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有疾否完本——by如似我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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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隼费力地平复着呼吸,一言不发,眼神彻底黯下。
第四十六章
窗棂扑落声响,黑羽鸟落上药庐窗沿,仰头鸣叫几声。
秦昭回头看去一眼,将茶盏放在杜越面前,走过去取下密函。
杜越搁下手中药单,跟着跨过晾在地上的药材,凑头过去问道:“写的什么啊?”
“师哥吩咐说要探查一下那些留在朝中的臣子对与匈奴割地结盟的态度。”秦昭将信纸折好收起。
“这还用问?”杜越果断道,“肯定不能让出去啊!”
秦昭看着他,点了点头,“师哥也是这个意思。”
杜越愣了愣,随即猜出了楚明允信中原意。他讪讪收回了视线,俯身将药材收整回匣子里,秦昭便默不作声地继续帮忙,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长年持刀握剑,却能将草药分门归类得极为熟练。
杜越忍了又忍,末了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哎,秦昭,你觉得……楚明允究竟算什么样的人啊?”
秦昭动作未顿,想了想,反问道:“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杜越挠了挠头,“我跟姓楚的好歹是多少年的交情,原先我觉得自己知道,可是现在又感觉不知道了。”
“怎么说?”秦昭问道。
“就是……”杜越重重叹了口气,拉过凳子坐下,将先前楚明允扔了玉佩的事咬牙切齿地讲给秦昭听,“别的不说,我表哥可是好心好意送的那么好的玉,他就那么扔了啊!当年在苍梧山时我只觉得他这人性格实在是找抽,可几年不见,看他现在这么狠绝的样子,我真的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师哥没变,一直这样。”秦昭道。
“你确定?”杜越一脸怀疑。
“当年山上除了两位师傅,就只有我们三个,师哥对我们没有戒心,你当然发现不了。”秦昭也坐下,道:“下山以来,无论何人送的东西,只要是不明用意的,师哥都会毫不犹豫地毁掉,也的确因此避开了许多祸端。”
“……这样啊。”杜越闷闷地应了一声,静了半晌,又拧着眉低声道:“楚明允他……到底是什么来历啊?”
秦昭摇了摇头。
“不会吧?!”杜越惊诧,“连你也不知道?!”
“师哥从不曾跟任何人提起。”秦昭道,“而且最早呆在苍梧山上的不是你?”
“是啊。那时候百里师傅一开始明明说了是不收徒的,可是我从家里探亲回来后就发现多了个楚明允,我问师傅怎么回事儿,师傅只说他是百里师傅故人的孩子。”杜越忽然拍案而起,“对了,刚见姓楚的时候我问他了,但你知道他怎么跟我扯的吗?”
“什么?”
“他说他其实是孤魂野鬼,因为有执念才没死干净,苍梧山上灵气足,他修行完就要去吃人了!”杜越激愤不已。
秦昭看着他,“你信了?”
“信了啊。”杜越理所当然道。
秦昭默然别开了视线。
杜越继续道:“我还问他以前吃过人吗,他说吃过啊。就他妈因为这个我一直有点怕他,到现在都改不过来了!”
秦昭:“……”
“这也不能怪我信了啊!”杜越急忙补充道,“秦昭你又不是不知道,起初姓楚的整天冷着脸不爱搭理人的样子,我问他这些的时候他就坐在那个石潭边上,周围全都是白雾,然后他忽然冲我笑了,我靠第一次啊,你是不知道他当时那个眼神,吓死我了!”
秦昭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时至今日回想起仍是心有余悸,杜越拍了拍胸口坐下,便听秦昭慢慢开口:“师傅显然知道师哥的事情,但是也绝口不提。不过师傅在师哥辞别当晚喝了许多酒,醉后模糊地说起过几句。”
“百里师傅说什么了?”杜越追问道。
秦昭皱紧了眉,“那天夜里我去收拾酒具,师傅忽然叹气说师哥选的这条路实在太苦,我问为什么,师傅只告诉我……”他对上杜越期待的眼神,又垂下眼,犹豫着道:
“他想要以一己之力改变整个天下,若不能成大业,则必然死无葬身之地。”
楚明允停下脚步,抬眸凝望那一屋灯火透出了窗,薄薄地晕染上院落里的那株花树,残花沾湿,光影明灭。
他走上石阶,正欲抬手,门却自内打开了,猝不及防地对上苏世誉的视线,楚明允未及回神,“你怎么知道我在?”
苏世誉淡淡一笑,“听到楚大人的脚步声了。”他侧身让楚明允进屋,“只是不知楚大人有何事?”
“有件事要问。”楚明允坐下,往书案上随意扫去一眼,“你在做什么?”
“方才陆尚书将前些时日的刑部奏结拿来给我了,刚看了几页。”苏世誉倒了杯茶,“楚大人想问什么?”
“有没有什么人经常盯着你的脸看?”楚明允想了想,又补充道,“除了我。”
苏世誉闻言不禁笑了声,又见他并无玩笑之意,仔细想了想,坦诚道:“除了楚大人,倒是没留意到别人如此。”
“……那苏大人在淮南时,应该有些侍者时常陪在身旁?”
苏世誉颔首,“我对淮南并不熟悉,自然会有侍者在旁指引。”
楚明允了然,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随手拿过了茶盏。
“楚大人问这个是何意?”苏世誉不解道。
“没什么,”楚明允喝下口茶,复又开口:“推恩令的事苏大人准备如何了?”
“条令内容我早已拟定好,也呈与陛下过目了,”苏世誉道,“只是想要顺利施行,除了淮南王的叛乱罪状,还需一位诸侯王牵头才可。”
“看来苏大人已经找到合适人选了。”楚明允看着他。
苏世誉笑了笑,“已经传信给了西陵王,大约待我们返回长安后不久他就能抵达。”
“西陵王?”指尖漫不经心地点在青花瓷杯上,楚明允沉吟,“西陵王同其他藩王都有些交情,算得上是有几分声望,又是如今最安稳的一个,你倒是选的不错。”
“既然楚大人也这样说了,看来是不会差的。”苏世誉笑道,他看着楚明允似是没了下文,微有困惑地开口道:“楚大人没有别的要问的吗?”
“问什么?”楚明允挑了眉梢,笑吟吟道,“问你肯不肯应我,你不是不理我吗?”
“我并非指这个。”苏世誉敛眸,淡声笑道,“关于匈奴想要割地结盟的事,楚大人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楚明允单手闲闲撑着下颌,笑意盈盈地看他,“没有啊。”
苏世誉微皱了眉,“依先前魏尚书所言,楚大人当时态度强硬得非同一般。”
楚明允随意地笑了声,“向来武主战,文主和,有什么稀奇的。”
苏世誉看着他,“可我也是文臣。”
“你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楚明允对上他的视线,缓声笑道:“哪里都不一样。”
苏世誉一时答不上话。
楚明允勾着唇角,定定瞧着他,忽然想起什么,起身上前了一步。
忽然就离得过近,檀香幽然扑鼻,苏世誉下意识退开一步,“怎么了?”
“躲个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楚明允按住他的肩,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想试试看,若是本人的话……又会是什么感觉。”
苏世誉不明所以地皱了眉,却也果真不再动作。
楚明允一点点地缓慢靠近,视线化作纠葛的细缕覆上苏世誉的眉眼,将他面容仔细地纳入眼底。
轻皱的眉,只落了自己身影的眼,以及淡色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呼吸可闻的寂静,吐息可感的距离。
这才是他的心上人,垂眸浅笑间尽是遮掩不去的风华,越是尘埃不染的清雅,反倒越是勾起他最深的渴望。
想要触碰,想要占为己有。
悄然滋长出一丝焦渴的燥热,楚明允眸色渐深,他再贴近上去,吻上了苏世誉的掌心。
“……”
楚明允抬眼看着抬手挡了他的人,眼尾上挑,忽然弯眸露出带了挑衅意味的笑来。
苏世誉心头一动,随即掌心传来温软的触感,伴以一点撩人心神的痒和骚动,他下意识地收手却被楚明允一把扣紧,便再难分神挣脱动作。
苏世誉的手温暖干燥,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楚明允吻过他掌心,又以舌尖沿着他的掌纹描摹,呼吸也尽纠缠在他指间。一路自掌中舔吻至指节,楚明允再度缓慢抬眼,直看进苏世誉眼底,盈盈笑意,张口便咬上他的指尖,舌头也灵活舔过,映在苏世誉眼眸中一点忽隐忽现的嫣红。
他无意识地屈指,抵住楚明允的齿关。楚明允盯着他眨了眨眼,喉中压出一声低笑,牙齿轻咬在他指骨,连扣上他腕的手也不安分地摩挲。
他感觉到了苏世誉的僵滞,他看到了苏世誉的眼瞳也陷入一片混沌。
楚明允松开口,在他手背上落下最后一吻,转而便拉着他的手贴上自己脸侧,身形稍倾,再度近了上去。
四目相对,一瞬不瞬,一眨不眨,如胶着的棋局,又似对峙的战局,没有人移开眼,更没有人躲闪。
檐下树梢的滴漏声都被延展得极度缓慢。嗅得见他身上安神香的气息,感得到他也渐热的温度,唇角已然擦上。
脚步声与急促的拍门声骤然响起,苏世誉犹如被惊雷炸醒般地猛然退开,楚明允抚额扭头冲着门外斥道:“大半夜吵什么,不想活了?”
话语中的阴狠吓得门外的人一愣,又惶急道:“大……大人,魏尚书那边出了大事,陛下急召您去大殿!”
第四十七章
猎宫大殿之上,诸臣列位两侧,户部尚书魏松独自跪在殿中。
李延贞扫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魏松身上,缓慢地开了口:“方才有人向朕禀告,说是魏爱卿通敌叛国……”
他话音未落,魏松佝偻的身形猛地一颤,张口呼道:“陛下,老臣冤枉啊!”
臣子中有人暗暗抽了口冷气,议论声悄然潮起,投去的目光顿时各异。
李延贞抬了抬手,殿中随之静下几分,他继续道:“为何忽然来此一说?”
侍卫长应声出列跪下,回首看去一眼,便有两名侍卫压着个男人上殿,他问魏松道:“敢问这可是魏尚书府中的人?”
魏松侧头看了眼那战战兢兢地跪着的人,应道:“不错,是我侍从。”
侍卫长收回视线,对上位俯下身去,双手过顶地奉上一封信,恭敬道:“回禀陛下,臣等夜巡猎宫内外,见到匈奴使臣住处附近有人行为鬼祟,上前察看后发现此人。臣见他答话支吾,神情惊慌地在藏着什么东西,便将这封信夺下了。臣不敢污蔑朝廷重臣,为何是通敌叛国之罪,”他话音一顿,沉声道:“陛下看了信中内容便知。”
宦官自觉下来拿过信,拆开递给了李延贞。粗略扫视后,李延贞皱了皱眉,一时没有说话,又细细地看了下去。
侍卫长直起身,道:“魏尚书在信中称可助匈奴九皇子结下盟约,得到那五座城池,以此表明心意。信中多有亲近匈奴之词,甚至直言愿为匈奴效力……”
“一派胡言!”魏松不可抑制地提声打断了他的话,浑身颤抖。
众人中早有了骚动,私语窃窃。
楚明允没什么表情地瞧着魏松,苏世誉微微皱了眉,他们看得清楚,魏松脸色随着侍卫长的话一寸寸苍白了下去,如今已是面无人色。
碎语声中忽然有人长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工部尚书岳宇轩直直地看向魏松,恍然大悟般,“当初魏大人与楚大人争执不休,执意要割地结盟,所述缘由条条在情在理,我以为魏大人身为户部尚书,果然关怀民生,心中还敬佩不已,欲倾力支持。没想到……”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竟然只是为了给匈奴献礼。”
“当日之话字字都出于肺腑!”魏松道,“匈奴与我大夏世代血仇,纵然可以暂时搁下互通来往,可我怎么会通敌卖国,向匈奴奴颜屈膝!”
岳宇轩转过头顾自叹息,不再答话。
“魏大人,信上如此写的,我句句属实。”侍卫长又道,“何况魏大人的送信之人不正是在匈奴住处被捉拿?”
侍卫触及侍卫长的目光,按在那随从肩上的手稍松了力。
随从抬起头又慌忙低下,道:“是,今晚大人交待我送信过去,还嘱咐说内容紧要,非得亲手交给匈奴皇子才行,我不敢耽误,可过去了才发现匈奴皇子不在房中,就站在外面等了。小的只是奉命行事……真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侍卫长看向魏松,“魏大人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派遣他连夜送信的人是我不错。”魏松闭了闭眼,转头望向苏世誉,“可信中内容,我并不知晓。”
苏世誉不解地对上他的目光,侍卫长也困惑地看去一眼,问道:“信既然是魏大人写的,魏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内容?”
“苏大人!”魏松枯瘦的手猛地攥紧了殿上绣毯,青筋毕现,“事到如今,您还不打算开口吗!”
楚明允蹙眉,见苏世誉同样错愕了一瞬,问道:“魏大人所言何意?”
“今夜前来托我代为送信的人难道不是大人您吗?”魏松声音暗哑,“是您说有要事托我转达,是您要我今夜务必送到,是您……让我秘而不宣啊!”
心中皆是骇然,殿中一时寂静,他余音嘶哑,空落落地砸在偌大的殿中。
楚明允微愣,这瞬息间陡然忆起院落外匆忙的脚步声,被拦住的白衫身影,昏暗灯影下转过来的苏世誉的脸,笑意中避开他视线的那双眼,以及……面具下那张全然陌生的脸。
他眸光浮沉,晦暗不明。
苏世誉皱紧了眉,语气却平淡无波:“可我并未托魏大人送过信。”
“苏大人……是果真不肯认了吗?”魏松盯着苏世誉道。
苏世誉未及开口,一旁刑部尚书陆仕实在忍不住想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笑道:“魏大人,你先别急,既然你说今夜见过苏大人,不如好好想想是什么时辰,兴许是记错了?”
“戌时三刻。”
陆仕闻言脸色变得难看至极,迟疑道:“……魏大人,可确定是戌时?”
“绝不会错。”魏松斩钉截铁道。
陆仕脸上笑意僵住,渐渐淡下,他犹豫良久,低声道:“苏大人戌时正在房中,我亲自送去了刑部奏结。”
魏松猛地抬头看去,不能置信。
陆仕对上他的视线,痛心不已。
“……陆仕?”魏松声线颤抖,“你我知交多年,你也不肯信我了?”
“我当然信你,”陆仕咬牙道,“可无论是我随行属官,还是添茶宫娥,都是亲眼看到苏大人一步也没离开过的。”
魏松险些跪立不稳,颤巍巍地勉强撑住身形,“苏大人……苏大人……”
“够了。”李延贞忍无可忍地出声,叹了口气,“朕信苏爱卿绝不会有谋反之意,谁都不必多言。”
楚明允意味深长地瞥了李延贞一眼。
殿中魏松缓缓地抬起头来,动作艰难地似用尽了满身力气,苍老的脸上转眼间就泪痕纵横,“陛下信苏大人,就不肯信一信老臣吗?”
李延贞面有难色,没有答话。
“三十七年啊!”魏松凄声道,“自老臣入仕以来,三十七年间辅佐过三代帝王,不敢负君,不敢忘民!十三年前匈奴战乱,饥荒肆虐,老臣为备齐军粮不惜卖尽家产;陛下登基后几年天灾不断,也是老臣呕心沥血苦苦支撑。早前艰险都不曾有过一丝退意,老臣又何必在如今叛国啊陛下!”
殿中无声。
偏僻处兵部侍郎许寅压低了声音,对着身旁人道:“你看如今这个局势,像是苏党要内斗了?”
楚党众人大多是冷眼旁观,他身旁人冷声笑了笑,并不直言。
沉默半晌,李延贞将手中信函翻过,正对着满殿重臣,“爱卿所言,朕明白。只是这信上……确实是魏爱卿的字迹。”
这句话讲得极淡,如一声轻叹,落地无声,在魏松耳中却如一声惊雷,劈开头颅,留的脑中一片空白。
良久良久,魏松忽然膝行上前,直至陛下,他缓缓抬头直视李延贞,不由泪流满面,语气却平静下来,“事已至此,老臣百口莫辩。只是这通敌叛国之罪,臣万不会认。”
“臣魏松出仕至今,三十七年,由始至终,未曾有一刻徇私,更未曾有一刻违逆——还望陛下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