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要犯上完本——by天夏游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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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罢晚饭,顾青小憩片刻,左靳差人来吩咐,夜里泉池空着,让他随意。
天色已暗,顾青行至廊下,不远处可见山庄后的温泉经精心开辟的水道引出,曲折环绕,恰似玉带。
他信步随着泉水方向行去,白雾弥漫间,温泉流至修成莲形的汉白玉池中,眼见降低了不少地底带出的灼热,正是泡浴的好温度。
顾青打散了髻发,宽衣跃入池中,他随手游了两下,翻身仰面躺在莲池中。
漫天星辰如斗,夜黑得只剩几点山庄微火,偶有山涧风起,吹得枫林沙沙作响,新霜结在树梢,琉璃澄透。
顾青看着那漫天繁星许久,好似每一片天空都要将他溺在这黑暗中,于是这大好的夜,不期然,他又想起那双眼。
忽然,树梢的结露“嗒”地滴到脸上,冰凉冰凉,顾青顿时警觉,“什么人?”
说话间,顾青扯了长衫披上身,从泉水中立起,转向来人。
池边的灯笼挂成长长的火龙,那人自火龙中行来,身光璀璨气度高华,仿若踏在云间。
那人的目光却淡如远山,冷若秋水,落在顾青身上,他薄唇微启,唤了句,“长卿——”
顾青只觉浑身一凛,心底有不可抑制的颤动,这是他许久不曾感到的这具身体自主做出的本能反应,他迅速离了泉池,跪倒当地。
沉声道:“主上。”
齐昇行至顾青面前,略垂首,入眼便见那白皙修长的颈脖,再往下犹见若隐若现的玉躯,然而灯火间,最为醒目的是那些深浅不一,纵横交错的旧伤。
他不由伸出手去,沿着顾青下颚的曲线,感受起凝结着水珠的温热肌肤,又一路缓缓下移,停留在裸露的锁骨处,那里有道明显的鞭痕。
手指轻抚间,齐昇指中的白玉戒摩挲不停,引得顾青微微颤栗,他不得不埋首皱眉,深恨这具过于敏感的躯体。
齐昇轻轻挑开些手边的衣襟,顾青敞开的胸腰顿时呈在他眼前,仿佛上好的青白色酒觚。觚上满布的伤痕似铁线嵌入光滑的釉面,像极了他博古架上易碎的哥瓷。
他不禁忆起曾经少年无瑕如玉的身子……
“主上,一路安好?”
顾青打断了齐昇的遐思,他收手,示意他起来,那双澹然远目转而凝在顾青面上。
齐昇几乎未吐一字,顾青却已心跳如擂,他见过各式各样的人,却从未见过眼前这般的男子。
天潢贵胄,生来便居于万人之上;统兵十万,血洗靺鞨雄踞北地经年。
他不是长于深宫色厉内荏的太子,不是暴虐丧志的疯君,不是顾青能在前世遇见的任何人。
他是只有古老帝国才能孕育的龙子,是使左靳戚顺这般人物俯首的辽王,是顾青严重错估的人。
直面齐昇,顾青才知他错得有多离谱,原主对齐昇不一般的感情,又因那些形成于年少时的暧昧记忆,实在将顾青引到了不够重视的歧路上。
此刻,顾青最惊讶的,是齐昇这般视整个大启为己物的人,有一双极澹泊的远目。然他片刻便知这澹泊是真,居一人之下,手握十万重兵,这世间除了那个宝座,便再没有什么是齐昇求不得的了。
他早已需求的太少,世间一切唾手可得,唯余淡然。
“顾青,你变了。”
齐昇的言语间听不出情绪,好似在陈述一个事实。
顾青却丝毫不敢大意,几乎是瞬间,他已决定该用何等面目对待齐昇——沉下心去,与身体一起融进旧主的记忆里。
他必须是顾青,是齐昇一手养大的小奴,他是握着他全全性命的主上,由不得他半点轻忽。
几乎是同时,那最妥当的答案便到了嘴边,“青已进京六年,入宫伴君五载。” 出口的话里自有难掩的失落与酸涩。
顾青只觉答话的不全是他自己,还有记忆与身体遗留的残念。
他又听见自己道:“青是变了,唯主上一切安好便好。”
言毕,顾青觉得自己的眼中都有了微涩之感。
齐昇但见那双凤目潋滟起来,他心头微动,顾青的寿数,还有那满身触目的伤痕……
若顾青见了他便诉苦怨念,投他怀抱,他亦会如顾青的愿,只当抚他这些年拿命受的苦。
可顾青从见他的第一眼起,便在隐忍。他惊讶狐疑,试探他变了,直至他涩着眼说出那番话,他终于再无疑惑。
齐昇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顾青听见齐昇极轻的叹息,直觉自己听错了。
原主的记忆里,辽王是何等情感内敛之人,轻易不让身边人摸到所想。可齐昇竟当着他的面流露出了怜惜之情。
甚至这都不算什么,他开始脱下身上的斗篷,给顾青拢起。
“主上?”
顾青头痛起来,他不想与齐昇走得太近,却也不能远了他。
齐昇是何等心思细密的人,因感到顾青的那一丝紧张,他索性将斗篷系得越发紧了,又启口道:“长卿,过几日便随我回襄平吧。”
闻言,顾青心下骇然。
不仅是这话里的意思,更因这语气,已不是指令,而是亲昵之语,辽王用了“我”。
齐昇靠得太近,伸手就能将顾青揽在怀中,顾青不由得退了一步。
齐昇敛目,轻问道:“你不愿?”
顾青敏锐地从那极轻的话语中听出了雷霆前的宁静,辽王用了“我”,他作为小奴的不应该是欢欣鼓舞,感动得涕泪横流?
为保小命,顾青不得不再次跪倒,叩首道:“青之身已破败不堪,恐再难近前侍奉,只愿能替主上尽最后一点心力。”
这话说得沉郁,有原主的记忆在,顾青诚恳痛心都是真的。
他甚至觉得,若原主在此,也会说出同样的话。
“长卿,陪着本王,便是尽了心力。”
顾青只觉无力透骨,原主被谁害得破败不堪,人快要死了,身心皆一塌糊涂。是个人不都该听到那些婉拒的话后,知难也好,知羞也罢,就此退了吗?
一瞬间,顾青忽然意识到,他犯了个致命错误,他让齐昇求不得了。
叫顾青更无力的是,哪怕重来一遍,他还是会触辽王的逆鳞,绝无可能乖乖跟他回去。
于是顾青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与辽王死磕到底。
“主上可想听青一番肺腑之言?”
顾青猛地抬起头来,星空下摄人的容颜散出明月之辉。
他的眼神夺魄,“臣想要守一个一心人,口眼心手都只有臣一人。
臣之至亲弃臣于世,孤身在此,臣不过想不离不弃守一人。若那人左右怀抱,又或欺哄于臣,负心另属……臣之身,再受不得那剜心之痛。”
顾青不避不移,直视齐昇,言至此,方才闭目平心。
“主上,” 凤目再睁,愈发冷烈决绝。“臣亦是男人,自幼读圣贤之书,纵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但凡能尽一份心力,免一份身后佞臣之污名,臣亦甘之如饴。”
言毕,顾青重重叩首,“臣时日无多,还求主上成全。”
齐昇许久不曾出声,顾青从头至尾用的是“臣”,多年不见,他的小奴已弱冠有字,身任御史。
他缓缓道:“长卿,你有怨?”
这话已不能称之为问句,是斩钉截铁的定论。
夜风吹得顾青无比清醒,对着齐昇他毫无胜算,只有赌。
他径自起身,略走了两步停在那挂起的火龙下,转身背对辽王,脱去衣物,裸露的脊背上顿时狰狞着无数伤口,所剩之处竟无多少完肤。
火光清晰,两条穿背而过,深可见骨的伤痕,以齐昇征战沙场的经年,只消一眼,便能知道这身躯曾受过多重的伤。
“顾青若有怨尤,今日臣必不能以此身见主上。”
顾青说完突然就有些释怀了,今晚能赌的不能赌的,他都赌了,能说的不能说的,他也都替原主说了。
感到来人的靠近,顾青刚想要披衣转身,齐昇长臂揽过,直接将他摁在怀中,就这般将顾青的整个背贴在了怀里。
齐昇的绒衣暖起顾青赤裸的身子,看不见辽王的神色,顾青不敢动,不能动,也动不得。
那箍着他的双臂极其有力,勒得顾青生疼。齐昇的呼吸擦到他耳边,那一声长长的叹息便再不能当做幻听。
身后的人比顾青高出了半个头,齐昇下颚抵着顾青耳鬓,“长卿,你到底要我如何处置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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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离京
当夜齐昇虽放了顾青离开,却没有给他明确答复。第二日,左靳将顾青请去,三人议起正事。
藩王无旨不可随意离开封地,齐昇有左靳打障眼法,这才能暗潜出来,即便这般,也是冒了极大风险。能让辽王亲临的事,牵扯之重大,辽王不说,顾青自不能开口相询。
空气里飘着茗茶的香气,齐昇端坐上首,着一件银白锻衣,周身仅有腰间佩玉,望之淡雅如空山落雪,飘然离尘。
左靳陪坐下首,呼吸似都要隐去,恨不得厅堂里再无他这个人才好。
齐昇搁了茶盅,开口道:“执严,过些日子让长卿离京外放,做个监察御史也好。”
左靳忙起身躬礼,“是臣未能护好顾大人,让王爷忧心了。这离京之事……”
来之前得的消息还是辽王要带顾青回襄平,怎么一夜间就改了主意外放。
左靳心中起疑,面上却是半点不显。
顾青闻言倒是生出不少惊喜,却也不好露在面上。齐昇不仅许了他不回襄平,甚至放他离京,这是默许他往后可以逍遥度日,远离廷争的意思?
馅饼掉得太快,砸得顾青有些晕。
耳边已听齐昇又道:“京中是太子在明,本王在暗,拓之再有三头六臂,也有护不过来的地方。不如留意个时机,放了长卿外任,此事若需要些助力,拓之只管与本王说。”
事情议完,不过半日,顾青便辞了辽王与左靳返去京城,眼见那两人还有要事未办,想必是在等着某个神秘人山庄相会。
左靳前去相送,待到回转庄里,见齐昇立在堂下,神色极淡,目光随着顾青的马车落在枫林尽头。
他斟酌着,不知该如何拿捏王爷对顾青的心思,尚未开口,齐昇已道:“我记得闽州御史今岁告老,吏部已准了他年前回乡。”
左靳心下一惊,闽地不仅虫瘴湿热,地贫人苦,且海寇出没,走私猖獗。现在任的总督是铁杆的太子党石祥,此人亦好名声,勤政廉洁有,爱民如子无。原是酷吏出身,御下极苛刻,又最是看不得离经叛道之人。
齐昇送顾青这个身子,这般背景的去闽州,是想要了他的命吗?
只一夜顾青就将王爷得罪得这般狠了?要不要替美人说句好话,左靳很是犹豫。
齐昇望了眼左靳,左靳一凛,打定主意闭口不言了。他深知齐昇并不喜他,肯礼贤下士,不过是帝王业,少不得他这双肮脏的手。
未料,齐昇倒先开口吩咐:“你着人看着顾青,莫让他出事。”
言毕,齐昇施然离去。
顾青不肯随他回府,他不介意逼他入绝境。无路可退时,辽王府便是顾青唯一的栖身之所,齐昇不介意让他的小奴再选一回。
他要顾青心甘情愿退到他身边,天涯无路,从身到心都再无它念,只守在他左右。所剩的时日无多,他和他都已等不起,需得下一剂猛药才好。
齐昇已记不清曾几何时对无关大业的人事,这般用心。大概要回到他儿时住在宫里的时候。
皇帝不喜欢女人,与宫妃们的关系淡漠,但因皇帝当日弑叔上位,是依仗的贵妃母族势力,贵妃便在宫中有份超然地位。连带着他这个辽王,也不似太子般整日过得战战兢兢,反倒是诸皇子中最为潇洒肆意的。
当年陪着他的伴伴里,有个略大他些的少年,林止,生得温和细致。因他好奇要冬日里凿冰摸鱼,折腾了大半日,把林止折腾病了。
三九天里得了风寒,眼看病如山倒,沉疴不起。小内侍怎能得太医医治,自是要移出去自生自灭。齐昇舍不得他,一咬牙,把自个儿也给折腾病了。
太医开来的药,他喝一半逼着林止喝另一半。数日不见好,事情败露,贵妃当即打断了林止一条腿,扔出宫去。
齐昇那年不过七岁,犹记得母妃清冷好似陌路人,端坐于主位上,对着跪在当地的齐昇道:“你能想到法子分药给他,又有狠劲折腾自己,我儿倒是智勇双全,母心甚慰。”
贵妃便再无责骂之语,只母妃身边的伴伴将齐昇送出来时,提点道:“殿下瞧见院子里的那些海棠花不?”
齐昇随着老内侍的目光望去,司苑局的小太监们正在移走开败了的粉海棠,换栽上成片重瓣的白海棠,那花新鲜得滴落露水。
“这花儿树啊若要保下来,就要不停侍弄,精心照料,一点岔子也不能出。可若随它枯了拔去,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您看,这不又有好的送来了,天底下的花儿哪有不上赶着送进宫的。”
“枯了,还有再来的……”
见小殿下喃喃间,若有所思,老内监脸上的褶子笑皱在一处,将他虚送出了宫门。
齐昇开始留心他的身边,果然那些东西,不论他少了什么,总有人挤破头给他送来更多,不论去了什么好的,总有更好的替代进来。
那些伺候的人,亦是费尽心机留在他身边,若是连这点留下的能耐也无,似乎便被默认了失去再跟着他的资格。
林止去了,很快又有个更温和细致,长得也更漂亮的少年补进来。
自此齐昇便不再花心思去保全什么,他也渐渐有了贵妃刻意将他养成的清冷性子。
在乎某样东西,某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齐昇已有些记不得了。
天地间还会有第二个顾青吗?他想起那个仰面躺在星空下莲池里的玉人,这世间情义他已为他做尽,却不肯留在他身边。
他还记得怀中那个火热的身子,齐昇清冷惯了,这陌生的灼热烫得他心头不适,却又隐隐想要更多,好让他确认这感觉究竟是何物。
他是他的小奴,至死亦翻不出他的掌心。
顾青回了京城,眼角眉梢的笑意总有些藏不住,满府的人便都在猜大人这是得了什么喜讯。
不过十来天便等到了外放闽州御史的事,顾青还不知是怎样的境况等着他,看在颜铮眼里,便是他迫不及待要离了京城,离了他,竟连这等地方都着急去了。
还是颜姚给顾青提了个醒儿,“我随大人去闽州吧,那里虫瘴满地,民苦地贫,大人这般身子,还是我跟着去放心。”
顾青一下回过味来,这可不是他那个时代的东南沿海,忙连夜去翻出地理志,又翻州府志并时人笔记,越看越觉得这穷山恶水,怎么也不像放他去逍遥的好地方。
他仍抱着一丝侥幸,想这等地方是不是政事清闲,而主政之人是辽王党,这才让他去。
等顾青把陈年烂谷子的邸报都翻出来看过,石祥是个什么人再清楚不过,他是真恨不能把合璧剑取下,直追辽王,将那厮当头劈了!
幸好辽王早离了左靳的庄子,往襄平走得没影了,顾青的理智也一点点回来。他呆坐书房,怎么也想不通辽王将他扔到闽州是为了什么?
辽王若不喜顾青,一剑杀了便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将个寿数不久的人送到这种地方折磨。
原主待辽王这般,为他做了那么多,石头人心也该捂热了,何况那晚,就是顾青再不敏感情爱之事,也晓得齐昇待他多少是心软了的。
顾青不是原主,他对齐昇并无半点情义,也就丝毫不想回襄平,也就怎么猜也猜不到齐昇是想逼着他回到身边。
一时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安和二十六年腊月,顾青至闽州走马上任。
深冬时间,运河早已结了冰。顾青先走陆路,后坐海船,跟的是朝廷运送军需的官船。他即将赴任一州的监察长官,官位虽不高,却是名副其实的钦差,船上的大小官吏自是小心奉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