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青衫与谁归完本——by墨微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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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王爷此言,我倒也想回去看一看了。”皇甫濯轻轻拍了下南亦远,举杯与李倓敬了一杯。
南亦远暗自深吸了口气,心中怒火渐熄,屋中气氛也和缓了些。
李泌接着道:“我退隐庙堂并非置身事外,有些事,明着做会做不来,暗中做才能顺手。”说着,李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兀自品茶的李倓。
李倓与李泌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笑。李泌至今对他行暗度陈仓之计不满,如今他也行了此计谋,却比李倓高明得多。
南亦远道:“所以长源公将我引荐与成王,是想让我代替你,借长歌门之力,挡住张皇后与李辅国的暗箭?”
“长歌门在朝廷中毕竟有不少人,若动长歌门无疑与大半个朝廷作对,若南先生为成王入幕之宾,想必张皇后与李辅国定会有所收敛。而且,我亦告知过成王,非到万不得已之时,定要委曲求全,张皇后一介妇人,亦非韦氏之流,更无武氏之才,成不了事。只要南先生时不时在成王身边露个脸,张皇后也不敢造次。”李泌眼中又闪过狡猾光芒,他嘴上说得轻巧,但还是有些担心。杨逸飞派了谁来不好,偏偏派了南亦远来,此人真能沉得住气?不过,好在从天而降了一个皇甫濯,有皇甫濯在,南亦远应能收敛些许。
“那要我苍云为成王做何事?”皇甫濯问。
李泌与李倓对视一眼,说道:“此事还需小王爷来说。”
皇甫濯点头:“有劳小王爷。”
李倓道:“李辅国手中有一支军队,一旦他有所动静,那支军队定会派上用场。”他顿了一下,看着皇甫濯,见皇甫濯脸色渐沉,心道自己这步棋下对了,“那支军队与苍云军颇有渊源,如果这支军队能够归本王所用,苍云想报新仇旧恨,本王绝不阻拦。”
李倓说的那支军队即是如今的宫城护卫——神策军。
当年神策军派卧底潜入苍云军,雁门关一役是安禄山的蓄谋,但也有神策军的身影。新仇旧怨一起算嘛?如果可以,皇甫濯挥盾将这些背叛者送入森罗地狱!
“那对王爷来说,岂不是可惜了?”皇甫濯笑,笑得苍白而冷酷。李倓会舍得将好不容易得到的战力推入深渊吗?皇甫濯身在苍云十多年,早已见惯了这些皇室子弟们的尔虞我诈。
李倓冷笑道:“可惜?一个随时会背叛的狗,留着不如杀了。”他屈指扣在几上,又接着道,“不过,也得物尽其用。”
皇甫濯将茶饮尽,未再多言。有些事情,明知是错的,但非做不可。苍云从来没得选,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与战友染血雁门关外,复仇便是苍云存在的唯一理由。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皇甫濯的眼前,皇甫濯自然不会拒绝。
“玩弄人心,真的令人如此愉快吗?”南亦远站起身来,拂袖扫过桌上茶水,茶水倾翻,他看也不看,径自走出屋子。身处庙堂原来是这样的,逼得一位皇子假死,一位修道者机关算尽,逼得他与皇甫濯无路可选。
第六章
“南亦远,你站住!”皇甫濯匆匆拜别李倓和李泌,追上了南亦远,伸手拦住了怒气冲冲的人。
南亦远还在气头上,不管对面是谁,抬手就是一掌砸向皇甫濯。皇甫濯一把捏住南亦远手腕,厉声吼道:“你这臭脾气怎么还不改改!”
“我这脾气自娘胎里带出来的,岂是说改就改?”南亦远冷笑,空着的手拍开身后琴匣,抽出藏在琴身中的墨石剑直向皇甫濯面门刺去。
皇甫濯卸下身后玄铁盾挡住了南亦远一剑。金属交击声在阒静的夜晚听起来颇为刺耳,却让失神的人恢复了些清明。南亦远愣愣地看着抵在玄铁盾上的剑尖,没再用力刺进去。他稍稍松了眉梢,颓然收回剑势,苦笑一声:“我就不该来这里。在长歌门里教教那些弟子,倒也省心。”
“你这臭脾气一日不改,你终究还是会来两京看看的。”皇甫濯叹了口气,南亦远藏不住心事,也忍不住心。天下遭逢巨变,长歌门人纷纷出动,南亦远又怎会呆的下去。
南亦远收起墨石剑,沿着入城的小路往下走。从此处望去,恰可一览洛阳城中景色。横贯东都南北的定鼎门大街两旁一路悬着灯笼,昏暗灯火笼罩在倾圮的断墙上,让这座经历战火灼烧的东都恢复了些生气。一队队朔方军和回纥兵手持刀枪,在洛阳城内逡巡,兵甲摩擦发出的声响与整齐的脚步声交织传来,这座收复不久的都城处处充满着压抑的气息。
“你看,那像是地狱,还像是仙都?”南亦远向着洛阳城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皇甫濯望着洛阳城,良久后,他拽着南亦远的胳膊,继续沿着小路往山下走:“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非得现在去不可?”南亦远嘴上虽不愿意,脚步紧跟着皇甫濯。
春暖花开,万物复苏,若是在几年前,洛阳城的郊外此时还是车水马龙。唐人爱踏春,不论男女老幼皆要出城访春郊游,那时马蹄轻扬,欢声笑语,可如今的洛阳城外,却是尸骨遍野,哀嚎连天。
南亦远站在乱葬岗旁,再也不愿往前走近一步。他看着越走越远的皇甫濯,终究没有开口去叫皇甫濯停下脚步。
“如果你让我回答,我会告诉你,这不是炼狱,也不是曾经的仙都,这里是战场,是我们军人的归处。”皇甫濯转过身,站在乱葬岗中央,他的脚边到处都是尸体,秃鹫在低空中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
南亦远蹙起眉头,心中的绞痛一阵接着一阵。他知道皇甫濯带他来这里的意思,是他太天真了,天真地以为凭意气就可以阻止战争。而真正在战场上拼杀的人,是不会意气用事。皇甫濯,你到底曾经经历过什么?是什么事,让一个曾经内心温暖的人变得如此冷酷与坚强?
“收起你的怜悯心,死去的人并不需要你的怜悯和同情,活着的人能做的,是让活着的人不要再无辜地死去。”皇甫濯蹲下身来,合上了身边一个才死去没多久的士兵的双眼,“这世上哪有什么对与错,黑与白。你想做的事情,建宁王和李泌也都想做,但他们比你看得清楚,现在的情势,没有什么大义可以选。曾经,我也想选大义,可大义被当成了杀人的刀,砍向了我们的兄弟。”
南亦远凝视着皇甫濯,两人的目光相触,谁也没有再躲开谁的目光。南亦远抬脚走入了乱葬岗中,一朵朵橘黄色的野花在腐烂的尸体边勃勃生长,腐臭味中夹着花香,扑鼻而来。南亦远小心地避开尸体,走近皇甫濯,向蹲着的人伸出了手。
“多谢。”皇甫濯笑了笑,却没去握南亦远的手。南亦远有洁癖,能让南亦远走进这里,他就不会再强求南亦远。
两人走出了洛阳城外的乱葬岗。南亦远望着越来越近的洛阳城,再重新打量这座城,与之前从山上看时的感觉大不相同。
“明日成王会祭奠这些战死的将士,你便也来看看吧。”皇甫濯站在洛阳城的城墙下,对南亦远说道。
“好。”南亦远点了点头。清明刚过不久,仍可祭扫,算是为这些捐躯的将士们表示敬意。
戍城卫仔细检查了皇甫濯与南亦远的腰牌,打开城门让两人进入。借着城内灯火,南亦远看清了皇甫濯的神色,飞扬入鬓的眉头似乎一刻都未松开过。皇甫濯为他解了心事,但皇甫濯自己的心事好像更加沉重。
刚李倓言苍云军与神策军有新仇旧怨,南亦远思量一番,问道:“神策军如今是圣人近卫,颇得圣人看中,你莫要轻举妄动。”
皇甫濯知晓南亦远是担心自己,他飒然笑道:“神策军不值一哂,我们在意的是狼牙军。”
在上阳宫中那番交谈,再加之皇甫濯每每提到狼牙军皆咬牙切齿,南亦远心中明了一二:“苍云与狼牙的过节,并非此次战祸吧。”
“你向来聪明,但这件事,我并不希望你插手其中。”皇甫濯轻轻拍了拍南亦远的肩膀,然后指着南亦远身后一间屋子道,“今晚早些歇息,明日我来叫你一起出城。”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落脚处。南亦远点点头,他想邀皇甫濯入屋再叙叙旧,可话还未说出口,皇甫濯当先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十年多未见,两人之间还是隔了些距离,不能像儿时那般畅所欲言了。今日在乱葬岗皇甫濯的那番话并未说尽,还有皇甫濯的心事,他也没有告诉南亦远。
“皇甫濯,你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南亦远喃喃自言,他总觉得很多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皇甫濯沿着定鼎门的方向走去,暗夜里,人总是没法放下戒心。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皇甫濯勾起嘴角,停下了脚步。想不到他一个小小的苍云将军,竟然让人费心盯梢。看来,与李泌和李倓密谋之时,也被人探知了去。
第七章
身后的脚步声还没落定,皇甫濯趁其不备抽出盾牌掷向身后。只听“哎哟”一声尖细哀嚎传来,在幽静的街头听来十分突兀。在对方还没爬起身时,皇甫濯的长刀已稳稳地架在了那人脖颈上。皇甫濯伸手扯下了对方遮面黑巾,刀刃稍向外,借着头顶一泓月光照清楚了这人面容。此人面容白皙,声音尖细,浑身透出一股阴鸷之感。皇甫濯眉梢微蹙,心道自己抵达东都这些日子并未与这些阉人有过接触,这人难不成是李辅国派来的?
“皇甫将军饶命啊,是李司马让小人来寻将军,说是有要事相商。”那小太监被皇甫濯吓得魂不守舍,未等皇甫濯开口询问,一股脑地全都交代了。
皇甫濯眉头拧得更深,小太监口中的李司马即使刚被封为元帅府行军司马的李辅国,此时李辅国已握兵权,在朝野中权势熏天。早前李倓与李泌定谋要让他和南亦远助成王李俶成为储君,无非就是担心李辅国与张皇后横插一脚。皇甫濯才离开李泌宅邸不到一个时辰,李辅国就派人跟了上来,皇甫濯隐隐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心中谜团如雪球般越滚越大,若他不去见李辅国,只怕心中这谜团是怎么也解不开的了。
“李司马在何处?”皇甫濯收起盾刀,厉声问道。
小太监也是个机灵的人儿,见皇甫濯收起兵刃,忙抹干眼泪,向南市那方指了指:“李司马正在凤麒楼等您。”
皇甫濯冷笑,这李辅国胆子倒是越来越大了,朝廷宵禁,日落之时不可有人在街道上游荡,就算是皇孙贵胄,若无特赦令牌,一样会被巡城卫给捉了去,要么送入京兆尹府,要么入大理寺。现在已是入夜,李辅国竟还能在洛阳第一大酒楼设宴,李辅国是当真不把大唐律令放在眼里了。
皇甫濯命小太监站起身来,让小太监在前面领路,他慢悠悠地跟在小太监身后,不急不忙地往凤麒楼走。太着急,就会显得自己怕李辅国,慢一些,皇甫濯还能琢磨一会该怎样应付对方。
南亦远在东都洛阳的宅邸是李泌一手操办的。长歌门人偏居千岛湖一隅,素来喜静,李泌给南亦远寻的这处宅邸离南市有些距离,一条小巷自离南市不远的嘉善坊尽头延伸而出,蜿蜒至南亦远的宅邸前。洛水自屋门旁绕过,这座宅邸之前的主人特意引了洛水进院,在不大的院落里挖了一方水塘,两旁栽植了几株柳树,闲来无事时,南亦远会在柳树下置一张几,再摆上一壶茶水自斟自饮。此时,南亦远早没了喝茶的兴致,但见一盏灯笼悬在柳树下,一个身着青衫高眉深目的童子坐在几前,一手撑在下巴上打着盹,一手持蒲扇,不忘扇一扇小炉上温着的茶水。
南亦远放轻脚步走近童子面前,悄悄地拿走童子手中的蒲扇,可他刚从童子手中抽走蒲扇,那童子旋即醒了过来。
“先生您可回来了!”童子睡眼惺忪,咧嘴对南亦远笑了起来。
南亦远见童子困顿模样,心中不忍:“不是让你早些睡下吗,为何还要等我?”
童子赧然地挠了挠头,过了一会儿道:“先生都出去一整日了,我担心先生,睡不着。”童子想起茶水还温着,忙替南亦远倒了杯茶水,恭敬地递到南亦远面前,“先生在外一整日定没喝到好的茶水,先喝口茶润润吧。”
南亦远笑了起来,用蒲扇轻轻地敲了下童子的脑袋:“人小鬼大,谁说我今日出去没品到好茶水了?”
童子一惊,知晓自己说错了话:“朔漠说错话了,请先生责罚。”说着,朔漠就要屈膝下跪,南亦远忙提住他的胳膊,没让朔漠跪下。
“话是说错了,但在我面前你不用跪。”南亦远接过朔漠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茶已过过水去了涩味,这一浇茶水入口甘润,是一杯上好的茶。朔漠入他门下半年有余,武学与文墨学得勉勉强强,倒是于茶道上颇有心得,南亦远喝下朔漠这一杯茶心情倒好了不少。此时已是入夜,南亦远本该休息,但因心里有事无法入眠,索性坐在树下,自斟自饮起来。朔漠本要陪着,南亦远见他睡意朦胧,便让他先去睡了。
朔漠拱手做礼,随后退下。南亦远捧起茶杯,看着朔漠小小的身影,嘴边浮起一抹浅淡的苦笑来。朔漠今年九岁,大半年前在洛阳城郊的一处山坳里,南亦远发现了朔漠。彼时穿着狼牙军服的朔漠已奄奄一息,但他手里仍紧紧握着一柄长刀死都不肯松开,南亦远见朔漠还有气,原是想杀了他,可朔漠终究还是个孩童,南亦远不忍,几番挣扎后将朔漠带了回来,悉心治疗了一月有余才彻底治好朔漠。南亦远问朔漠是何处人,家里可还有什么人,朔漠只摇头不答,南亦远索性便不再问了,谁知朔漠突然跪在他面前,仰起头倔强地看着南亦远,求南亦远收留他,并给他重新取个名。
“我知你记忆未失,你也非是唐人,更何况你手中不知有无沾染鲜血,我不便带你,更不会给你重新取名,你若要新生,不如去白马寺剃度出家罢了!”南亦远拂袖,背对着朔漠说出这些气话来。如若他面对朔漠,这些话他是一句也说不出口。
朔漠却连连摇头,跪在门外三日三夜,那几日洛阳城落了场大雪,朔漠衣衫单薄,又大病初愈,跪在雪中冻得手脚皮肤皲裂,守门的老妈子实在看不下去,劝南亦远将朔漠接回来。
南亦远那日站在雪中,一身青衫白衣,人冷冷清清的,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雪地里快昏迷的孩子,在孩子快要倒下时,伸手扶住了对方。
“朔雪连大漠,何日好还乡……以后你就叫朔漠吧。”南亦远眼里没什么光彩,收留一个狼牙兵是触犯唐律的,可是朔漠还小,若悉心教导,日后定会走上正道。
半年前的往事浮上心头,南亦远脸上露出寡淡的笑来,皇甫濯与他分开的时候也是朔漠这么大,当朔漠正式拜入他门下之时,他看着跪在面前的朔漠,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皇甫濯坐在他书桌旁,仰头对着他笑。
然而,再见到皇甫濯后,南亦远无法将皇甫濯与朔漠重叠在一起了。
第八章
人人皆说李辅国长相奇丑,尖嘴猴腮,面目狰狞,当皇甫濯真正见到李辅国后,觉得那些词语已算是夸赞李辅国了。面前这个宦官虽穿着一身官服,却怎么也撑不起样来,他弓着背,脸上沟壑纵深,令人不愿再看一眼。皇甫濯面前摆着几碟精致糕点,却是无甚胃口。
李辅国周遭围了几个侍卫,看模样这些人并非阉人,不久前李辅国刚被封为元帅府行军司马,皇帝近卫神策军俱归李辅国手下,围在李辅国身边这几人应是出自神策军。皇甫濯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暗道李辅国胆大包天,竟将圣人近卫随意差遣,太过嚣张跋扈!
李辅国挥了挥手,让身边围着的人退下,此时屋内只余他与皇甫濯两人。李辅国咧嘴而笑,模样更是难看至极。“皇甫将军是聪明人,我便闲话短说,求皇甫将军一事。”李辅国向着皇甫濯拱手,尽显诚意。
一个面相奇丑无比的阉人,如今能成为权势熏天的宦官,若没有能屈能伸的本事,是成不了大事的。李辅国就是一个能屈能伸之人,虽然在皇甫濯眼中,李辅国满腹坏水,令人作呕,但与这人交谈,还得十二万分小心。
皇甫濯亦是做足礼数,给足了李辅国面子:“还请李司马指教。”
李辅国眉梢得意地挑了起来,如今没有人不敢给他面子,就算是李泌也得在朝中看他颜色。李辅国本想先礼后兵,不料皇甫濯倒是识时务,心中虽然有些失望,但一个听话的比起不听话的要省事多,李辅国拈起面前的酒杯,徐徐说道:“成王一直误会是我与张皇后合谋在圣人面前进谗求圣人诛杀建宁王,事实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