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完本——by粟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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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梅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全然是深刻的向往,眼里淬着星辰的光,仿佛那些画面就在他眼前铺展——柔和的晨光洒在院子里,他一身戏装立于戏台子上,嘴里唱着婉转咿呀的词曲,下面该是站着一个人,一个与他有着数不尽羁绊的人。他卸了妆,便到后院去教那些小孩子唱戏,那个人就站在屋檐下静静看他。曦光流泻,光阴轮转,日子平和而安宁。
王元芳看着贺小梅眼里那抹希冀,自己也叹了口气,“为什么不去做呢?”
贺小梅转头看他一阵,转而目光微垂,看着青瓷杯上淡雅的花纹,“其实旁的我也没什么牵挂,只一件事——老教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元芳略微沉吟,问:“当年——那一次,老教主究竟为什么开始四处闭关,且无人知晓行踪?”
贺小梅摇摇头,面色凝重。
水仙教老教主行踪飘忽不定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三年前的一个冬日,老教主出教数日,最后受重伤而归,于圣潭闭关半月,终致痊愈。这半月期间,水仙教与北方几大帮派纷争四起,教中又频出内乱,幸得李马和晋磊合力压制住了这些问题。
岂料半月之后,便再没人见过教主。
而教主只留下了一封信,说是要外出闭关。此后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教主才又回到水仙教,待了一日不到便又消失无踪。
这三年,教主统共也只回来过三次。不过巧就巧在,每次教主回来的时候刚好是教中有大事发生的时候。
一次是由凌霄阁寻仇引发的恭狩之战,一次是朝廷盘查琵琶街的商铺,一次是废李马左护法之位。
可是……如果教主是有心挑这种时候回来主持大局,那这次屠龙堂攻打水仙教为什么没回来?
贺小梅有种直觉,这里面的事情没那么简单——老教主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他们,外出绝不只是闭关这么简单。
下午,李芙妆又来青芜阁寻王元芳,这次算是轻车熟路了。
李芙妆还没进房,在院子里远远地便瞧见窗里有两个淡淡的人影。
李芙妆脚步慢下来,又往前走了两步,方看清那轩窗之内——王元芳站在一人身后,弯腰给那人描着眉,神情颇是认真,动作也极尽温柔。
李芙妆面色变了变,一双柳叶眉浅浅蹙起,却并无太多表情。
里面传来阵阵笑语。
“你别动,欸别动别动——我马上就画好了。”这是王元芳含着笑的声音。
“你让我自己来行不行?王大公子你行行好,你真不适合这活计……哎,你画的这是什么……”另一个男声含嗔带怒,却无端透出些女儿家的娇气。
“公子。”李芙妆一手扶着门框,面容温和静好,看向窗前梨花木桌旁的两人。
两人齐齐转过头来,李芙妆才看见那坐着的男人——那是张画了桃红戏妆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长相,却只见一双脉脉含情的明亮眼眸,带着些干净的灵气,愣愣地看向她。
王元芳轻搁下手中的画笔,走到门口对李芙妆道:“姑娘要来怎么也不先说一声?我这里怕是招待不周。”
李芙妆的视线越过王元芳的肩,看向已经站起来的贺小梅,“那位公子是?”
王元芳转头看了看贺小梅,“我的朋友,叫他梅公子就好。”
贺小梅对李芙妆点点头以示礼貌。李芙妆也轻点了下头,心里却总觉得方才那一幕有些不妥。
这国舅爷王元芳……不会是个断袖吧?
李芙妆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随即又赶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王公子那样英姿飒爽的一个人,若真是断袖,早该有流言蜚语传出来了。
“公子,听丫鬟说,东苑里的梧桐花开了,芙妆想烦请公子陪我同去看看呢。”李芙妆殷切地看向王元芳。
王元芳回头看了眼贺小梅,贺小梅也怔怔地看着这边。
“怎么了?梅公子有什么事吗?”李芙妆疑惑。
贺小梅一手握着木簪放在心口,垂下的一手紧紧拽住自己的衣裳,像是要将那衣裳拧出个洞来。
王元芳正要说话,贺小梅松开紧咬的唇,抢先道:“我没事。戏什么时候听都无妨,花谢了可就没了。”这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分明该是在回答李芙妆,可贺小梅的眼神却是直勾勾地盯着王元芳。
戏什么时候听都无妨,花谢了可就没了。
——这是在暗示王元芳“有花堪折直须折”。
贺小梅昨日一夜未眠,也不全是在赌气那镯子的事,更多的却是在想——他跟王元芳两个人,究竟算什么?
想了一夜,贺小梅没想出自己同王元芳之间到底算什么,倒是想通了一件事——他对王元芳,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古来上至皇家贵胄、下至樵夫渔民,也都不乏有断袖者。贺小梅之前久处戏班子里,也见过不少有龙阳之癖的达官贵人。
可王元芳不行。
王家只得他一子,王元芳必须要找个温婉女子成亲生子,总不能叫王家断子绝孙。且以王佑仁的性子,若是王元芳与一个男人在一起,只怕父子间嫌隙更大。
京城四少之首,当朝俪妃之弟、尚书之子——王元芳原本是那样尊贵的人。他不能被一个别人口中的娘娘腔戏子毁了名声。
所以贺小梅想,他和王元芳总归是没结果的,他该好好促成李姑娘和王元芳的亲事。
“小梅?”王元芳语气里是不解和探究。
贺小梅缓缓坐下来,藏在身侧的手揪紧了自己大腿上的肉,疼痛使他愈加清醒。他坚定道:“我可以的,这里也没什么人来……你就放心去陪李姑娘,晚上早点回来便是了。”
王元芳岿然不动,立在原地认真地看着贺小梅。
贺小梅干脆扭过头去不看他,口里催道:“快去吧,别磨磨唧唧的……”
王元芳皱了皱眉,正准备上前去,却被李芙妆一把扯住袖口。李芙妆只微微扯了一下便羞涩地放开,美目微抬,“公子不愿陪我?我来了这许多日……还没怎么跟公子说过话呢……王大人他——他曾说让我多来与公子聊聊。”
王元芳一听她提到王佑仁,便将放在贺小梅侧颜上的目光垂下,“好,走罢。”
李芙妆掩唇笑了一声,带着王元芳一起离开了青芜阁。
贺小梅僵硬地坐了一会儿,听脚步声远了,又噌地站起来,两手撑在桌上将头探出窗外,却只见院子里空空荡荡——人已经走了。
贺小梅又跑到门边去,半倚着门,看向廊下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唱了半辈子郎才女貌的戏,今儿见着正主了。”
却是无端一声叹息。
“公子,你怎么闷闷不乐的?”李芙妆站在梧桐树下,看着在后面迟迟没跟上来的王元芳。
王元芳仍低着头慢慢地走,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掌心,他像是没听到李芙妆的话。
李芙妆也不在意,抬头望向一簇簇淡紫色的梧桐花。她本就喜着一身紫裙,此刻站在梧桐树下,像是一朵落落大方的梧桐花。
李芙妆兀自沉默着赏了会儿花,然后瞟了瞟王元芳,面上是红红的颜色。
她咳了咳,见王元芳还是没反应,便径直走到他面前。
“公子……”
近在耳畔的声音让王元芳倏然回神,“嗯?”
李芙妆抿了抿唇,深吸了几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道:“你可知王大人为何邀我入府?”
王元芳摇头。
“我再怎么说……也是闺阁女子。我这样住进你家,你竟不知为何?”李芙妆手里揉着一朵落下的梧桐花,低下头细声细气道。
王元芳沉默,似乎是想到什么,却又不敢确定,等着李芙妆说下去。
李芙妆定定地看了看王元芳,痴痴道:“公子,我说久慕公子盛名不是恭维。十六岁那年,我曾跟随我爹到王大人府上参宴。那时……我便对公子一见倾心。”说着李芙妆伸手要来牵王元芳的袖角。
王元芳却像是吓了一跳,猛地退开一步,“我待姑娘如客人如朋友,绝无旁的心思。”看着李芙妆的脸色僵硬下来,王元芳有些结巴:“姑、姑娘还是另寻良人得好。”
李芙妆面上笑意没了,羞怯也没了,只余一张倔强而美丽的脸,“我不要旁人,我只要你。”
王元芳转过身去,不再看她,耳边忽然闪过贺小梅的话——“你若真是对李姑娘无意,就趁早跟她说清楚,免得日后麻烦”。
原来他早就看出来了。
王元芳一时既懊恼又无奈,道:“姑娘貌美如斯,又贤良淑惠,京城的青年才俊可都抢着要娶姑娘呢,姑娘何苦——何苦栽在我这棵树上?”
李芙妆眼里已带了泪光,盈盈一汪,仿似春水泛滥,“公子,我一个闺阁女子,这般鼓起勇气同你说这番话,你就只是拒绝我吗?”
王元芳心乱如麻,两手紧紧捏着扇子,一时不知如何答话。
李芙妆看着王元芳的背影,刹那间梨花带雨,她啜泣着道:“公子,成亲之事是令尊提的,拒绝之意却由你说出。你们就是这样作践我吗?!”
王元芳转过身来,“抱歉,李姑娘,我之前并不知晓此事——我会同家父禀明原由,给你一个交代。”说罢,王元芳立即往王佑仁的书房去了。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李芙妆呆愣地站着,直到王元芳的身影远去。脸上已全然是冰凉的泪水,她失望地闭上眼,心也凉了大半截。
王元芳直直奔到王佑仁的书房,恰好见王佑仁正在跟下人吩咐什么。
王元芳看也不看旁人,径直冲到王佑仁面前,脸上是勃勃的怒气,“爹!李姑娘是您叫来与我联姻的?!”
王佑仁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退下,然后负手对王元芳道:“怎么?你还记不记得,为父跟你说过你的生日要给你一个惊喜?不错,正是李姑娘。还有三天便是你的生辰,为父已经在张罗订婚之事了。”
王元芳看着父亲脸上温和慈爱的笑,却觉得遍体生寒,“爹,我根本不喜欢李姑娘!”
王佑仁道:“李姑娘的父亲,乃是兵部尚书,是爹的好友——你娶她只有好处没坏处的。”
王元芳难以置信地瞧着自己的父亲,“难道婚娶之事都要看谁对自己更有所裨益吗?!爹,我不喜欢她,我也不会娶她!”
王佑仁踱步到书案后,掀衣摆坐下,手里捧着一盏茶,吹了两口,慢悠悠道:“哦?喜欢?你喜欢谁?那个下作的戏子?”
王元芳耸然一惊,竟不知如何作答,低下头去没吭声。
“元芳呐,你要同那个戏子狎玩我不管。只要你愿意,日后你想要什么都能有什么。可现在不行,你必须要娶李姑娘——必须。”王佑仁的眼里闪着精光。
王元芳总觉得父亲似乎话里有话,此时此刻却来不及追究那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只道:“爹,我没有同他狎玩!我跟他,都是真心待彼此的。我不能娶李姑娘——我做不到!”
王佑仁冷嗤一声:“真心?几分真心?”顿了顿,王佑仁淡淡品了口茶,放下茶盏,语重心长道:“芳儿,你从小就重情义。可我告诉你,娈童可以有,但你也必须娶妻。”
“他不是娈童!”王元芳猛地大吼,眼里已经红了,“爹,他不是娈童……我也没有要与他狎玩。我若娶了李姑娘,便是既负了李姑娘,也负了他。”说着,王佑仁突然对着王佑仁跪下,眼里有朦胧的水色,他拱手低头道:“求父亲放弃这门婚事。”
王佑仁没说话,面色庄肃,一手拿了桌上摆放的金刚菩提把玩,往后靠在椅背上,微微垂着眼,倒像是在休息。
王元芳跪着等他回答,半晌之后却仍然得不到一声回应。王元芳还待再劝,却听一个丫鬟进来躬身垂头道:“大人,府中侍卫已包围了青芜阁,听候大人命令。”
“青芜阁?!”王元芳猛地转头,瞪大了眼看向那丫鬟,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那丫鬟瑟瑟发抖,竟扑通一声也跪下了。
此刻王元芳才认出那个丫鬟,分明是青芜阁的奴婢。
王佑仁阴寒的声音传来,“儿啊,你心软,我便替你狠这个心。你若娶李姑娘,今日那戏子便什么事也没有,你若不娶——就不要怪为父。”
王元芳恨恨地看着王佑仁,眼里有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陌生,“爹……”
王佑仁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爹是为你好。”
王佑仁的手劲不大,王元芳却像是瞬间被打垮了一样,膝盖一软,跌坐在自己小腿上。他哽咽着闭眼,两行热泪缓缓滑下,“我娶。”
这些天水仙教总是冷清得很,各部各司都在忙活,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
各地分坛的禀报也越来越多,杂务缠身,晋磊却仍是有条不紊。
方兰生觉得很是奇怪,便趁着下午晋磊教他练武时问他。晋磊却只让他安心做自己的事,不必劳心教中事务。
方兰生面上答应了,心里却是不服气的。从前他做个闲散少主也就罢了,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不想还挂个少主的名头,却不为教里做事。
最要紧的是,他不能让龚罄冬死得不明不白。龚罄冬死前说过,水仙教中还有人与屠龙堂秘密来往——他一定要揪出这个人。
可气的是,晋磊还将他当做不懂事一般,什么也不让他碰。
方兰生知道,自己虽然名义上是少主,实则说的话比一个分坛主还不顶用。他在水仙教没什么分量,就像当今皇帝一样,挂了主子的名,却没个实权。
黄昏时分,一辆马车由十二个侍卫护送着,打南方过来,入了北都境内。
是时,方兰生正在院子里练剑,有一个招式却怎么也弄不明白。恰逢晋磊叫人端了饭菜来要一起吃饭,方兰生便拉着晋磊到院子里来教他那一招。
晋磊板着脸,让他先吃饭。
方兰生不听,也拧巴着,岿然不动。
晋磊无奈地叹了口气,站到方兰生身后握住他拿剑的手,欲要动作却又停下来,在方兰生耳边冷道:“教完你就给我先吃饭,吃完了再练。”
方兰生满心都是招式,哪里顾得上其他,只“嗯嗯”地点头。
晋磊这才握着他的手,将那招的正确姿势演示给他看,怕他不懂,又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讲解一遍。
方兰生只觉手中剑刃在晋磊手下像是成了精一般,招式行云流水,青光泠泠,动若疾风。
看方兰生渐渐熟悉了,晋磊便松了手,站在一旁,又看着方兰生耍了一遍招式,忽然出声道:“小兰,这世道不安生,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方兰生忽然忆起龚罄冬也跟他说过类似的话,手上的剑微微一抖,一个杀招便生生落了空。
晋磊看他收了剑,淡淡道:“吃饭吧,菜都凉了。”
到了夜里,方兰生一个人又跑到院子里去练武,打的是一套掌法,却因内力不足总是虚招,没几分实锤。
练着终是无趣,方兰生有些泄气,便又拿了剑来练下午那一招。
经晋磊手把手教过之后,这一招对方兰生来说的确简单了许多。
方兰生很有些得意,便丢了剑往书房去找晋磊,到门口却被两个守卫拦住。
“我来找晋磊,拦我做什么?!”方兰生瞪着眼。
其中一个守卫抱拳道:“教主现在不在里面,走前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方兰生吃了闭门羹,摸摸鼻子也就转身走了。他想,许是书房里有什么机密要闻,不能让旁人知道罢了。
而此时在北都最大的客栈长阳客栈里,一人着一身幽暗的蓝紫短袍,脸上遮着半边黑色的面具,提着剑微低着头踏上二楼。
缓步无声。
穿过冗长回廊,到了二楼,远远地便见尽头处立着一盆罗汉松。
他还未至门口,门内已经出来一个黑衣男人。黑衣男人对他抱了抱拳,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眯了眯眸子,眉心微微蹙起,脚步仍旧不急不缓,昂首进入门内。
身后的黑衣男人轻轻关上了门。
他紧了紧手里的剑,直到目光瞥见内室纱幔之中,坐着一个人影。
“晋大教主,坐吧。”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带着些笑意。
半截面具被摘下来,晋磊将它放在桌上,撩衣摆坐到矮几旁。
“慕容白已走,你如今可是春风得意啊?”话里三分戏谑七分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