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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青衫与谁归完本——by墨微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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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南亦远望着前方一片素白,笑得倔强:“十多年了,你和我都变了。皇甫将军,该招魂了,不奉陪。”说完,他径直向前走去,步伐决绝而沉重。他无奈置身于这一场云波诡谲的局中,自身难保,还能保得了谁?
皇甫濯伸手在虚空中握紧,随后又松开。轰然的钟鼓声传入耳中,天地间霎时被哭嚎声包裹。身穿缟素的百姓失声痛哭,他们挥动着手中死去亲人的衣衫,一遍遍地唤着亲人的名字。衣衫在风中飘动,似游魂飘荡,此刻的洛阳城郊,焰火迷离,宛若地狱再临。战争从来不会结束,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随时都会上演,就算是太平盛世,不也有累累白骨化尘土的凄怆吗。皇甫濯苦笑,像南亦远这样心高气傲又云淡轻风般的人,又怎受得了明争暗斗?昨日他连一个摆擂的回纥人直接踹了下去,只怕过几日他会将李辅国宅邸上的房梁给砸了。皇甫濯揉了揉眉心,摇头道:“南亦远啊南亦远,你说我愁眉紧锁,我自见到你后,这眉头敛得可更深了。”
祭拜完阵亡的将士,成王登上车辇,回上阳宫去。狼牙军虽被驱逐出两京,但势力仍在,安庆绪的心思比安禄山还要狠毒,他能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还能在唐军即将攻入东都之时斩杀了投靠于他的唐将,即便安庆绪元气大伤,他也仍有利爪。再加之安庆绪还有高人相助,如今天下局势并未安定,李俶一刻也不敢松懈。
李俶登上车辇之时,伸手要邀李泌一乘车,李泌摇了摇头,拱手向李俶作揖道:“成王,今日李泌在此别过了,有那位谋士在,李泌暂且可以先退隐于长歌门。待朝中无人再注意到李泌时,李泌定会回来。”
李俶一听,伸出的手微微颤抖,他早知李泌会离开,没想到会是在今日。“长源公今日就要离开了?”李俶面露难色,李倓虽一直隐在他身后帮他,但李泌毕竟是明面上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人,若李泌一走,他将失去一条臂膀。
李泌点头,再拜道:“若我此时不走,再羁留数日,非但对王爷无利,反倒有弊。”李泌灼灼看着成王,眼中坚定之色不变。
李俶还想挽留李泌,忽然一个冰冷的话语打消了李俶的念头:“成王还是听长源公的,让长源公先回长歌门。早已有人盯上了长源公,趁他们还没盯上那人之时,以长源公为饵,让他们将所有的视线都转移至长源公及我的身上来,那人才能保住性命。”南亦远向成王拱了拱手,而后与李泌对视一眼,旋即又将视线飘向了别处。他终究还是趟了这趟浑水。
李泌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反倒是李俶惶然望着站在撵下的南亦远,神色复杂,最终还是将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李泌对着李俶摇了下头,又轻轻地点头,李俶明白了李泌的意思,他想问的,李泌自会问清楚。
成王坐回车辇,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李泌,然后又看了一眼一脸淡漠的南亦远,他对李泌道:“长源公一路小心,我不送你了。”
李泌拂尘一扬,含笑点头,向李俶致谢:“多谢成王,后会有期。”
马车压在黄土铺实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车驶入洛阳城门,李泌才眯了眯眼,回过神来。
南亦远神色淡淡地,什么话也不说,他只是望着招魂的百姓,偶尔会叹息一声。
李泌四下看了一眼,见身穿玄甲的将军远远地站在一旁,一直看着他身边的人却不上前,李泌心中了然,知晓这两人间产生了龃龉。
“是皇甫将军要南先生送我回长歌门的?”李泌揣着拂尘,嘴边带着一缕笑。
“长源公似乎对一切都了如指掌,你能将局势看得清清楚楚,又怎会看不透有人要杀你呢?”南亦远揶揄道,派人暗杀李泌,是有多愚蠢的人才会下这样的计策。李辅国不愚,所以要杀李泌的人是张皇后,可李辅国明知张皇后的心思,不但不阻止,反倒与皇甫濯通风报信,李辅国这是要给李俶送个大人情,既然如此,李泌便也欣然接受了。
李泌笑道,脸上浮现一抹残酷的杀意:“没有绝对的盟友,也无绝对的敌人,李辅国识时务,倒也省了我一些事情。不过,这人太精明就得担心了,不论现在他如何,日后他留不得。”
“长源公不担心建宁王身份暴露?”此时李辅国要与他们合作,不得不说李辅国时机相得非常准。李辅国找上皇甫濯,虽未提及建宁王,但建宁王的存在于成王一党一直是个威胁,若当今圣上知成王一党欺瞒建宁王未死,只怕成王与李泌,就连郭子仪也难逃其咎。
李泌耸眉,似乎并不担忧:“无妨,李辅国不敢对建宁王怎样。”
南亦远转头望向身边高深莫测的人,这句话犹如千斤巨石压在了南亦远的胸口上。李辅国的投靠,难道是李泌与建宁王设的局不成?还有多少,都是他们算到的?
“不过我怕死,今日黄昏,还得劳烦南先生陪我去一趟江南道。”李泌对南亦远笑了笑,又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人,对南亦远说,“南先生不与皇甫将军道个别吗?”说罢,李泌挥了挥拂尘,独自一人往洛阳城走去。此时此地,张皇后胆子再大也不敢当着满城的洛阳百姓对李泌下手。
朦胧的烟雾散去,哭声渐小,仿佛又回到了人间。
皇甫濯目光一刻不曾离开过南亦远,可对方的目光却一刻都没有望向他。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火味,祭扫结束的人群从身边走过,将他的视线遮挡。他看不见南亦远,不知南亦远有没有离开。
空虚陡然间溢满了心脏,皇甫濯不再犹豫,他抬脚想要绕过人群,还没走出一步,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今日黄昏我要送长源公离开洛阳,成王和建宁王就拜托你了。”南亦远声音压得很低,在此时,他必须得十二万分戒备。
皇甫濯紧紧地握住南亦远的手腕,盯着面前的人,空虚刚消失,恐惧又从心底升腾了起来:“注意安全,我不想再失去任何人。”
南亦远一怔,继而伸手轻轻拍了拍皇甫濯的肩膀,他温柔地笑着说:“我也不想失去任何人。”
第十二章
朔漠蹲在几边,小心地看着火候,茶已入水小一会儿,淡淡的香味溢出,朔漠扇了几下蒲扇增大火力,稍倾,茶香越来越浓,朔漠拿起火钳又取出了几块炭火。老妇人将洗好的茶杯搁在几上的木制茶盘里,又放上了一叠刚蒸好的桂花糕。
“一会有客来吗?”朔漠指着两个空茶杯,疑惑地问老妇人。
老妇人点头应道:“那位将军应该还会回来吧。”
朔漠握紧了手中的蒲扇,闷闷地说道:“是先生与你说的,还是你猜的?”
老妇人笑了笑,她慢悠悠地站起身,走过朔漠身边,而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来,她转身瞧了一眼看着火候的孩子。孩子比刚来这里时长了些个儿,身子骨也壮实了一些,胡人比中原人要长得快些,再过些日子,朔漠就快到南亦远的肩头了。老妇人眼神中带着一抹担忧,她是知道这个孩子的来历,他的身体里留着胡人的血,老妇人担心有一日朔漠会对南亦远举起刀来。
“还有什么事吗?”似乎感觉到背后又一双眼睛盯着自己,朔漠转过头问老妇人。
猝不及防地与朔漠目光相对,老妇人打了一个激灵,她慌忙避开了朔漠的目光,转过身摇了摇头:“无事,你……看着些糕点,莫让鸟儿啄了去。”说罢,老妇人匆匆离去。
朔漠嘴角抿成一条锋利的线,他看得出来老妇人惧怕自己,也防备着自己,但只要南亦远不轻视他,其他人便与他无关。
“这院子里怎会有鸟儿敢来。”朔漠继续盯着炉火,冰冷的笑意自嘴角边蔓延。
茶刚开,屋主人就回来了。
朔漠听出了南亦远的脚步声,嘴角刚要扬起,又听见一阵稳健的脚步声传来,笑容瞬间从脸上消失。朔漠放下蒲扇,转过身来,向南亦远恭敬地行礼作揖:“先生。”他当做没看见与南亦远一同前来的皇甫濯,又转过身继续照顾茶水。
“这孩子的脾气与你一样,目中无人。”皇甫濯笑了起来,与站在身边的人说道。
南亦远剜了一眼站在身边笑得没心没肺的人,用胳膊肘戳了一下皇甫濯的腰。皇甫濯吃痛,“哎哟”一声,捂着腰脸都扭在了一块。
“我还睚眦必报。”南亦远丢下皇甫濯,径直走向几前,盘腿坐下。几上沏了两杯茶,南亦远将一杯茶推向朔漠,捧起另一杯一饮而尽。等皇甫濯来到几边,一杯茶也不剩了。
皇甫濯倒是没当自己是客,抢过朔漠手中的茶壶,一手端起南亦远喝过的茶杯,斟了一杯茶,一口喝下。南亦远拧起眉头,皇甫濯明知他有洁癖,还要抢了他的杯子来用,不也是睚眦必报?
“我去给先生再拿个杯子来。”朔漠瞧见南亦远神色,站起身来要去给南亦远取茶杯,然而还没等他转身,一股力道就攀住了他的衣袖,朔漠挣扎几下,无法挣脱对方的桎梏。
“顺便给你家先生准备细软,还有他今早换下的衣衫也一并取来。”皇甫濯又给茶杯里斟满了茶,然后递到南亦远面前,咧嘴笑了笑,一边对朔漠说。
朔漠愣住,他侧头看着皇甫濯,心道难不成南亦远要离开东都?
皇甫濯见朔漠不解地瞪着自己,他松开手道:“我倒是忘了,你家先生还未与你说。”皇甫濯曲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今晚你和楚姨都跟我回去,在我宅邸住一阵,等你们先生回来了,我再把你们送回。”
“先生,您要离开吗?”朔漠心头一紧,他就南亦远一个亲人,生怕被丢下。而且……朔漠忌惮皇甫濯,若与皇甫濯住在一个屋檐下,只怕他时刻都要提心吊胆。
南亦远本是不愿将朔漠丢给皇甫濯照顾,皇甫濯似乎对朔漠存了一份戒心,他又主动提出要照料朔漠,南亦远不得不认为皇甫濯“居心不良”。不过,他自小与皇甫濯相识,皇甫濯的为人如何他清楚得很,皇甫濯应不会对朔漠如何。将朔漠交给皇甫濯照料,也省得南亦远不放心。
“最多半个月便回来,有皇甫将军照顾你,我也放心些。”南亦远手指摩挲着茶杯,终究还是喝下了皇甫濯用过的茶杯装的茶水。
朔漠知晓南亦远已经做下了决定,既然南亦远相信皇甫濯,他也不会教南亦远为难。朔漠对着皇甫濯随意地拱了下手,钻进后院去了。
南亦远搁下茶杯,瞥了一眼皇甫濯:“你是怎么打算的?”
“你说谁?”皇甫濯明知故问。
“朔漠,”南亦远拿了一块桂花糕递给皇甫濯,他早已看出皇甫濯对朔漠有所防备,皇甫濯对朔漠的防备并非因为朔漠曾是狼牙军,但南亦远也看不懂皇甫濯在防备朔漠何事,“你对他有戒心。”
“哈……”皇甫濯没有去接南亦远递来的糕点,他忽然拊掌笑了起来,“你当真没看出来?”
南亦远敛眉,又摇了摇头,他不知皇甫濯在打什么主意。
“罢了罢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我与一个孩子计较也是无趣。”皇甫濯像是忽然想通了一般,自嘲地摇了摇头。
南亦远被皇甫濯这一番动作弄得一头雾水,皇甫濯既知朔漠是个孩子,还有何事可再计较?
“不过,孩子终究是会长大的。”皇甫濯又莫名其妙地加了一句。
南亦远若不是在乎楚姨辛苦做的桂花糕,早将一叠桂花糕全掀到皇甫濯脸上,挡住这人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一驾车辇停在屋外,南亦远与朔漠和楚姨交代妥当,没和皇甫濯打声招呼就跳上了车辇。车中早已坐了一个手持拂尘的男人,南亦远向李泌行了个礼,而后坐进了车厢。
马车沿定鼎门大街一路向南,在夕阳余晖将要落尽之时,驶出了洛阳城,趁着夜色往南边而去。
与此同时,朔漠正不情不愿地跟在皇甫濯身后,向着定鼎门大街南边的苍云军统帅府邸走去。
夜晚的洛阳城内只余朔方军与回纥兵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
第十三章
出东都一路往南,行了约莫半个月,周遭景色变了又变,唯一未变的是满目的荒凉与疮痍。纵然现在是草长莺飞的春天,在尸骨掩盖下,见不到一丁点生机盎然的景色。越往南,流民百姓越多,南亦远挑起车帘,望着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流民,心中不忍,摸出腰间的钱袋,就要下车给难民们送些银钱。
李泌连忙拦下了南亦远,提醒道:“南先生莫要多管闲事。”
南亦远怒视李泌,他知这场战祸并非李泌造成,但见李泌在东都时算计与筹谋,南亦远气不打一处来。如今百姓无辜蒙难,李泌与李倓还在算计着天下江山该由谁来做主,所谓的平息叛乱不过是他们助成王登基的一个借口与凭依罢了,天下百姓在他们眼中只是随意操控的棋子。李泌与李倓,还有李辅国和张皇后,这些人哪一个是真正为黎民苍生考虑过一二的?如今李泌还要阻拦他去救济灾民,南亦远怒火中烧,推开李泌跳下车。
李泌揉着被南亦远拍开的手腕,连连摇头叹气:“南亦远啊,这下看你该如何脱身。”
南亦远将一锭银钱放在了一个年幼孩子的手中,孩子从未见过银钱,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母亲则愕然地张大了嘴,忽然泪流满面地跪在了南亦远面前连连磕头,称南亦远是活菩萨。南亦远忙扶起了妇人,他心中难受,一锭银钱顶多够这娘儿俩买几个馒头糊口,可在这些流民眼中却是救命的钱。
南亦远又摸出一锭银钱,他还未送至另一个孩子手中,立即有流民冲了上来,一把夺下南亦远手中的银钱,南亦远还未有所反应,数十流民将南亦远包围住,乞求南亦远施舍些银钱给他们。南亦远哪知会遇见这等事,一边掏出银钱,一边安抚诸人不要哄抢,可流民哪里肯听,他们蜂拥而上,抢走南亦远的钱袋,有些人甚至还将南亦远蹀躞带上挂的玉珏也摸走,还有的人已伸手攀上了南亦远背后负的琴匣。钱财南亦远并不在乎,但谁也不可动他的琴!以南亦远的身手,只需使些内力就能轻松将围聚在身边的流民轰走,可他顾惜这些食不果腹的哄抢着,只得一手护着琴匣,试图找到机会从人群中溜出。不论他怎样逃,流民们始终包围着南亦远,一边乞求南亦远再施舍些银钱,一边伸手去探南亦远身上的财物。
南亦远现在十分后悔未听李泌的话,他青白相间的长衫上留下了大片污迹,束发的头冠歪斜,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此时南亦远不再顾忌流民,他拍开琴匣捧琴勾弦,琴音夹着内劲向四面荡开,稍稍阻挡住了流民们的步伐,然而这也只能解一时之困。流民们越来越多,琴音之劲隔不开纷涌而至的流民,南亦远不敢用尽全力抵挡,只消五分内力,这些流民便会伤倒一片,他内心挣扎,已被逼至无计可施。
“这里还有银钱,快来这里取!”就在南亦远退无可退之时,不知谁一声高喊,包围着南亦远的流民们忽然向另一个方向奔去,只一瞬间南亦远身边便无一人。
南亦远喘了口粗气,还没再呼口气,马车扬尘而来,李泌在车窗边对南亦远说了个“走”字,南亦远当即跳上马车,将琴匣丢回车厢内,抢过车夫的马鞭,狠狠地抽在马背上。马吃痛,长嘶一声,扬起四蹄朝无人的道路飞奔而去。那群流民见马车离开,纷纷追赶,然而他们哪里有力气追得上马车,没一会就见马车消失在视线中。
马车奔了许久,坐在南亦远身边的车夫心疼自己的马,见马车后再无流民的身影,车夫连忙劝住南亦远:“先生回车厢内歇息吧,流民已经不会再追来了。”
南亦远往后望了几眼,确定如车夫所说,这才松了一口气,将马鞭还给车夫,钻进了车厢。
李泌眯着眼,手里捧着琴匣,好整以暇地看着狼狈不堪的人,嘴角浮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南亦远瞧见李泌的模样,没好气地从李泌手中拿过琴匣,仔细地打量起来。刚在慌乱中他未注意,琴匣上落了几道抓痕,南亦远心中一凝,立即打开琴匣查看里面的青玉流,好在青玉流制材坚韧,没有损伤,不然南亦远定心疼得要命。
“我之前可是与先生说过,莫多管闲事。”李泌眼中露出狐狸般的狡黠目光,揶揄道。
南亦远冷哼一声,合起琴匣负在身后,歪在车厢一旁,没好气地说道:“这非是闲事,这些流民可是大唐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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