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青衫与谁归完本——by墨微砚

“这孩子不在苍云军中吧。”郭子仪问道。
皇甫濯道：“他是南亦远的书童，南亦远送长源公离开时，将他托付给了我。”提及南亦远，皇甫濯心中一阵刺痛。赶往沁水前，他得知南亦远与李泌遇袭，两人不知所踪，心中一直记挂南亦远安危。他前往沁水时仍不忘打听南亦远下落，半月后得知李泌已平安抵达长歌门，但南亦远一直无下落，皇甫濯想向成王请求亲自去长歌门，却是听闻成王要被封储，他一时又走不开。
郭子仪念及皇甫濯与南亦远关系，又见朔漠讷讷不言，眼神空洞无神，郭子仪心中微动，对皇甫濯道：“过几日等一切事定，我便替你再向成王请旨，这次绝不拦你。”
皇甫濯拱手道谢，有郭子仪开口，他要去长歌门就容易许多。
苍云军于沁水边大胜狼牙军的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还在往东都赶路的南亦远在一处茶棚里听见了这个消息，得意地弯了弯嘴角，然而他又有些失落。他与皇甫濯再相逢不到半个月，他还从未见过皇甫濯带兵打仗的模样。小时候一直都是他南亦远护着皇甫濯，长大后，似乎他得由皇甫濯来护着了。
南亦远抿了口茶，心道自己无端胡思乱想这些作甚。
天气太热，赶路的三人好不容易找到了处歇脚的地方，都不大愿说话，只是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茶。再加之对桌那不断传来的谈资，三人竖起耳朵聆听，一时皆无暇相互交谈了。
“据说成王不久便要被封为皇太子了。这几场胜仗皆是成王用人得当才打退了狼牙军，成王封储众望所归。”
“就是说，半个月前成王还亲自替李唐战死的将士们招魂，得此贤王，还能任他安庆绪翻天不成？”
“是啊是啊，不过成王这储位来得有些运气。”有人冷不丁地压低了声道。
南亦远听得这话，忙打起了精神，继续听下去。
“怎么说？”有人好奇地问。
“你想啊，一年前，建宁王带兵征讨安贼功不可没，可却被张皇后和李辅国向圣人进谗言除去，若建宁王还在，这储位恐怕还轮不到成王。”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当即有人提醒那人别再随便开口。
男人亦是觉得自己说得过了，又另起了个话题将这个话题给带过了。
然而，这句话终究落在了南亦远的心中，南亦远觉得他心头盘绕的迷雾拨开了一些。
第十九章
皇甫濯揉了下僵硬的脸颊，心道假笑还真难。他看着史朝义离开时的背影，吐出了一口长长的闷气。在晋封的旨意还没下来前，史朝义只来过一次，自他被圣人封为云麾将军后，史朝义走动更为频繁。皇甫濯每每想要推脱，史朝义总先发制人，甚至不期而至。
“总算是走了……”皇甫濯无奈自语，他现在只等成王封储，然后他好抽身前去长歌门一趟，去查寻南亦远的踪迹。
这些时日皇甫濯一直派人探寻南亦远的消息，然而派出去的人传回来的消息一模一样——没有寻到。有人道南亦远怕已遭了不测，但皇甫濯相信南亦远，自小南亦远就不曾欺骗他，南亦远重义守诺，绝不会食言。
“南亦远，千万别死，别让我再尝一次失去的滋味。”皇甫濯仰头望着在云层后只露出了一半的月盘，喃喃道。
回廊的风灯照出昏暗的灯火，再往前走是一处假山石。史朝义对跟着的侍从使了个眼色，两人旋即隐身于暗中，闪入了山石之后。
朔漠蹲在假山后，似极不情愿与史朝义相见。史朝义勾了下嘴角，他知朔漠对他有所防备，但一个孩子，再怎样也没复杂的心思，只需稍加指点，便会落入他的掌心之中。史朝义第一次来到皇甫濯的宅邸时就留意到了朔漠。一个与苍云军格格不入的孩童，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手里握着一把怀刀，警惕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苍云军。而经过他身边的苍云军似乎也对这个孩子视而不见，史朝义顿时对朔漠产生了兴趣，让人去查了朔漠的身份。
“原来是那个生死不明的长歌门人捡的狼崽子。”史朝义冷笑，他极为讨厌中原儒家那一套，什么仁爱礼义在史朝义眼中是沽名钓誉之徒才信奉的东西，史朝义与他的父亲史思明一样，对虚名毫不在意，他们在乎的是能否对他们有利的东西，所以他们可以轻易地背叛安庆绪。
史朝义还得知，皇甫濯陈兵沁水之时，朔漠也被带了去。曾经身为狼牙军的朔漠亲眼看着自己的同伴死于唐军的刀下，他能够从朔漠的眼神中瞧出朔漠心中的恐惧与愤恨。狼崽子终究是狼崽子，何况他的身边已没了能够“禁锢”他的南亦远，朔漠还会忘掉心中的仇恨与恐惧吗？
可史朝义还是算错了一件事，那便是南亦远在朔漠心中的分量。史朝义费尽口舌，朔漠只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说道：“先生说不可以以德报怨。”
史朝义窘迫地干笑，没想到朔漠对南亦远是如此地心甘情愿。
“你又要与我说些什么？”朔漠厌恶史朝义，他觉得这个人总带着假笑。南亦远虽不常笑，但面上的表情皆是他真实的感情，从不作假。史朝义的笑容却令人作呕。
史朝义知朔漠孩童脾气，并不与他计较，他笑道：“前日，我派人打听到了南亦远的下落，你可想听？”
“先生在何处？”朔漠关切地问，他如今只在意南亦远一人。
史朝义见朔漠上钩，装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来，他叹息道：“南先生受人暗算，生死未卜。”
“你这算何消息，将军早已告知我了。”朔漠一听是之前皇甫濯告知他的消息，失望地沉下脸来。
“可你知南先生为何会遭此暗算吗？”史朝义眼中闪着厉芒，脸上仍旧带着笑。
朔漠握紧了拳头，闷闷地道：“是狼牙军。”自沁水一战后，朔漠内心一直在挣扎，苍云军毫不留情地斩杀他昔日的同伴，但是他昔日的同伴又刺杀了南亦远。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朔漠时常从噩梦中惊醒，他有时会在梦中看见满身是血的南亦远厉声质问他，有时又会梦见皇甫濯的长刀砍向他的头颅，他终日浑浑噩噩，开始戒备所有人。
然而，史朝义却摇了摇头。朔漠瞪大了眼睛，他虽戒备皇甫濯与唐军，但是他相信皇甫濯的话。史朝义现在摇头，又是什么意思？
“是狼牙军，可若没有人让南先生护送李泌，南先生又怎会无端遭人暗算？要知道，南先生不过是一介江湖人，又怎会牵扯进狼牙军与唐军的争斗之中？安庆绪所在的洛阳城本固若金汤，若没有李泌的奇谋，他如今还安稳地躺在上阳宫中。李泌虽是谋士，却屡出奇计，安庆绪狼狈而逃，最怨恨的人当然是李泌了。若南亦远不跟着李泌前去千岛湖，他自不会丢了性命。”史朝义语速不急不缓，让朔漠完全记住他的话。
“你……”朔漠咬牙，他觉得史朝义是故意歪曲事实，但是他却不想反驳。其实史朝义说中了他的心思，若非皇甫濯请南亦远护送李泌回长歌门，就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他也不会亲眼目睹沁水之战。
史朝义见朔漠圆溜溜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自己，他反倒觉得愈发有趣了。朔漠现在的表情好似不信史朝义的话，可朔漠没有反驳他，朔漠已经动摇了。
“孩子，人心比你想的复杂。”史朝义俯身摸了摸朔漠的脑袋，又道，“我今日来见你，并非是你想的那般。如果你求我带你离开这里，我定会答应。不过，郭子仪与皇甫濯防备归义王，我若将你带走，他们定认为我有所图谋。不过，我看你一人孤零零在此又是可怜，你若信我，就听我一言，可好？”
“我不信你，但我想听你说什么。”朔漠倔强地直视史朝义，他只相信南亦远一人，其他人就算掏出心来待他，他亦不会动容。
史朝义笑了笑，似是无奈：“我会继续替你查寻南亦远的下落，但你也得告知我一些苍云军及朔方军的动向。”
朔漠拧眉，他暗自觉得史朝义这个要求藏着巨大的阴谋，可他并不站在唐军那一方。史朝义抛出了最能打动朔漠的筹码，而朔漠也动心了。
可朔漠没有料到，他今夜的决定，竟让自己永远地离开了南亦远。
第二十章
皇甫濯没想到会与南亦远擦肩而过。
乾元元年五月十九，当今天子李亨立成王李俶为皇太子。皇甫濯跟随郭子仪回西都长安觐见太子李俶，东都苍云军府邸冷清不少。
南亦远抵达东都之时，成王被立为太子的消息早已传遍。南亦远松了一口气，成王封储之事总算是有惊无险。与他一路前来东都的裴玄卿与莫之舟二人邀南亦远回他们落脚处做客，南亦远心中有所挂念，与二人约定过些时日登门拜访。裴玄卿与莫之舟遂不再留南亦远，三人于城门前道别。
离开不过一个月，东都的景色已换了一番。南亦远离开东都时，洛阳牡丹花开得灿烂而耀眼，尽显娇艳，如今回来，牡丹花瓣离萼，只余零零绿叶，在夏风中摇摆。
洛阳街头也热闹了起来，听说唐军这一个月来对狼牙军作战接连取胜，回纥兵无用武之地，遂也不再如从前那般耀武扬威。再加之成王封储，洛阳城的百姓一直对这位收复了东都的皇子感恩戴德，百姓们脸上扬着笑，洛阳城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南亦远熟门熟路，他沿着洛水直向上阳宫方向走去。皇甫濯的宅邸离上阳宫不远，是郭子仪特地向成王请恳而来，南亦远离开洛阳前去过一次。不过，南亦远觉得皇甫濯的那栋宅邸赐予皇甫濯有些浪费了。除了挪不开的假山石与水池外，皇甫濯把能移动的一切摆设全都挪走，甚至将花园里种植的草木也全都送给了百姓，然后命人将花园里的土压实，竖起箭靶，垒起高台，又摆放了兵器架，俨然是设了一个小型的演武场。
几声敲门声落下，门内才传来一声应答声。这声音南亦远再熟悉不过，他临走时将朔漠托付给皇甫濯照料，这前来开门的就是朔漠。
门甫一打开，露出了一张无精打采的小脸来，朔漠迷茫地扫了一眼站在门前的人，然后垂下眼刚想问对方是何人的时候，朔漠又猛然抬起头，他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人，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头扎进了南亦远的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南亦远手足无措地抱着朔漠，他原与朔漠说好半个月便回，谁知中途遇刺，险些丢了性命，只怕这些消息也已传进了皇甫濯和朔漠的耳中。所以他才一回到洛阳就先来找皇甫濯和朔漠，可他仍旧没想到朔漠会扎进自己怀里哭成了个泪人。
“好了好了，我回来了，别哭了。”南亦远不擅照顾人，尤其是孩童，自从他捡回朔漠，有大半时间都是楚姨在替他照顾朔漠，后来朔漠便自己照顾自己，再后来就变成了朔漠来照顾南亦远，所以现如今南亦远温声安慰起了朔漠，哭得正痛快的孩子哭声戛然而止，从南亦远的怀里探出了头来，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
南亦远险些扶额，一月不见，难不成自己变了模样？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朔漠抬手轻轻地触上了南亦远的右脸颊。一道食指长的伤疤赫然印在了南亦远的脸上，曾经这张出尘俊逸的脸变得狰狞，朔漠心紧紧地揪在了一起，他抽泣着，泪水忍不住地从眼眶滚落：“先生，你的脸……”
南亦远握住朔漠的小手，温柔地摇头笑着：“没事，一点小伤罢了。”
这哪里是小伤！朔漠紧咬着唇，先生说是小伤那便是小伤，但朔漠心中的恨意越来越强烈。如果不是皇甫濯让南亦远去保护李泌，南亦远的脸也不会留下这道永远去除不了的疤痕！他恨皇甫濯，恨李泌，恨所有伤害了南亦远的人！
“皇甫濯在不在？”南亦远没发现朔漠眼神的变化，他牵着朔漠往屋里走，一边打量宅邸离的情况。宅子里冷冷清清的，没什么人，若是皇甫濯在，听见他的声音定会立即从屋里走出来迎接，然而南亦远走了小一会儿，都没见皇甫濯，南亦远便知皇甫濯是去了西都了。
朔漠抿唇不语，他如今最痛恨的一个名字就是皇甫濯。他放慢脚步跟在南亦远身后，快走至皇甫濯搭的演武场时，朔漠忽然停住了脚步，拉住了南亦远。
南亦远回头看着朔漠，不解地问：“怎么了？”
“先生，朔漠想回家。”朔漠嗫嚅着，他在皇甫濯的宅邸里呆了一个月，每一日都想回到南亦远的家。
皇甫濯一时半会也不会回来，南亦远便也不继续徘徊在皇甫濯的宅邸里。他留了一封书信给皇甫濯宅邸里的管家，带着朔漠和楚姨一同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推开门，朔漠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不用再戒备任何人，但是他心中的恨却是永远都消不掉了。
觐见完太子李俶，皇甫濯与郭子仪走出大明宫，一齐登上了回去的车辇。
“太子虽已封储，可太子仍有威胁。”马车压在黄土上发出“嘎吱”的响声，车厢内，郭子仪面色紧绷，一片愁云密布。
皇甫濯点头，刚在大殿之上，张皇后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在了李亨的身后，俨然就是当初的武后与韦后。当年高宗身体不郁，武后以一道珠帘隔开了皇座，竟坐在了高宗的皇座之后，之后多年，数位帝王的身后都坐着武后。中宗时，韦后效仿武后，不仅自己坐在了隔帘之后，甚至带上了安乐公主李裹儿。这才不过数十年，难道李唐又要再出一个武后不成？！
“张皇后依仗帝王宠爱，嚣张跋扈，不把太子放在眼中。兴王佋又颇得圣人喜欢，只因兴王年幼，无法封储，若是……”皇甫濯隐去了后面的话语，若是兴王佋成年，李俶的太子之位定会易主。
郭子仪摆了摆手，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尤其是在长安。
“太子身后还有一人，那人定会替太子安排妥当。我等不宜太早涉及储位之争中，如今天下局势不稳，我等还有更重要的事做。”郭子仪道。
皇甫濯点头，不过他想趁一切尚在安稳中时，去一趟长歌门。
第二十一章
皇甫濯随郭子仪回到长安落脚的府邸，车辇还未至门前，有一苍云军早早地迎了上来。皇甫濯一眼认出了这位苍云军是替他接收飞鸽传书的人，见对方步伐焦急，皇甫濯当先跳下了车辇，迎着对方走了过去。
“将军，有消息了。”
皇甫濯扬眉，感觉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这个消息，会不会与南亦远有关？
“南先生平安回到洛阳城了。”
果然是与南亦远有关的消息，而且还是好消息！
随后走来的郭子仪也听见了这个消息，郭子仪松了口气，眉梢舒展，笑道：“南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如此我等也就放心了。”
皇甫濯咧嘴笑了起来，他已有一个月没有真心地笑过，此刻他已顾不得任何事情，就连刚才郭子仪与他商议之事也全都抛在了脑后。
“大将军，我有一个请求……”
“不用求我，我命你明日便回东都，替我谢南先生仗义之情。”郭子仪截住了皇甫濯的话，他体恤下属，深知皇甫濯这一个月来日夜担心南亦远安危，如今人平安回来了，他自不会拦着皇甫濯。
皇甫濯拱手向郭子仪道谢，当即奔入府邸，收拾细软。
第二日一早，皇甫濯便带着一队苍云军日夜兼程赶回东都。
池中的菡萏尖尖角已露，蜻蜓立在上头，风拂过，荷尖随风摇摆，蜻蜓扑腾翅膀，飞向天空。
南亦远将青玉流随意地靠在一边，人仰躺在回廊廊柱上，望着一池的荷花出神。他在思索回东都时，在茶棚里听见的那些谈资。百姓眼中的建宁王是一代贤王，然而只有真正与李倓接触过的人，才知晓李倓的城府之深。百姓认为李俶不及李倓，若李倓不死，这皇位该是李倓的，可是……南亦远拧眉，李倓的确未死，而且还隐在了幕后，张皇后和李辅国要取他性命更是难上加难。如今李俶登基成为太子，李倓的庇护就更大了，说不定哪一日，李倓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回到世人面前也不可能。
“难不成我们都被骗了？”南亦远呼出一口闷气，暗自嘀咕。李辅国突然向李俶投诚，又透露张皇后要刺杀李泌，李辅国的变化，就连李泌都觉得实在不寻常。而在半路上刺杀李泌的有两拨人，一拨是张皇后派来的杀手，另一拨是狼牙军派来的红衣教的妖女，前一拨人显然并不认识后来的女人，但后来的女人却说出了“那个女人”——张皇后，也就是说，后一拨人是知晓张皇后要杀李泌的，如此想来，有人将张皇后要杀李泌的事情透露了出去，但是张皇后并不知还有狼牙军的人也要杀李泌。如果红衣教妖女的出现是为了栽赃嫁祸给张皇后，其中得利最多的又会是谁？不是安庆绪，因为安庆绪的敌人是整个大唐。也不会是李辅国，因为还有一个比他更大的得利者——李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