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青衫与谁归完本——by墨微砚

皇甫濯点头：“我来两都之前，鬼谋先生曾提点过我。”
李倓摇头似是无奈：“哪里都少不了他的身影，真是如影随形。”
皇甫濯略微知晓李倓与李复的恩怨，只是没料到，在李倓诈死后，还能掀起如此风浪来。李复曾让长孙忘情和皇甫濯留心李倓，看来是早就看穿了李倓心思。本以为两都有李泌在，便能掣肘李倓，谁曾想朝廷风云诡谲，连这些操控天下的人也难以制衡，李泌被迫离开权力中心暂避风暴，却让李倓掀起了轩然大波。这时局，除了面前这人和与他势不两立的那些人外，他皇甫濯、南亦远甚至是杨逸飞都只能是被迫接受命运罢了。
李倓又摇头道：“不过他也未必事事都算得到，我也未必事事皆能掌控。”
皇甫濯与南亦远一齐凝神，李倓终于要说正题了吗？
“我曾与李复说过，这李氏江山终归是我们李家的，也是阿姊要我守护的。”提及李倓的同胞姐姐文华郡主李沁，李倓的神色里才恢复了一些柔和，“所以我怎么会让江山丢到外人手中呢？”
南亦远看了一眼皇甫濯，他所料无错，李倓纵然操控这棋局，但是他还不至于让天下旁落外姓。
杨逸飞心中微叹，如若李沁还活着，李倓应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备受玄宗称赞的建宁王，而不至于被李亨妒忌，被张后嫉恨。行差一步，往下走就会错很多步，他希望自己能拉李倓一把。
“冀州失守，小王爷可算到？”皇甫濯问，冀州一战，苍云军损失惨重，如若这也是李倓落的棋，皇甫濯定要与李倓算这笔账！
李倓坦诚摇头：“冀州失守，是我漏算了一子。”说着，李倓望向了南亦远。
南亦远皱眉，他至今不明白，朔漠为何会背叛自己，为何会对皇甫濯痛下杀手。
“皇甫将军应该明白吧。”李倓眼光余光瞥向南亦远，见南亦远面有不解，便知此事也只得与皇甫濯说。
皇甫濯握住南亦远的手用了些力，他从不觉得朔漠的背叛，是因为自己，可当李倓在南亦远面前问他的时候，皇甫濯惶然了。
“建宁王将天下人命都作为赌注了？”南亦远忽然冷笑，他不原谅朔漠的背叛，但他更不能原谅，将天下人命当做棋子来争输赢的李倓。
李倓瞳孔骤然收紧，他终于露出了冷笑：“南先生你这话倒是说对了，我将天下人命当做赌注，也将我自己的命当做赌注，有何不可！”
“李倓！”杨逸飞脱口惊呼，在他眼中，李倓一直冷静，今日怎会被南亦远与皇甫濯连连挑起怒气？
李倓敛眉，他也知自己失言，摆手道：“今日我不与你们谈论这些过去的事，今日我要与你们谈一谈将来。”
南亦远与皇甫濯对视一眼，心道不知李倓又在谋算何事。
第三十七章
李倓见皇甫濯与南亦远两人不说话，他轻笑一声，将第一杯酒饮尽，而后他指了指皇甫濯和南亦远两人面前未动的酒，问道：“两位应邀前来，难道不是因为山穷水尽，才至于此的吗？”
南亦远挑眉，他不得不怀疑郭子仪被收回兵权，太子谏言李亨无果，这一切都不是李倓的算计。皇甫濯同样觉得李倓这大半年虽未显露身形，但他的算计仍在。
李倓见两人神色，又是一声轻笑：“杨门主，我就说他们二人未必会听我一言，你之心思白白浪费掉了。”说着，李倓竟然摇了摇头，看向杨逸飞的眼中藏着一抹无奈。
杨逸飞知晓李倓话中之意，南亦远与皇甫濯对李倓全是戒心，对他杨逸飞倒未有几分戒心，杨逸飞叹了口气，他斜了一眼李倓，替李倓作说客：“这大半年来，小王爷一直蛰居至此，并未插手时局，若他出手，两位觉得太子一党会向张皇后委曲求全吗？”
南亦远与皇甫濯神色一变，杨逸飞是在替李倓作保，这大半年来太子深受张皇后与李辅国连番打压，先是郭子仪被褫夺兵权，后又是越王李系被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位比太子，不久前太子进言李亨重新启用郭子仪被李辅国趁机阻止，颜真卿被李辅国贬谪出长安，明眼人皆能看出来，站在太子这方下棋的棋手，下得实在糟糕。若是换成李倓……太子觉不会过得如此憋屈。
两人细想觉得杨逸飞说得在理，南亦远捧起酒杯，向李倓敬了一杯，酒水入喉有些呛人，南亦远又是鲜少喝酒之人，这一口呛得他连连咳嗽，皇甫濯给南亦远倒了杯茶，让南亦远漱漱口。
李倓将南亦远与皇甫濯两人情状看在眼中，他自明白这两人之间关系密切，故而才邀两人一同前来。见南亦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倓转而问皇甫濯：“皇甫将军仍有怀疑？”
皇甫濯捏着酒杯，低头望着酒水中自己顾虑面容，不久后，他抬起头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倓哈哈大笑起来，与杨逸飞一起跟着将杯中酒水喝完。
酒水下肚，李倓也不再卖关子，他将酒杯倒扣在桌上，说道：“蛰伏半年，我就是想看看，这天下除了我，还有谁能下出一局好棋来。可惜啊……”李倓故作叹息，“全都下的乱七八糟。”
南亦远耸了下眉，皇甫濯曾言他目中无人，与李倓相比，南亦远觉得自己甘拜下风。
“王爷是想出手补救了？”皇甫濯问道。
李倓点头：“我这第一子，便是让郭子仪官复原职，重新统领朔方军！”只听“啪嗒”一声，李倓用力按下酒杯，似是在天下棋盘上落下了一子。这一声，仿若惊雷，震彻了屋内所有人。
“如何做到？”郭子仪对苍云军有恩，自皇甫濯受命来到东都，一直皆是郭子仪仔细照顾苍云军。这些时日，皇甫濯一直待在郭子仪府邸，郭子仪虽未对贬官表示出任何不满，但曾经驰骋沙场的大将军，如今却被收起兵戈，郭子仪又怎会痛快？皇甫濯一听李倓要帮郭子仪官复原职，不由得激动起来。
南亦远倒是没动声色，他能看出这盘棋局换了棋手，自然也能猜到李倓重新落子后的走势。郭子仪官复原职，统领朔方军，那越王的天下兵马大元帅一职实则并无了实权，张皇后势力便被削弱。再加之郭子仪领军，神策军的动作也会缩小，李辅国的如意算盘便打不起来。如此一来，太子一党重新在朝中崛起，而那些摇摆不定的群臣，也会顺势依附于太子。一步棋，就改变了整个局势的走向，李倓当真是博弈高手！
“怎么做？”李倓一边反问，一边看了一眼南亦远，嘴边浮起一抹不屑笑容。
南亦远见李倓望向自己，他心中一凛，却听得李倓言：“这要利用一些人，一些百姓。”南亦远听得李倓此言，旋即明白李倓眼中为何会有轻蔑之意。李倓言天下人皆是他手中的棋子，想落在哪里便落在哪里，而此刻，纵然南亦远不愿将百姓作为棋子，也只得接受李倓的办法。
“放心，我不会利用他们的性命，不过是利用他们的口舌。”李倓笑道。
南亦远毫不留情地瞪了一眼李倓，性命也好，口舌也罢，皆是利用，李倓居然将此分开来。南亦远只觉心底火气直往上冒，他捧起凉透的茶水一口闷下，接着又给自己的茶杯里倒了一杯茶晾凉。
皇甫濯为替南亦远解围，又问道：“此事能成？”
“不能。”李倓断然否定，以至于让皇甫濯和南亦远甚至杨逸飞都一脸错愕。
“那你……”
“能让圣人注意到舍弃郭子仪是一件错事，这才是我的目的。”李倓深深地看了一眼皇甫濯，然而皇甫濯与南亦远皆未理解李倓的打算。
李倓好心解释道：“圣人耳根软是好亦是坏，当年他杀我，李泌几句言语他便后悔了；如今他贬斥郭子仪，听百姓言说郭子仪的好，想重新启用郭帅，但李辅国那些人久在圣人身边自是知晓圣人耳根软，他们定会劝圣人莫要重用郭子仪；只要他们这么做了，我的目的便达到了。之后，太子再去圣人面前为郭帅求情言说郭帅之功，圣人会重新斟酌李辅国等人之言，太子是他的骨肉，是他亲封的太子，圣人心中还是会有所偏颇。而李辅国等人在圣人心中的地位，自会降下一些。”
纵然南亦远这一年多来浸淫朝局，也不甚明白李倓之意，更别说皇甫濯了。李倓似也不想再多做解释，他只对皇甫濯道：“朔方军恐怕无法重归郭帅，不过我请太子以他名义将苍云军纳入他的麾下，听从太子调遣。”
这一句话，皇甫濯与南亦远是听明白了。
李倓是以郭子仪为棋子，将苍云军牢牢控制在手中。
“为何你要与我说？”皇甫濯虽领五千苍云军，但苍云军主帅乃是长孙忘情，李倓要控制苍云军，自该与长孙忘情说。
然而李倓却笑道：“我要你这五千苍云军保护太子，难道燕帅会拒绝？”
皇甫濯闻言，腾地站起身来，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李倓，眼中怒意喷涌，李倓手腕狠厉，他早已领教过，只是没想到，李倓这步棋下得太绝！
他是真将天下人都作为了手中的棋子，连太子都算计进去了？
第三十八章
“除此外，我还有一个条件，”李倓不惧皇甫濯，他继续与皇甫濯交易，“李辅国的神策军，非经我许诺，苍云军万不可动！”
“当初是你答应将神策军任我苍云军处置，如今为何要反悔？”皇甫濯的怒意源源不断地涌出，南亦远伸手握住皇甫濯攥紧的手，然而对方此刻已然怒极，神色一丝不肯松懈。
李倓似被皇甫濯激怒，他冷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你们下错了这盘棋，如今我帮着收拾残局，你们还有与我讨价还价之理？”
“这盘棋不是小王爷落的子？”南亦远反唇相讥，李倓是想将南诏之乱、安禄山叛变一笔勾销吗？
李倓厉声道：“这盘棋是本王先落的子吗？”
南亦远与皇甫濯皆是一愣，无话可说。李倓说得无错，这盘棋自一开始便没有定下棋手，李倓的出现，是因为前一位棋手无力再下，而当先在这盘棋上落下子的人，如今垂垂老矣，无力再扭转乾坤。
屋内霎时寂静，许久后，忽然一声轻笑打破了压抑的气氛。杨逸飞拍了下李倓绷紧的肩膀，笑道：“我与小王爷相识数十年，还是第一次见你动怒，连李复都挑不起的怒火，被你们俩人给点燃了。”杨逸飞毕竟年长皇甫濯与南亦远十多岁，又是长歌门门主，皇甫濯与南亦远两人将杨逸飞当做了长辈，被杨逸飞这么一说，皇甫濯与南亦远赧然地垂下头，他们终于意识到刚才与李倓的争论，毫无道理。
李倓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肩头也松了下来，他看了一眼对他笑着的杨逸飞，自知理亏地抿了下嘴角。杨逸飞毕竟是一门之主，又比李倓大了几岁，他心中又无太多记挂，自然比李倓沉得住气些，也看得清刚才那番争论不过是三人之间的无理之争。
李倓默默捧起酒杯，呷了一口酒，酒刚入喉，李倓便微微蹙起了眉。他望着杨逸飞问道：“这酒？”
“哪里是酒，换了茶，你们都好好清醒些。”杨逸飞笑微微地摇了摇手中的茶壶，视线将其余三人一一扫过，然后把酒壶搁在了桌子中间。
李倓无奈将茶咽下肚，这杯茶好似真能解酒一般，心中的腾起的怒火瞬间便压了下去。皇甫濯与南亦远亦是如此觉得。
“言归正传吧。”李倓竟轻声叹了口气，如今时局已不容他再有丝毫分心，他道，“如今大唐与范阳军战事胶着，圣人心思全在剿灭史思明叛军一事上，任张皇后与李辅国再怎么吹耳旁风，圣人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掉收复两京有功的太子殿下。再者，李辅国迁太上皇于兴庆宫又贬斥太上皇身边人，圣人虽什么也没说，可太上皇毕竟是他父亲，李辅国走了一步错棋，圣人应已嫉恨李辅国。李辅国这方，我们可以暂时不管，至于张皇后，太子一直按照李泌的计谋对其恪守孝道，张氏也好应对。最棘手的，还是史思明。”
南亦远点头，李豫被封为太子不久，若贬黜太子，会搅乱天下民心。李豫当年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后，半年不到便收复两京，在百姓心中，李豫俨然为一代明主。李亨为帝后对太上皇所为令人心寒，但终究还不至于彻底背弃父子亲情，故而李倓所谋并未当先放在太子身上。朝内时局还算稳定，那么就该对史思明下手了。
“小王爷这步棋又要如何下？”皇甫濯问道。
李倓给自己的酒杯里重新倒了杯酒，他嘴角边勾起一抹冷笑：“等。”
“等？”
李倓意味深长地看着皇甫濯与南亦远，李倓这个眼神中似藏着一座大山，虽压得人不敢呼气，可也让人觉得十分稳妥。
一顿饭，吃了两个多时辰。
杨逸飞送皇甫濯与南亦远离开时，已是亥时一刻。
两人没喝多少酒，不过被庭院内晚风一吹，席间后背焐出的汗被吹得一阵寒凉，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
杨逸飞看了一眼南亦远与皇甫濯，沿着回廊走了一会儿，他压低声道：“南亦远，若有空，替我送一封信给长源公。”
南亦远见杨逸飞语调压低，便知杨逸飞是瞒着李倓要邀李泌出山：“门主是想请长源公来长安？”
杨逸飞点头：“我离开长歌门之时，长源公曾叮嘱过一旦李辅国被圣人厌恶，他便会寻准时机前来长安，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杨逸飞与李倓交好，而刚席间李倓言谈之中似乎对李泌有所顾忌，皇甫濯听杨逸飞如此说，问道：“杨门主是不是有所顾虑？”
杨逸飞回头望了一眼在回廊尽头的屋内自斟自饮的人一眼，而后摇头叹息道：“让他与长源公为对手，总比与李复为对手好些，至少长源公不会逼得他行一些险招。”
南亦远立即明白了杨逸飞话中之意，三年前，李倓与李复为对手，李倓竟以自己性命为赌注，可想而知当时杨逸飞是如何地提心吊胆。长源公，至少还不至于逼得李倓拿命去搏。
“弟子明白了。”南亦远拱手，抬起头时，他见杨逸飞似有话要与皇甫濯说，他自先走一步，让皇甫濯落后于自己几步。
皇甫濯也看出了杨逸飞的心思，故意放慢了脚步，与杨逸飞并肩走着：“门主还有交代？”
杨逸飞看了一眼前方已走至大门外的南亦远，杨逸飞心中一动，对皇甫濯说：“南亦远是我长歌门人，将他拉入进这时局是我之错，如今我也深陷其中，只求皇甫将军你能替我护他周全，也算是我这长歌门主为弟子做的一点事情。”
皇甫濯停下脚步，他亦望着大门外那瘦削的身影，明灭灯火时而将南亦远脸上那道伤疤照得清晰，时而又模糊，皇甫濯忽然觉得自己腹部胸口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捂住伤口，而后又似自嘲般地摇头笑道：“他是为了我才留下来的，与门主无关。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会将他送回长歌门。”
杨逸飞感激地道：“多谢皇甫将军。”
皇甫濯飒然一笑，而他眼中，却没有一丝亮光。
上元元年九月，长安城内百姓为郭子仪贬谪不忿者甚众，有人进言李亨重新启用郭子仪，李亨领郭子仪领禁军及朔方、鄜坊、邠宁、泾原诸道蕃、汉兵七万人直取范阳，然而诏书还未下多日，李亨受宦臣所言，又收回诏书。同月，太子李豫以神策军出征为由，向李亨进言封苍云军将军皇甫濯暂代禁军统领一职，又派五千苍云军驻守皇城，李亨应允。
十月，一封信自长安送往长歌门。又一月后，又一封信从长歌门送至郭子仪宅邸。南亦远将信展开，匆匆阅览，而后呈给了郭子仪。郭子仪敛眉，随即便将信纸烧毁。
信中言：“时机未到，至明年春日，再寻良机。”
李泌仍不肯出山。
第三十九章
转眼又是新年。
今年长安城的雪落得比较晚，除夕前两天，细碎雪花才飘飘摇摇从天而降。正在采买年货的人伸手接住一片雪花，雪落在手心转瞬融为了水珠，南亦远悻悻地收回了手。长歌门位于江南，雪就算下了，也积不起来。南亦远离开长歌门两年多，见了几次白皑皑的大雪，心头便记住了。去年大雪落了大半个月，而那时皇甫濯身受重伤，南亦远心思皆在皇甫濯身上，无暇欣赏雪景。今年，他盼了许久，终于把雪给盼来了，可细碎雪花落地即融，与江南下的小雪并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