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犯上完本——by天夏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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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丞相是三朝老臣,只怕……很快要成四朝元老也未知。他从一介寒门起家,经过前朝多少风雨,门生故吏遍天下。太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不过弱冠,为人处世,洞悉朝堂,怎能与他相比。”
颜姚颔首,“姜御医说的是。且不说他人,大人可还要紧?”
姜岐说话间已写毕了方子,搁笔道:“几日闷气,应是无妨。颜姑娘是知道朝堂之事的,不如同大人随议几句,也好纾解。”
颜姚想了想,从善如流,“便听姜御医的。”
姜岐是怕顾青一时想岔了,他是医生,身药不够,心药医。
姜岐走后,魏方煎了药,颜姚亲自端去,屋里只剩下颜氏姐弟和顾青三人。
颜姚待顾青喝了药,细观他神色并无委顿之相,倒有些吃不准要不要开口了。
顾青历来对他人有话不说,言而不尽,言不由衷种种情态最是上心,这原是他吃饭的本事,此刻便搁下碗笑道:“三姑娘想和我说什么?”
颜姚见问,便不再藏话,“大人可是心灰,这才告假不去衙门了?姜御医说,太子也不好受呢。”
顾青闻言笑起来,太子不好受他是猜到了,心下又生出些别的感慨,“是我一时想左了。今日已好多了,明日就去衙门,你们不必担心。”
他还当这是曾经生活的时代呢,大启治国的实质是依人不依法,依上不依下,天子与上官的态度最重要。
依人,官员的素质参差不齐,若哪个官员不判个冤假错案,反倒能成包青天,拼个全国楷模做做;依上,头上有太子坚决要保。因而林厚积不过是犯了个许多官都会犯的错误。
若要往重了罚,自然可以贬官乃至罢官;若要往轻了罚,则不过是今年考核不佳,政绩平庸而已。
这一层,顾青两日来已经想透了,只是贪墨捐监银却是牵扯到朝廷根本的事,因治国靠人,所以国家选官严格,视官员为国本。若此事不严惩,国之根基亦被动摇。
太子并非昏庸,端看刘朝宗肯倾力辅佐便知,不过是年轻气盛好面子,这样毁他日后天下的做法,他为何会忍下。
顾青虽懒得上都察院,消息却不闭塞,辽王一系有不少人附议顾青,痛陈其弊,最后,太子也只罢了林厚积的官,并不曾拿他下狱。
“冤假错案可保,可贪墨捐监银两,动摇吏治之本,太子却不严惩,我一时有些想不通而已。”
颜姚生于高门,从小耳濡目染,当下就明白了顾青所指,只是她也觉得无解,屋内变得沉默。
忽听颜铮道:“太子缺银。”
颜姚眼睛陡地亮起,快速道:“铮哥儿有理,太子无封地。”
顾青似抓着了什么,太子虽离政治中心最近,却手无封地,这一点是硬伤,他既无钱,更无兵。政治,怎可无钱,小民无钱尚买不了房娶不了妻,何况太子想要筹谋整个国家。
颜姚思索着又道:“莫不是林厚积将贪墨的银子都给了太子?这也就罢了。若是太子因此觉得这是生财之道呢?他不能明着来,只能暗度陈仓,下头若有和林厚积一般的,还未被抖出来的,赶紧献了银子便破财洗墨为白。再有那更机灵些的,或是太子的亲信,还不可劲地贪了供上去,以此换前程?”
颜姚的推测俨然十分大胆,顾青却凭着他多年的调查经验,觉得颜姚很可能摸着真相了。
“这番推测在理,太子可能觉得不过几年光景,待他登了大宝,自然可以重新整顿吏治,将那些不堪用的罢免。他如今极缺银子,这法子能帮他过了这要紧的几年。”
顾青心头升起窥知真相的清明,却又不免感到无奈,“这林厚积,虽贪墨了捐监银,却为太子指了条生财好路。”
颜姚点头,转首对颜铮道:“铮哥儿多年不在京里,仍是这般‘敏于事’。”
颜铮却摇头:“上年里连乞儿都做了,不过是‘敏于银’。”
颜姚听了这话,怔怔地看着他,脑中不期然想起安和十二年的夏天。
那年府里重植了莲塘,待到整塘的富贵莲开时,彷如红霞夺去夕照之色。祖母带着大些的孩子们坐舟赏莲,铮哥儿午睡醒来,得知兄姐们都去游湖了,撒开腿就往湖边跑。
船上的众人只见铮哥儿直往湖边奔来,额上戴的赤金嵌宝的箍子松了,他一把将它拽下,头顶的小发鬏便蹦得老高。胸前的金玉锁从珠链上断落,他干脆扯了抛向后头,乳母扑身去抢,撞得满身金玉叮当。
铮哥儿只自个儿奋身往湖边冲,这架势恨不得飞上船去。
祖母哪里还顾得上传话,直朝岸上喊:“快拦住了!”
铮哥儿身后的乳母,丫鬟,小厮,管家,护卫,追出一长串十来个下人,这才把他拦了。
后头颜铮大了去了边关,虽不再锦衣玉食,奴仆成群,可小小年纪又屡屡立功,偶一回京,便将缴来的无数上好皮子,得的金玉珠宝一概不留,散于众人。
曾经如玉的散财童子,竟要褴褛着去乞那阿堵物吗?
旧时不再来,富贵离散,人亡天涯,只剩孤儿女两个。
颜姚忙端了碗出去,好叫风先吹迷了眼,不是她有心落泪。
第二日,顾青从都察院下衙回来,门房里候着位许久不见的故人,准确的说,是原主的故人,好伯。
好伯手里捧着熟悉的王府糖匣,顾青换了芯子,身体却固执旧事,此时口里已生出津来,那乳香从匣子里头钻出来,诱得他鼻子痒。
顾青幼时刚记事便被拐,拐子见他聪慧生得好,原想藏大了卖到一等一的烟花地,不想遇到了大主顾,王爷府要身家清白模样俊的男孩儿,他献宝似地拿出来,果然做了笔大生意。
做主买下顾青的,是好伯;往后照顾他衣食直到上京的,是好伯;乃至后来有人将拐子灌醉,弄成失足落水死的,仍是好伯。顾青知道这是为了灭口,却还是感念好伯替他报了仇。
好伯忠心的是辽王,自然是事事以辽王的利益为先,可在这之后,他待顾青是温和照顾的,甚至是亲如子侄的。
所以换了芯的顾青能理解原主视好伯为亲人长辈的心,可此时好伯出现在他府上,顾青只能是心中戒备。好伯的主子是辽王,这个握着他身家性命的人,有什么吩咐,需要不远千里,让好伯给他捎话?
作者有话要说:
签约未过……
谢谢大家的支持
让作者先平复下心情
第23章 心事付瑶琴
好伯是王府的副总管,不仅不是奴身,甚而是个在册的小吏,却只当自己是个极其规矩的下人,比如只肯在门房里等着顾青,比如此刻跟进了书房,行了礼却怎么也不肯落座,为人极有上下分寸。
这样的人,顾青是不敢小瞧的,他不免有些紧张,其实这紧张更多是因好伯是最熟悉顾青的人。从六岁到十六岁上京,从换的第一颗乳牙,到变了的第一声嗓音,没有一样是好伯不知道的。
顾青有身体记忆也有脑中的回忆,他努力把自己浸在回忆里,显得越来越自然。
辽王没有让好伯带话,也没有让好伯传信,他只是让好伯捎来了一样东西。
一把值得由辽王府的副总管带着兵丁,亲自押送的古琴。
唐琴“南风”,亦是雷琴“南风”。
这把琴并非宋时宫廷仿制的那把,而是真正出自盛唐制琴大师雷威之手的百衲琴,原是徽宗“万琴堂”的旧藏。辽王的母族于宋亡的战乱中得到,后来随着贵妃进了宫中,等到辽王就藩,又传到了辽王的手里。
顾青轻轻抚过琴身,从凤额到龙龈,又复回,手指停在了琴身承露处。
他熟练地将琴翻起,底下俨然刻着那四句谙熟于心的铭文:天圆地方,龙凤翱翔,南薰一曲,物阜民康。
顾青有刹那的失神,这双手第一次抚上“南风”,正当顾青九岁那年。
秋日雨后清晨,好伯领着他郑重地沐浴更衣,熏香净手,他本以为要去祭祀或见什么特别的人,却被好伯领上了府内的静观楼。
摈着呼吸,轻踏上楼梯,顾青有些不安,辽王常常于此处独坐自省,极少让人涉足。
小楼上,齐昇高冠深衣,端坐在琴案前。香炉里飘出沉香的氤氲,墙角则有几株兰花幽放。
齐昇示意顾青坐在他的对案,那是顾青第一次听闻琴曲,夜雨过后,窗外的假山上有涓涓细流汇入湖中,就像年幼的顾青无着的心寻到了归处。
那是一曲《流水》,至今顾青已听过无数人无数回弹拨这首琴曲,却只有齐昇拨到了他的心弦。
那个清晨,年少的顾青摸到了瑶琴上的断纹,眼见着几处斑驳落漆,鼻尖则萦绕着陈远的木香,久久不去。他抬头用澄澈湛明的凤目望向齐昇,含着一丝天真的希冀。
齐昇笑意浅浅,应他道:“府里有琴师,学成了,弹与我听。”
顾青自此苦练琴艺,不过初成,齐昇便开始亲授他新曲。每次齐昇授曲,总是用的“南风”。他曾说,琴乃圣王之器,舜帝作《南风歌》,是泽被万民之象,而“南风”是雷威暮年心系天下制成的绝响。
少年慕艾,敏感的顾青听懂了辽王的心曲,他将它藏在心底,面上满怀敬佩。
齐昇允顾青练成哪一曲,便可在“南风”上弹哪一曲,两人宛若师徒,断断续续教习至上京那年。
上京前,夜雨不停,顾青奏“南风”至十指鲜血淋漓,有惶恐,更有不舍。
好伯去报,齐昇冒雨登上静观楼,以手覆弦,制止了他的自残。
“待你回来,再弹与我听。”言毕,眼内闪过一丝怜惜。
离别时,齐昇又亲来送,许诺道:“不必怕,待过个几年,你再抚‘南风’,已是归期。”
顾青沉浸在年少的回忆里,眉目黯然半点不曾有虚,这些前尘的画面如此深刻,仿佛要用血再刻一遍。
顾青少年在王府的回忆越是懵懂甜蜜,上京后的人生便越显得凄凉无望。顾青回报给辽王的不止恩与义,还有他焚心祭情的勇决。
顾青替顾青不值,可你不能苛责一个古人,忠孝节义,年幼的顾青能免于沦落章台,于好伯处感受亲情,得辽王亲养教导。
这个时代,一个千万人之上的高贵者待他一个蝼蚁般的小奴恩情义俱全,哪怕他一开始便是要他入宫,他受了这些,便是心甘情愿去回报辽王的。
少年顾青的绝望,不是皇帝对他的凌虐羞辱,是聪慧如他,经年已过,身残如此,他渐知辽王是要弃了他了。
身世若浮萍,顾青被拐被卖,童年最深的恐惧落在心底,辽王是他忍受京城非人日子的唯一支撑,然而他心念的人,卑微以求不弃的人,最终还是弃了他。
诏狱里,顾青穿来前,他已心死而去。
人已逝,齐昇却送来了“南风”;人已亡,他却大动干戈令琴从襄平至京城走了千里。
也许齐昇待顾青是有些不同的,可辽王的心要装的是万里锦绣河山,这点情怎么抵。
顾青忽然很想笑,“再抚‘南风’,已是归期。”齐昇送这琴来,是要和他这个“死人”说,他还是要他的,如今朝堂上再也用不着他了,他还愿意接他回去吗?
可惜,日思夜想这话的人,已经不在了。承继了这具身体的人,却只想着好好利用辽王,活下去。
要叫如今的顾青从皇上的宠幸转做辽王的宠幸,还不如让他举剑与辽王同归于尽。可现实是他身无根基,还得靠着辽王,显然无法不听令。
好伯还在等他回信辽王。顾青想了想,只写了张尺笺封给好伯,让他带给辽王。
好伯只歇了一夜,清晨便返回襄平去了。
当天夜里刘阔来访,自朱方回来,顾青便吩咐不必再拦他。此刻进来,正闻着顾青弹琴,刘阔侧耳一听,已不管不顾嚷起来:“长卿,谁给你送了唐琴,快让我看看。”
刘阔不愧是极品纨绔,君子六艺无一不通,听音便知是唐时古琴。刘阔性子虽浑,这些年却没丢他天才老爹的脸,刘朝宗当年连中三元,是一代佳话。
“南风”太有名,顾青不敢与他看,幸有颜铮在,倒也不怕他夺琴。
刘阔进来,顾青已收了琴。
“怎得不弹了?”
“‘鼓动喧嚷’不弹。”
刘阔摸摸口鼻,琴为正德之器,弹奏时有许多讲究。
刘阔难得此番来是说正事的,“太子原不满你的身份,如今好不容易,皇上那样了,没了这层关系,你远远躲着他不好吗?怎么还去碍他的眼,偏要与他作对?”
顾青挑眉,“太子先要寻我的麻烦,我尽职去了,查出来有毛病的是他林厚积,这是谁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顾青若是穿来只是个宠佞,背后无人,他自然有多远躲多远,然而如今已站了辽王党,想脱身要么拼死在前路上,要么全力助大业,完了才能另寻后路。
可这些都不能与刘阔说。
灯下的顾青艳若桃李,眉目却泠然,自有刘阔从未见过的别样风致,他忍不住缓了声道:“长卿你办了这事,可知我既替你高兴,又替你着急?竟觉得原不认识你,这心里头,除了原来对你的心,更越发敬你了。”
他转而又叹:“唉,太子寻你的不是,你倒是找我商量主意啊?你倒好,脾气来了,不见我。京城勋贵子弟那么多,哪个我不能帮你揪出些内幕来?”
顾青端着茶盅瞧他,“怎么,日后不准备在京城混了?”
书房里灯火如辉,那双晶亮的凤目落在刘阔身上,他有半刻失神,嘴里便漏出心中所想,“管他呢,我刘阔不怕人说见色忘义,大丈夫敢作敢当!”
顾青正喝的茶噎住,顿时咳起来,颜铮立在后头,皱眉看向刘阔。
刘阔硬挺着尴尬,也端了茶盅喝起来,好一会儿平复下去,理了理思绪,才想着今晚最重要的话还没说出口。
“长卿,我后头的话,说了,你只当没听过。你回京第二日,林厚积贪的银子就全抬进了太子府。朝堂上的纷争如此复杂,蚍蜉撼大树的事,我只盼你莫再做了,平安是好。”
顾青有些意外刘阔将这般要紧的事透露给他,随即意识到刘阔对原主的心,也许并不似他以为的那般酒肉肤浅。
银子这般利索地进了太子府,顾青与颜铮相望一眼,彼此眼中都写着“果然如此”。
不过几日,因弹劾林厚积,顾青在都察院一战成名,仿佛重回前世,三年出师后他第一篇独立调查写就的内参,就造成党内轰动,接着便有无数来访来告者,各种线报来源,挤在一处想要借他的力各达目的。
就像顾青如今在都察院做的,忙着理清线索,分辨真伪,好去追踪最值得调查的人事。案旁的青砖地上堆起整部的《大启律》,将他围成一个圈,拦住外界纷繁的洪流。
在顾青忙碌的日子里,好伯带着尺笺回到了襄平,京城的春风与他同临边塞。
齐昇坐在书房里,身上已将千金紫貂换作了青织金龙绒衣,他翻开尺笺,先是沉默,后头却轻笑起来。
第24章 镇抚司
顾青送来的尺笺上端端正正录着一首古琴曲,相传为孔圣人所作的《将归操》。
孔子曾收到赵鞅邀请,去赵国为官。行到半路,却传来消息说赵鞅杀害了治理国家的贤德之士,孔子忍不住兔死狐悲,决定不再前往。
他在狄水边作了《将归操》,表明不慕富贵,想要按照自我意志和理想行事的决心。
齐昇将尺笺放下,踱步出到院中。
这还是顾青破天荒头一回忤逆自己,《将归操》是他亲授的琴曲,那时总觉得这丽色小奴尽此一生只怕也难以理解圣人的气性,可辗转几年,竟叫他这主子先来尝一尝他的气性了。
齐昇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不过是顾青埋怨他曾在他入诏狱时撒手不管。齐昇向来赏罚分明,顾青差点坏了夺宫的时机,他念在旧情不曾追究,不过让他自生自灭。
诏狱里顾青献策求救,他亦念在旧情再给他一次机会。
如今,顾青竟还像模像样当起了御史,听左靳报来的消息,暗访,擒贼……真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他自然知道顾青心里念的什么,他便待他如他所念,可这小奴竟同他耍起性子来了。
月色清皎,有琴声从内院传来,是《长相思》的曲调,不一会儿又有隐隐的歌声:
“汴水流,泗水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