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为臣 番外篇完本——by楚云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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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胡说!”国泰如一条疯狗般地咆哮起来:“你给我的信里还说起这十万两!你想赖!你这个黑心瞎了眼的混蛋!我有证据!”
和珅连看都没看过一眼,只是对着乾隆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道:“国泰之父文授当年做福建巡抚之时,乃我父常保的老上司,看着这份情面,在国泰畏罪给奴才送来十万两银子之时,奴才虽没收却也没声张,反倒去信一封劝戒他不可胡乱钻刺,安身办差一心为民方为为官之道。那银子,早已经命送来的人原物奉还。皇上若不信,查抄国泰府后得来的文书依旧封存在大理寺,奴才问心无愧,任凭查验。”
所有人都愣了,为他光明正大的一番辩白,从于敏中,到国泰,再到原本一直面沉如水的福康安都愣在原地。
不一会儿,和珅署名的那封信被翻找出来呈送御前,先给国泰看了,他疯狂地点头道:“就是这封!就是这封!”我看你怎么死!和珅!
乾隆眼皮一抬,看也不看一挥手就命交给董诰:“念。”
“国兄见字如晤。兄送来百万银子实解内务府之围,弟甚感念之,惟兄附之十万两银票,弟惶恐不安,断不敢收。弟深受皇恩,何敢寡谊廉耻至此,已全数着原人退回——”董诰念到此处,已是呆若木鸡——怎么会这样!!!这封信竟不是和珅接受贿赂的证据而成为他脱罪的契机!
“国泰,你负恩贪墨已是万死之罪,此刻还要胡乱攀咬大臣?!”一片噤若寒蝉之中,乾隆发话了,语气不急不徐,却是力道千钧,“不把你处以极刑,只怕不能给那些心存侥幸的墨吏一点教训!拉下去!大辟——即刻压赴菜市口!董诰——你未查明事实真相就胡乱弹劾更是失察昏聩!”
原来如此。福康安扯了扯嘴角。你派刘全混在钱沣的查抄官差之中,要做的不仅是拿到足以威胁于敏中的证据,更重要的是把当日写给国泰的那封信偷龙转凤!好一招未雨绸缪,狡兔三窟。士别三日,当刮目看之哪,致斋,你早非当日懵懂少年,如今的你,比谁都深谙官场生存之道,比谁都渴望位极人臣之时!
我,又岂能让你如愿。
“皇上,董诰乃御史,有风闻奏事之权,大清从未有过一起言官获罪之事。”福康安终于发话了,他迈出一步,立于丹陛之下,如天璜贵胄,睥睨众生。“并且,臣以为和珅依然有罪。虽然并无他收受贿银之事,但和珅身在宫中却不避瓜田李下,对着如此贪官依然与他套近乎攀交情,未必就没有个观望之心,这就是诛心之行。加之和珅身任侍卫,参他个恃宠而骄也是实话——哪个侍卫会不顾礼法尊卑敢与皇上平起平坐?这等谄媚邀幸之辈,似乎不适合再留在宫中。”
“……众卿以为如何。”
“儿臣附议。”谁也没想到首先出列的会是十一阿哥永星,朝中无人不知,这个“素有大志”的阿哥一向与福康安不对盘。
永星不无矜傲地回头看了和珅一眼——能怪谁呢?你只怕想也想不到,富纯本就是我门下包衣奴才,你以为你在暗中筹谋清算傅派势力无人知晓,却不知我要以你做踏板用这事为我夺群臣之望争储君之位——无论何时,在这宫里最要时时谨记的,从来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臣附议。”刘庸出列,福隆安出列,梁国治出列。
满朝文武,竟都想置我于死地呢——好大的号召力呀,福公爷。
这一仗,我不服输不行。
和珅忽然深深地伏地磕头,咚咚咚的声音回荡在整个金殿之中:“臣自知有罪,请皇上惩处!”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要怎样,还能怎样。
乾隆静静地看着满朝大臣,看着福康安,看着这个第一次公然在朝廷上置疑他的决定的——他的“侄子”。
一点儿,都不象乃父傅恒那般忧谗畏讥,谨慎至死。
反倒——象极了当年的他。
“拟旨,和珅削去镶红旗满州副都统,户部左侍郎,御前二等侍卫等职,克日出宫,贬赴崇文门任守关税吏,钦此。”
乾隆一字一字地说完,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退朝。”
和亲王小心翼翼地进了养心殿,见乾隆正支着头闭目养神,因此也不敢说话,只静静地呆旁侯着,乾隆却似乎并没睡实沉,隐约听见人声,嘴里便呢喃着道:“和珅哪……”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翻身而起,见是自己的亲弟弟,不由地松了脸色:“老五,是你啊,坐,坐吧。”
和亲王侧着身坐了,觑着乾隆的神色道:“宫里那事臣弟已经知道了——畅春园那些回妇已经发配各王府为婢,老佛爷也不会再有话说——”
“你也以为这事是朕的主意?!”
和亲王本就只是虚坐着,被乾隆这么大喝一吓,顿时跳起来跪在地上:“皇上息怒!”这事本也没什么,偏不知怎么的叫皇后知道,到太后那好一通哭诉,什么望六十的人了还不知保养,什么被那起子佞幸小人挑唆着只知女色无法无天,昨天皇上才被老佛爷叫过去好一阵排揎,回来对着宫女太监一顿鞭笞审问,却怎么也查不出到底是谁多的嘴,后来不知怎么的,皇上忽然不审也不问了,象是没发生任何事一般,只是那脸色一直阴沉地可怕。
“起来吧。你是领侍卫王大臣,这事你有权这么处置。”乾隆也知道自个儿撒错了气——风流天子,这四个字他自认当的起,却不承想还有一天要因此而担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就算他要挑人进宫伺候,也不会叫海兰察这个粗人去办,一来他未必做的干净,二来他堂堂一品武将才堪大用的镇边将军,他又不是昏聩君主焉能大才小用?只可惜天下人——包括他的亲额娘都不信他。
只这么一想他就明白了,有人暗中搞鬼,矛头直指海兰察以及他身后一大帮根深蒂固的傅家势力。
“是,是。”和亲王抹了把冷汗,半直着身子想了一想,才压着声音道:“皇上可是为了今天贬斥和珅之事不快?真也怪了,他平日都在深宫,又办好了国泰一案,为什么人人容不下他,居然从个三品官连降八级,去崇文门当什么税吏——”还想再劝皇帝找个借口把人调回来,一瞥见乾隆的神色不对,和亲王忙掩口不说了。
“和珅,他是招忌了,说来也是朕擢升太快的错。但此人……不加以挫折拂拭一番,将来必尾大不掉难以控制。而纪昀,即便没有今日和珅参他,朕也迟早要办他!他自恃才高,弄小权谋玩小心眼,不是个纯臣——所以朕年前就想要办他——他家人为争地逼死河间李家三条人命,焉知他没有纵容之罪?去年科考,他纪家子弟全部入员,他却清清白白查不出一点请托的证据,朕才更断定他做了手脚——他聪明,朕不厌他,但把朕当作无知小儿,朕就容不下他!就连和珅——”乾隆忽然掩住了嘴,木着张脸起身:“为臣者揣摩圣意固然难,为君者要驾驭臣下,又谈何容易?”
再舍不得你,也不能因你而失了民心官风——更何况,你的确有不得不贬的理由。
和珅,你聪明太过,却也操急太过。
和亲王听着这话,仿佛也若明若暗地看到这位人主心底的一点想法——他要整肃纪昀整肃军机处是早有此心,只不过顺着和珅的话头把事儿给闹出来——而就是和珅,似乎也为着什么事惹的皇帝心里不痛快。但他自然没蠢到把话说出来,他这皇兄心里刹那间就能翻转过千万个念头,只怕他永远也及不上一丝半点。
乾隆颦着眉转过身,养心殿后寝里的一桌一椅在轩敞的玻璃窗下都光华亮堂,炕中小几上还摆着副残棋,这是和珅昨天早上才陪他下的,直杀到胶着一片难分胜负,他特特地下旨留着残局今日再战——他也是唯一一个不惧天威,谈笑自若地敢和他面对面下棋且公平对弈的人——莫非在这九重天阕之上,他注定只能高处不胜寒?
乾隆略带疲惫地抚额微叹——今天的早朝,他看到了太多,不想看到的事实。
第三十二章:声色不动皇子收渔利,祭旧有心父子遇围难
夕阳下的乾西五所静静矗立于宫廷西北角,一如往昔地平静凝和,一如它的主子带给所有人的第一印象。永琰负手立在阶下,难得有那份闲情逸致去逗弄檐下挂着的翠羽金丝雀。
“这还是年前嘉妃赏下的玩意儿,爷不是从来不动的么——”
“当初不动,是因为嘉妃送这会通人话的鸟儿来是不怀好意——接,是玩物丧志;不接,是抗旨不遵,她为着自己儿子也算是机关算尽了——看着就倒胃口,哪有心思逗它?”永琰轻轻撒下一撮谷粒,看着笼中雀鸟扑棱棱地飞过来啄食,微微一笑,“现在么,那娘儿俩是输了这一局了。”
穆彰阿就是心思再灵动,此刻也猜不透自己主子是个什么想头,因着也不敢多话,殿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永琰手上动作不停,似乎依旧是饶有兴致地逗着无处可躲的小鸟,只淡淡地问了句:“不是和你说过了么?人多口杂,我这宫里你最好少来。”
于敏中站定了喘了好几口气,总算还记着礼数,给永琰行毕了礼才起身道:“十五爷,奴才这是心里着急!”
“你着什么急?”永琰似乎觉得好笑,将食盒信手丢给侍卫,提袍在檐下落了座,看了看于敏中的神色,微笑道,“你尽管说。嘴不严实的就做不了我这宫里的奴才。”
于敏中吞了吞口水才道:“是爷吩咐奴才行这步险棋,把和珅逼出宫去可如今——如今——”
“如今他不是已经被于大人赶出军机处呢吗?”永琰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可他依然还有官职在身——就难保不会死灰复燃——爷,这和咱的计划不一样!”他要的是永绝后患!
永琰的神色一下子冷肃下来,哼了一声:“你连一个小小七品的崇文门税吏都怕?这中堂大人是越做越回去了!再者——整不死和珅也是你自己的疏忽!明明有了和珅受贿的证据,却连信在眼皮底下被掉包都不知道——这会儿子过来和我哭诉什么!”
于敏中在永琰面前早已没了丞相气度,双膝一软,搭着永琰簇新的锦袍下角道:“爷……当初那‘三春藤’还是您给我弄来的,您不也说看和珅那小人得志的样子不顺眼么?这每一步局都是按您的吩咐来的,虽然没想到和珅狡猾到早给自己留了后路,可所有人都赞成把和珅逐出朝廷,六部九卿,十一爷,福三爷都表了态,您怎么就不能发句话?您加个分量,这和珅就万劫不复了!”
永琰略带不耐地偏过头去,穆彰阿忙上前搀起于敏中,柔着声道:“于大人,咱们爷做什么事儿都有自己的考量,难不成还要向咱们做奴才的禀告?你未免太不识礼了。”于敏中只觉得一股子巧劲儿托着他的腋下轻松就带直了他的身体,转头怔忪中带着震惊地看着眼前虽然笑地温柔却一脸嘲弄的少年。
“于大人,我知道你交通内闱的本事,太监宫女儿,银子都是成百上千地化,皇上一有风吹草动,你一准儿最快知道——你在这方面的心思就不能花一点到别处么?”永琰弹衣而起,团龙褂下的衣摆撒出一道利落的弧儿,“与其在这较真,不如干点正经事去。崇文门是个有名的拆烂污衙门,在皇上回心转意要起复他之前寻和珅点错儿,从此一劳永逸的法儿,还要我教你?”
主仆二人看着于敏中匆匆而去的背影,穆彰阿道:“爷,这一年于敏中要不是您在背后撑着,一个汉人能升什么领班军机?可奴才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选他?就为了压跨和珅?”
永琰哑然失笑,转头看他:“不选他,难道便宜‘傅家党’的人出头做领班军机?况且就凭借他——是绝斗不过和珅的。这不过是给他的小小历练——皇上也是这么个想头。”
他眯起眼,待和珅起复之时,只怕于敏中死期立至——不过,谁在乎呢?
宫中除皇后外位份最高的两位贵妃——嘉贵妃,令贵妃,膝下各有两名皇子,可十七阿哥受尽宠爱,令妃自然也就无形中高她一等——宫中无人不知,皇后那拉氏不合帝心,又好妒成性,除了虚掌着个凤印已没多少皇后的实权,乾隆迟早会在嘉令二妃中择其一册为皇贵妃,实掌六宫。嘉妃自然知道,想十一阿哥永星继承大统,额娘的位份极其重要,若她能先令妃而晋皇贵妃,那十一阿哥必有夺嫡之望。所以他才故意将畅春园回妇之事放出风去,嘉妃果然着人在那拉氏面前挑拨,惹的她拈酸吃醋,大闹慈宁宫,满想着帝后不和,罢黜皇后,自己在从中斡旋,争下皇贵妃的封号也非难事,却从未想到乾隆何等样人,细细一想,来龙去脉已经明白大半,把一场宫廷风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惩戒几个太监草草了事,是息事宁人不欲后宫纷争的做法——而在朝堂之上,永星又率众弹劾和珅,声势夺人,仿佛满朝文武尽出其门下。乾隆生平最忌阿哥们交结大臣,各立党派,仿效当年康熙朝九王夺嫡故事,永星以为自己消息灵通,弹劾和珅是投其所好,殊不知却正犯了乾隆的大忌讳。有些事,有些话,福康安做得说得,他们这些正牌子阿哥皇子却做不得说不得!
至此前朝后寝,这嘉妃母子早已在皇帝心中留下了觊觎帝位的恶劣印象,将来还能有多大作为?
不争是争,古人城不欺我也。
他已经漂漂亮亮地赢了这一仗,余者,他从未放在心上。
不过,他还真有点好奇,若俩人若真地有私,为何会翻脸无情金殿对峙?而和珅——这个心思剔透,百转千回的男人,在今日如此险恶的环境下都能化险为夷,他对他,当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崇文崇文门税务衙门位于崇文门外,因临着通惠河,成为漕运进京的枢纽,明清两朝都是京城的税关,来往客商官员都要在此盘查绞税。但百多年来,这一体制一直行同虚设,进京述职的多是红顶官员,哪个办差的敢去得罪他们?只能从一些来往客商身上打抽丰,一般都是随意盘剥没个定制,加之崇文门税务衙门内部也是乱成一团,人人拿着公家的钱中饱私囊,衙门里多年的那笔子陈年旧帐,早成一团烂污,任谁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和珅一到任,第一件事儿就是叫帐房将从乾隆元年开始的重达几十斤的烂帐全都搬了出来,人人以为这犟头要学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要自讨苦吃查帐目亏空去了,那就是算在里面绕死了也理不清的啊,都是一副看好戏的心态,不料和珅将众官差召集毕了,干干脆脆地一把火在院中将那些帐本全烧成青灰一片,一面命人点清今年税银,一一封存入库之后,将剩下的千把两散碎银子全都分给众人,只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在下虽然读过几年书,却也是行武出身,跟着桂中堂打过金川的,既到了这个衙门来,少不得得做出个样子来。各位在往昔几年捞了多少赔了多少,至此就都随着那把火烧个精光了。方才分给诸位的,是税务衙门里剩的最后一点赢余,一文不剩全都分给诸位。我品级虽低,这点主也还做得。拿这钱愿意走的,这就算做遣散费,您拿着就另谋高就吧,拿这钱不愿意走的,这就算朝廷预付的薪资——只一条,拿了这钱,一切就得依着我的新规矩来,再不许说从前如何如何的话,凡有违命逾制的,我就敢私刑办了你们!就这么着——大门在东,愿意走的我不留难,愿意留下吃口公饭的就要听我的军令治衙!”
就这么着,大刀阔斧地裁撤了近半的办差人员,又定下全套制度,规定往来客商皆按运送货物的价值百中抽一缴税,进出城门只收一次,任何人不得随意增加税额;而进京述职的官员在四品以上者皆要缴说,从十两银子起开始递增,总督巡抚亦莫能免,如此雷厉风行的整顿数月,入不敷出的崇文门税务衙门竟开始渐渐地扭亏为赢,已是叫人刮目相看,但和珅却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如往日一般从容镇定地自去办差,仿佛他一日之内连贬八级的耻辱从未有过。
平常时间也是待在自己府中足不出户,与冯氏所出的望哥儿尽日相陪。这孩子原是在十五的正日子里生的,因而小名望哥儿,生得也是一般的玉雪可爱,除了冯氏心里知道外,合家上下都当这小少爷是和家长子嫡孙,宠得天上明月一般,偏生到了一岁半了,还是不会说话,叫他笑便笑,叫他哭便哭,竟似有些先天不足的症——谁料和珅一年半载不曾回家,刚跨进大门,就见刘全并几个奴才在院子里扮马给一个遍体绫罗,顶着盏极精制的瓜皮小帽的孩童骑,那孩子又是笑又是叫,偏说不出半句话来,急地刘全诸人直叫祖宗,和珅一时没想到这孩子的由来,见着就只觉得亲热,仿佛又见到从前的和琳,因而大步走过去,笑着将孩子举起抱在怀里,说来也怪,这孩子一见和珅,也不瞎叫嚷了,含着小手呆了一秒,忽然将肉手拔出,趴地拍到和珅的脸上,糊了一脸的口水,和珅没反应过来,还有点震惊地看着这个白生生肉团团的小孩儿,他却忽然咯咯地笑了,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玛……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