我一口,十分虚与委蛇道:“小叔叔最好了,小叔叔最疼逸儿了,往后那园子里结了梨儿,逸儿再去给小叔摘梨儿吃。”
我都还没抬手隔开他他竟就被皇上提开了,我愣愣转眼间,见皇上已又肃回了神容,正有理有据拉着娃娃训话说:“好好儿的男子汉大丈夫,哪儿有这么随意亲人的?”
得,亲我一口这娃娃忽而就变成了男子汉大丈夫,敢情我是那话本儿里头吸阳寿的妖精。又说这随意亲人的毛病,更是任谁来管教稹逸都轮不着皇上他自个儿,我想着就忍不住闷声儿笑出来,赶紧叫徐顺儿替稹逸捞了鱼好把这小祖宗送走,不然等会儿饭菜摆上桌了这娃娃还要赖着吃饭,到时候还要我伺候他用膳,估摸更要把皇上闹得折腾人了。
皇上对稹逸还是上心的,也就是捞个鱼让他走几步带回去的功夫,竟也特地着了小太监去书房拿来个白釉的大瓷碗让徐顺儿装鱼使。
徐顺儿使得心惊胆战,捞好鱼捧着大瓷碗生怕跌碎,却架不住稹逸老蹦蹦跳跳要自个儿抱他的宝贝鱼,只好又拿了个铜盆儿来把瓷碗装了,这才叫稹逸自个儿端着。
稹逸也就端了一下儿罢,徐顺儿刚放手给他他就抖着手嚷嚷:“徐叔徐叔,重死了,还是你来还是你来。”
徐顺儿便又接过来,临走了被稹逸拉着衣摆子往外奔,不知何故竟哭笑不得回头看了我一眼,看得我莫名其妙询视皇上:“他看我做什么?”
皇上目送徐顺儿被稹逸拉出去,无奈拿着手里的花枝点了点我鼻头:“他是看你这侄子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儿,都皮得跟猴儿似的。”说着又看看树枝上的梨花儿开得真好,不由也笑:“不过这娃娃也倒孝顺,还知道折花给你瞧。”
我只叹这他就不懂了,便悉心教他道:“他哪儿是折给我的,他那是掰了梨花儿找梨儿吃没找着,瞧着花儿漂亮才顺道儿塞给我怕我揍他的。那娃娃不爱折腾,就只喜欢吃果子,他是要梨儿不要花儿的。”
皇上挑眉看向我,唇角挽起来:“那你呢?”
我把自个儿手里的花枝也塞在他手里了,同他笑笑:“我要花儿就成了。花儿挺好的,漂亮。”
说着我从花簇当中折下一小枝来,瞧着花色尚洁白可爱,便抬手往皇上头发里插了,他倒是动也不动地看着我,只清清淡淡道:“我看你是胆子又长了,竟也敢在万岁头上插花儿。”
我由他捉着我指头在唇边亲了一口,此时眷眷看着他眼梢眉角,倒觉着我的万岁爷好似一年比一年姿容丰俊,忽而念及他方才同稹逸言语那出,终于是此时才放下心慌来,到底还是同他讲了一句:“爷,其实有果儿也挺好的,瞧着喜庆,大家也都盼着。”
皇上闻言眉心微微一震,却只深深看我一眼,便垂目看向池中锦鲤翻动,是久久都未答话。
我回握紧他的手,拉了拉:“哎,皇上,今儿庙里的和尚劝我喝茶呢。”
这话叫他立即抬了头看我:“……你喝了?”
一见这是把他吓了个实在,我乐起来:“没有,没来得及呢。稹逸那小子抓了花儿就嚷嚷着冲过来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
可皇上闻言却没了笑,只是敛眉看着我,言语含着丝暗恨道:“那若要是他没冲过去,你是不是还真想喝茶忘俗了?”
我细细回想方才快要端茶的时候,老老实实道:“方才听那小沙弥吹他的茶有多妙,好似也真有那么一时片刻的光景,我应是差点儿就要拿茶喝了,但手还没挨着杯子、稹逸也还没嚷起来的时候——我却忽而又不想喝了。”
皇上听了,微微偏头来凝目细看着我的脸,就跟怕我是说谎哄他开心似的,低声问我:“为什么?”
我抬了手又折下他手里一小枝花儿,再度笑起来往他头上插了,慢慢儿讲道:“我的爷,因为我不渴啊。那茶的滋味儿再好、喝了再好又怎么样,我不渴,我用不着喝。”
说着我手滑至他颊边捧了他的脸,凑上去啄了他一口笑道:“况你把我养得多好啊,我还得同你赖一辈子呢,要真断了俗,那岂不是便宜你了?”
这刻我话音落下,竟见得皇上眉梢一抖,瞬时他眼底已浮起丝薄红。下刻他抬手把我揽入怀里,我耳边只听他沉沉哽咽未有言语,不禁也觉着鼻子有些酸了,强拍了他后肩道:“嗐,爷,咱们老人老脸的,你这是做什么?我又不走,我真不走,打死都不走,你——”
“稹清。”他忽然出声打断了我,环在我肋下的手亦愈发收紧了,像是要把我勒进他高大身子同他长成一处似的,喑哑声音只徐徐在我耳边喃喃:“我知道,我知道……”
“那你也听我一句话罢。”我在他肩头蹭了蹭脸,强自清了清嗓子道:“爷,你看看这园子里头,你是把这天底下最好的物件儿能给的都给我了——够了,我觉着足了,往后你也得多留些给自个儿,也得……也得好好儿在宫里多待些时候。爷,你的果儿……是天底下多少眼睛都盼着的,能有也是好的,我……我有花儿就成了,真的,花儿就挺好了。”
皇上下巴抵在我颈边,抱紧我沉声道:“清清,我是不想你受委屈。”
我笑起来劝他:“爷,我有这么多东西了,我还委屈什么。我说了往后要疼你的,你总不能拦着我……况有些东西我这辈子是没法子给你……如若有人能给,能叫万事圆满,我自然也是替你欢喜的。”
我偏头在他鬓角亲了亲,一手同他十指紧扣,狠心真意道:“我是真欢喜。”
第102章 山色有无
二哥带着二小子回京时,京中恰下着连日的雨,是将家里未尽的海棠都打落了,却润得墙角一株石榴花渐次开起来。
大哥大嫂走后,爹也逐步少管事务,家中拜祭一类便总是我与二哥一道儿操持。然年初时二哥在乡下老宅害了场寒病,我便也想由他好生歇息,故备办事项都一力应下,竟也还觉顺遂,如今请来的经书业已抄好,等来了他,便好同车前去看娘。
前几年家里娃娃还小,也不便跟着上山拜祭,我与二哥又无妻儿可聊,自身同侄子们的话头说来说去也就那几样儿,故每每上了山去替娘燃过香烛挂纸我二人倒也少话,一车来去间难得几句冷暖亦都是他问起朝中事儿,我问起田里事儿,相交嘱咐自然不怎得趣儿,不出七八来回也就作罢。如此,每逢他临走我才惦记应同他多谈及什么,可到头来却又着实无甚多可谈及,终究每每到他要走的当日,我能做的便仅是心有欠欠地赶着清早未亮天光起了床来,着徐顺儿驾车载我同他一齐出城门去送送他,这般一来一往一年数度,竟也快四年。
时至今日,爹已开始替稹逸寻开蒙的先生,二小子亦能满嘴童言无忌,两个娃娃尚同从前在南跨院儿里一样儿打闹,我觉着这大约也算作个好。
原以为今年去拜祭娘同往年也是一样儿这般了,岂知扫墓当日我在宅中独睡到四五更时,徐顺儿竟忽而进来摇醒我道:“爷,方叔来传话了,说老爷忽定了今年要同去呢,还让二爷把少爷们也都带上。”
迷混听了这话我瞌睡全散了,干脆起来去书房里点完了台里积起的文书,见着是日出时候,便着徐顺儿装好了备办的祭拜物件儿,去了爹家里与父兄侄子们汇合一处,便同他们一道儿打西城门出去上了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