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雪红完本——by牧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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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惊吓错愕的眼光、或者厌恶的视线,他都不放在心上。又或许是习惯了,便强迫自己不在乎。宫里排斥他的人远远不止范承将军一个。他待在宴国,名不正、言不顺,虽挂着门客的名,但谁都知道,他诛银充其量只是个没有身分的阶下囚──太子的枕边禁脔!
不论苏少迟再怎么袒护,也改变不了。有时对着铜镜,他会有股冲动、欲毁掉那张南方族裔的脸……
砰!在思考逐渐走入死胡同时,诛银来到将军府大门前、一脚狠狠地踹上雕木门板。
巨大的声响必定惊动了其中的人,门板留下他鞋上的血迹。诛银提着短匕首,盘算着等门一开、就这么踏进去。
可他万万没料到……门开,后头出现了那个人。
紫袍的高大人影拎着某样物体。虽两鬓已班,但一双鹰眼仍是旧时的威猛。所蓄的长胡直直垂落到地面,结实的身形也还是那武人之态。标准的北方人,勇猛、无畏。
「范承将军。」
诛银伫在门前,半句话噎在那里。本想要范承交出刺客,岂知那老贼手上就提着黑衣人的尸首。
刺客背上穿出了一个大窟窿,还汩汩地冒着血。他和范承都是双手染红,自己却显得狼狈、无比狼狈,本就瘦小的身体再缩下去,好像个无力抵抗的玩物,特别滑稽,他听见了不远处的笑声。
将军并不作声,垂眼打量着少年。嘴角扯动,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态。
「寒舍方才遭遇刺客,让您见笑了。」
这敬称用起来是什么意思,诛银不会不明白。好个死无对证,范承一松手,刺客的尸体便摔在脚边。
2.
「范承并不是抱什么异心,他啊,反而是太忠了。你晓得他怎么看你的,那刺客冲着你来,只是被撞见,才刺伤了殿下。」
「嗤。在他眼中,我倒也成了误国祸水之辈了?」
「哦,你不是吗?」
皇宫内的道上,易寂嫣和返回的诛银碰了头。两人并肩而走。诛银身上的血水还未擦去,沿路滴淌,剩下则留在衣上凝固成深褐色的痕迹。
一块儿往时明宫的方向去。少年的脸色相当难看。易寂嫣倒还悠哉,尚有兴致四处张望。
「殿下啊……唉,也挺久了,你还没任性够吗?」
「用不着妳啰嗦。」
他们往时明宫靠近,一路上碰见不少士兵。才刚出事,附近立刻加强了防备。易寂嫣缓步走着,面上的黑纱轻轻摇曳,她的从容更凸显了身旁少年的惨状。诛银半身的殷红有些吓人,经过侍卫时被侧目,他选择把其他人的目光一一瞪回去。
「好,我不啰嗦。不过你打算用这副样子回去吗?」
诛银装作没听见,一个劲地往前走。易寂嫣「啧」了声,只能无奈地跟上。
「你不去把自己清理清理,殿下本来没事、也要给你吓出毛病的。」
「别笑死人。他怎么样了?」
「肩上给刺客砍了一道,不过伤得不深。比过去在外时受的都轻多了,他……也不是那么娇惯的人。听说包扎好就遣走下人、自个儿在时明宫里待着。这刻,估计正等着你吧。」
从他追出去到现在也将近一个时辰。诛银脚下微微一顿,易寂嫣几乎以为他又要闹起别扭,说出不去之类的话。不过他就只有停驻片刻,便重整步伐、继续前往原本的目的地。低着头仍藏不住僵硬的脸色,他的眼神嵌在脚上,软靴的边角磨破了。
「没事就好。」
易寂嫣玩味着他的态度,不禁想,若是不久前,苏少迟伤势危及,这孩子听见了又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想来就觉得有趣,估计太子伤重,诛银还是会直接冲出去的。但不只是刺客、他会连范承的人头一并取下……
易寂嫣摇了摇头,暗自叹气。诛银那性子也不是一两天养成的,奈何他虽冲动,却也不是胡涂人。越是清明,越是难以克制。
「快到时明宫了,我还有些事,你自己去见殿下吧。殿下这次也算是为你受的伤,你好歹近日收敛些。」
「真啰嗦。」
诛银看了她一眼,易寂嫣停下,目送他走远。少年没再回头,疾步往前。
下个转角处,只见他撞上一名侍卫。也许浑身是血的模样太吓人,那侍卫反射地就将手里的短矛指向他。
少年侧身避开、同时握住了矛身,将短矛往侧边拉,欲使侍卫失去平衡。对方却未让他得偿所愿,手松开便让他把武器夺去。诛银退开半步,恶狠狠地将短矛扔在地上。推了侍卫一把、消失在转角。
见到这一幕,易寂嫣感觉自己的头疼了起来。倒也不是要怪诛银处处树敌,而是这种彷佛恶性循环般的状态,让人不得不担忧啊……
第4章 第四章
第四章
1.
深秋寒意重,下人们正刷洗着时明宫外狼藉的血迹,一盆盆净水冲过干去的污渍,空气里仍逸散着腥味。
短发少年踏进大门时,没有人多嘴。太子的寝宫本不该让人这般随意进出,但他们都已习以为常。这些下人们或者皱起眉、又或者在苏少迟背后耳语几句便算了。那是宴国宫中暗处放肆的流言斐语,台面上见不着,却像某种衰亡破败前的征兆。
诛银踏上灰白台阶。太子确实在室内等着。坐在背光的座椅上,他手边的长案搁着一只木碗、一个壶、以及两个小巧的酒盏。
「喝药吧。」
太子听见了动静,却未转过头,他盯着前方的一幅红木屏风,视线细刻过花纹,定如老僧。即便诛银走到面前、让他看清了斑斑血迹,苏少迟依然只有一瞬的僵硬,而后继续端详眼前的物事,。
「您不问我去哪里了?」
「别把自己弄丢就好。」
诛银伫在他和屏风之间,苏少迟终于有点反应。他端起酒盏、将其中那一层液体饮下,接着转而捧起木碗、要饮药汤。
才将碗凑到唇边,诛银跨步上前,便将碗夺了过去。苏少迟一愣,抬眼时神色很是不解。
「我陪你喝半碗。」
「不必。」
那只碗挡住了诛银的脸。苏少迟本要起身,才挪动了下、又坐回去,他侧过身子,将壶内琥珀色的醇酒斟入盏中。
斟至半满,抬起手,动作彷佛在敬诛银。苏少迟仰头,一口气将杯中物饮尽,他仍是蓝衣,左肩上却染着污痕,敷在伤口上的药透过布料漫了出来,在阴影中仍相当显眼。
诛银抿着药,一口一口地将药汤咽下。苏少迟注视着他,几次欲言又止。
「即便我知你去了范承的将军府,弄成这副样子回来。我也不会说你什么……你很清楚。」
好不容易吐出完整的句子,他又给自己斟满酒盏。虽面色平淡,语气间却难藏疲惫。说来苏少迟也不是好饮酒之人,偶尔小酌,现在倒像失常。
安静地将药喝下,空碗被诛银「啪」地摆回长案。他拿起苏少迟盛酒的壶,直接对到嘴边。
「别……」
太子起身阻止,岂知一站起便跄踉地往前跌。砰的一声闷响,他撞上诛银,后者措手不及地摔到屏风上,屏风倒下,而苏少迟压住了他。酒壶滚到一边,酒水也洒落满地。苏少迟按着横倒的屏风撑起身子,少年卧在他身下,看着太子、有半张脸给阴影消融了。
他却把苏少迟的眼神瞧得一清二楚,蒙了一层醉意,但深处还清醒。是惆怅又或是温柔,诛银无法探究。
「你容易醉。别乱碰。」
「那你自个儿又在瞎喝什么劲啊!」
身下的少年猛然扯出一声低吼,惹得苏少迟愣了愣,他张口,可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良久,他一手撑起身体、一手沾了酒水,小心翼翼地抹过诛银面庞上的血污。诛银任他摆布,血渍化了开来,被苏少迟俯身吻去。
「我只是……很挂心你。」
吐在面上的气息使人有些麻痒,诛银眼前恰巧是苏少迟受伤的肩。那道口子裂开了,血色从衣料后方渗出来,可苏少迟恍若未觉。
他把少年困在下方,唇间还残留着微醺的酒气。光用闻的就让诛银感觉有点儿神智不清,黄汤他确实沾不得、一沾便要倒。苏少迟估计也是醉得狠了,净说些胡话。受伤的不是他自己吗?怎么反倒挂心起他这没事的人了?
「殿下,没什么好担忧的。」
「你再这么胡闹下去,总有天要出事的。那些大臣与将军、还有南方虎视眈眈的祺国……」
「顶多就是个死。黄泉下能拉尊贵的殿下作伴,我觉得挺好。」
诛银打断他、突兀地笑起来。苏少迟蹙眉,忽地把手按在他胸前。
笑声止住,但少年的唇边仍弯着不合时宜的弧度。那张嘴总是随时吐出恶毒的、讽刺的话语。他在咒苏少迟死,太子怎么会听不出来。
「你真是那么认为?要拉我下黄泉和你作伴?」
「要不您说呢?」
苏少迟几乎动怒,诛银的所作所为让他在这皇宫里陷身囹圄。外人把他们讲得多难听,他都知道的。他若登基必是亡国昏君,而他身下的便是那祸国的妖孽……南方来的祸水!不冻的江河就给他渡来这么个东西,偏这人还一心要他死。
他几乎就要吐出反讥之语,要不是,他忽地触碰到了诛银极细微的颤抖。
苏少迟愣了。诛银在发抖,眼里的冷意半分未褪,嘴角所噙的笑也没减少一分,可他,竟然在害怕。
太子忽地清醒,他真的醉胡涂,才会动了对诛银发火的念头。他把少年呵着疼着可不是为了这般,他永远不该说出伤害此人的话。
「黄泉下作伴也好,但我还是喜欢这人世多些。」
于是他这么说,以指尖温柔地拂过了诛银的眼睛。木屏风上、影子成双,太子拨开少年额前的发,又落下一片碎吻。诛银没出声,却把手攀到苏少迟颈后,算作回答了。
3.
说要散心,两人终是未去成。那晚苏少迟也没再去政殿,留在时明宫中,和诛银同宿一榻。
早早熄了灯。外头的空气对一直不能适应冬日的诛银来说相当冻人,但苏少迟让人在被窝里塞了个铜捂子,就寝时便感觉不到冷了。
床榻给铜捂子占去一部分,又再挤了两个人。纵然诛银体型娇小、占不了太大的空间,两人稍稍一动,仍是脸贴脸、肩碰肩。
「尊贵的殿下,皇宫那么大,这么挤着,很有趣吗?」
「嗯。」
若是以往,少年估计要把太子踹下床榻。可今日苏少迟抱伤在身,诛银便有了顾忌,缩在内侧,拚命地往角落钻。苏少迟却把铜捂子推向他,诛银不领情,硬是让东西停在两人中间,彷佛那是他最后的防线。
偏偏他一动,膝盖便撞上苏少迟的脚。床榻太窄,诛银又已经靠在边上,没地方退,那圆圆的铜捂子硬是被塞进怀里。
「睡吧,用不着缩成那样。」
顿了半晌,苏少迟张开眼睛,仍察觉了少年的视线。诛银迟迟没阖眼,在黑暗里一双眸子兀自睁着,他的眼睛很亮。
太子有些好奇地观察,他发现诛银的目光落在他身后。他背后有什么?北方的夜色?或是宴国的月光?
「在看什么?」
「屏风,那山水。」
「不喜欢就让人搬走了吧。」
苏少迟回过身子,瞥了床帐后的屏风一眼,陡峭的群岭被山川环绕,本该是辽阔大气的景色。不知怎么,一幅图画却极不平衡,无数的山头像遍地丛生的杂草,混乱地错落各方。其中水不似水,合着山壁曲直无常,这可叫个天无法、地无章!
屏风是他人赠的,苏少迟欣赏不了。说上来反而是白日撞倒的那幅屏风,静恬的木色莲花让他看得舒坦些。
「不,我就喜欢。留着它。」
苏少迟扭头回来,瞧向床榻上的少年。稍微起身,一头长发便披了下来,太子把头发捞到身后,手撑着玉枕。
「果真祸国。」
那话语里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若点起灯,也许苏少迟会看见诛银复杂的神色。时明宫外的月色很冷、很冷。往年的这个时分,人心也是冰凉的。
那么又是从何夕开始的呢?山水屏风后,被谁沉沉的眼光硬是辟出了一方天地。即便只是同榻而眠,他们都还是……
「过去点。」
诛银往外挪了些,终止了关于屏风的话题。铜捂子不知何时被他推到背后去,苏少迟没了阻碍,便顺势把少年揽入怀中。
分隔数月,诛银还是像记忆里的一样小。他曾有过憧憬的南方,似乎就这样被搂在怀里……苏少迟总会想,若不是当初他游至祺国,没两日祺国主君便突然驾崩,也许,他会想留在那里。
「晚安。」
「滚。」
苏少迟装作没听见,收紧手臂便睡了。诛银枕在他胸前,嘴上依旧不饶人,可行动上却是依了他。
那晚太子梦见了旧时的事。梦见游历时他与诛银初识,听着对方欢快地描述他的故乡……那时诛银还未唤作这个假名,祺国的君主也抱持主和的立场与宴国交好。南国一年四季都相当温暖,当小城流水迎来贵客,南人以温软的口音唱着:山川何来死生?君看这风花景色、锦绣小城,江湖都不必过问。
第5章 第五章
第五章
1.
第一场雪降临宴国,那日清晨,诛银坐在时明宫前的台阶上,看着雪花覆盖中庭。几株枯树被雪压断了枝枒,放眼望去皆是苍茫之色,他伸出手,看点点白雪落在自己手掌心。身旁站着黑纱蒙面的易寂嫣,正平举着弯刀,游戏似地斩落飞雪。
「诛银,你都不觉得怀念吗?一去两年……当时你倒在风雪里,我都还搞不懂你是怎么带着那身伤、把自己弄到皇宫外的。」
「闭嘴。」
「哦,还是这么不坦率啊。」
易寂嫣静止地伫立着,时不时挥出刀。刀锋上映了她身旁少年的脸色,被发丝盖住的眼睛有些无精打采。
苏少迟早朝去了,特地交代易寂嫣陪着诛银。虽觉不必要,但她仍听命照办。
「妳可以试试,在比这天更冷的日子躺在雪路里。不出半刻就要冻出人命。」
「所以我挺佩服你的。那时骑术这么烂,还能一路回到宴国,也该庆幸是我发现,不然你早死在那个冬天了。」
半是玩笑、半是嘲弄地说着,诛银不置可否。难得他今天脱了劲装,身上着了件鸦青色的长袍,过大的衣裳包着他干瘦的身子,半截手臂探出来,手掌朝上地对着苍穹。细白的雪花落下,嵌进他手心的凹陷里。依旧是伤痕累累的手,恍惚又像回到以前,易寂嫣在面纱后头默默叹息。
说起当年的故事,要多离奇就有多离奇。看着太子和少年两人走到今日这步,倒也挺不简单。
「没话讲了吧?早说你,别这么胡闹……也够了吧?收敛点。」
「当然还远远不够。」
诛银忽然起身,握紧了手掌、让掌中的雪散开。易寂嫣所持的刀顿了一下,被他伸手夺走。她看少年提刀缓步踏进白雪间。天地都亮晶晶的,他穿着深色的衣袍,却未显黯淡。
「诛银啊,你到底在怕什么?」
刀锋挑起,尖端轻点了片片细雪。诛银没作声,不知在些想什么,目光落在刀上,眼神看似漫不经心,却暗藏了十二分的认真。只见他一脚前、一脚后,双脚跨成和肩等宽的距离,静止着动作,刀锋向下垂入积雪间。
「传闻祺国李家的枪法天下第一,刀技听说也是不错。今日,有幸一窥吗?」
「别跟我提李家。」
诛银收脚往前,脚步看上去非常虚浮。他斜斜地往右倒,美人柔弱无骨,状似要摔。易寂嫣却瞧得清清楚楚,他手中刀从空气中滑过,貌似无力,实则饱藏杀机。
划过半弧,同时扭过腰,改变脚下的位置。他回身时刀光留下的残影在雪片间闪烁,身边一霎飞雪。
刀影间,少年半瞇着眼,沉静的脸庞不带表情,硬是在身周劈出一个无雪的圆。雪花向旁飞旋,他身段水葱儿似的,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转着身子,在地上薄薄的积雪间踏出斑斑脚印。是太极之意,四象八卦终敛收于此时眉间灵秀,钻出个薄凉的笑来,又是歌舞靡靡之意。
「厉害!不过,这并非你家传的技艺吧?像女人练的刀。」
「从谢寻婉那里习得的。」
诛银微微喘着气,吐出的气息在空气里化开成白烟。易寂嫣听闻后微微一愣,随即感到有趣般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