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完本——by粟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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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少主终于知道青玉司南佩的秘密。
那个秘密,我是在三年前才知道的,我还曾为此质问他。少主是个好人,我怕他害少主。
他那时正忙于将教主在水仙教的势力连根拔起,听罢我的话,只嘲弄地看着我,眼里是浓浓的阴鸷。
他嫌我管得太宽。
直到龚磬冬死,他手握重权,还与少主恩爱有加。
我担心的事情来得很快,甚至不等我提醒少主做出防备——他们终于结合在一起。
我又一次质问他,到底是不是在利用少主。
他抿唇不语,两道剑眉压得极低,许久方道:“我没有利用他。我爱他。我可以得到他,也可以得到青玉司南佩,这并不冲突。”
我对他这一套逻辑感到震惊,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想起那门功夫会有反噬,才找回要说的话,问他:“要是少主因这功夫出了什么事……你就不担心吗?”
他眼里闪过什么东西,快得让我捕捉不到,然后他似是有些烦躁地敲了敲桌子,沉吟着道:“关于这个,我已经想过很多年。我绝不可能让他接触这功夫,但那股内力不炼化必然会有损害。我查过许多古籍,只要不激发那股内力,问题应当不大。我拖到现在,就是为了等圣水仙花期。圣水仙能清除那股内力。”
他想得真是很好。他想了这么多年,也就想出这么一个结果——既要得到少主,又要练成神功报仇。
晋磊啊,他太贪了。
可他算来算去,没算到少主会知道这个秘密。
少主知道了真相,所以肝火大旺、心绪波动,触发那股内力,这才一日日地委顿下去。
他更没算到的是,少主不愿意陪着他。
他先前想的所有,都只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下——少主愿意支持他。若少主愿意,他们就算作是在双修罢了,少主静心地养着身体,等圣水仙开放,而他藉由交合练成神功,报仇雪恨。两全其美。
可少主不愿。少主不愿陪着他踏上这样一条路,少主想从这血做的泥潭中逃出去。
他爱惨了少主,便以为少主也会一心陪着他。
最后发现结果并非如此,他却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在他练到第五重时,他才知晓,这门功夫一旦进入第五重,便不能中止,否则经脉俱毁。
可那时少主身子正弱,心病更是严重,半点不让他近身。
他总是想,自己熬过去就罢了。可他没想到他也只是凡胎肉体,终于熬不下去,隐隐有了走火入魔之兆。
那几日宫中人心惶惶,但凡离他近点的宫人无不心惊胆战。
后来他发狂之时错手误杀了伍大夫,更是骇得宫人们乱作一团。
待他醒过来之时,伍大夫早已断了气。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伍大夫的尸体僵坐了许久,最后叹了一声,道:“厚葬了他罢。”
尽管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可我太了解他了,我知道他那日不吃不喝是为了什么,也知道他垂下的眼睫里会藏着怎样悲痛的情绪。他向来惯于掩饰。
那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踏进流云殿的殿门——从他迈进来那一刻,我就知道,此夜注定风波再起。
我到底没能阻止他。
我不知他到底是对少主做了什么样残暴的事,我不知他在强要少主时到底清醒还是恍惚,直到少主抓着我的胳膊求我帮他出宫的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他们是真的走入了绝路。
可我帮不了少主,也不敢帮少主。
我一直觉得,主子这个人再狠,至少对少主的心是真的,至少不舍得让少主出事——第七重的秘籍一出,当头一句便是“另拥半玉者,杀之,大功方成”,可主子却从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他在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冲破这道关卡。
可惜,大概是命中注定,他和少主终究不能有一个好结果——方家二小姐的死讯,打破了二人之间最后的宁静。
少主几次三番性命垂危,他又三番五次食言而肥,他们终于越来越远。
我一直记得,有一回夜里,少主睡得正香,他便摸着黑进来,也不敢点灯,借着暗夜里微弱的月光仔仔细细地看着少主。
我听见他沉沉的叹息,看见他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反反复复,然后他哑声道:“小兰,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我不想放弃,我也不能放手……你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
我再没听清,或许他是想央求少主留下来,也或许他仅仅是希望少主跟他说说话。可他大概是明白过来,这样的问题根本得不到回答,是以不再说话。
我想着他该要出来了,便去将外间的灯点上,在屏风处候着。又等了一会儿,我偏头一瞥,见那屏风上映出两人的影子,他一手半伸着,在离少主两三寸的地方停住,然后隔着空气做出抚摸的动作。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曾经,那个对着少主可望而不可即的曾经。他那样渴望触碰少主,最终也只是隔了满室的凄寂,颓丧地垂了手。
接下来数日,他始终浑噩度日,一直到薛大将军被俘,吕承志和宁王连破数城,他突然变得很累很累,连我光是这样看着他,就感受到他的疲惫。
但他其实什么也没有做了,因为流云殿里的人,流云殿里的事,他已经很久都不能专注于战事。但他却累得无以复加。
那日我趁少主睡着,去向他汇报少主每日吃了什么、做了什么、精神如何,他垂目窝在太师椅上,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放空。最后他抬起头看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头向后仰着,喉结滑动了几下,低声道:“再过几日,采办年货的人会在南门进出,你帮他混出去吧。”
我倏地愣住,想了想,对他道:“解铃还须系铃人。主子有意放少主出宫,为什么不自己去跟他说,这样……少主对您也不至于……”
“我做不到。我看着他,就永远没办法提出放他走。而且,”他说到这里,坐直了来看我,自嘲地笑出了声,“他不信我。”
后来我跪着跟少主说,想要助他出宫,少主却严肃地呵斥我,说他不想出宫。
我不知该怎么办,便将少主原话一五一十地向主子回禀了。
他呆怔了一会儿,似是极累地放松了肩背,靠在椅背上,掩目道:“我忘了,他担心连累你……罢了,你退下吧。”
我犹犹豫豫地退下,心中在想,这两个人之间的死局,也许真的要破了。
果不其然,没过几日,他果真亲口提出要送少主出宫。
我想着多给他们留一些分别的时间,便只送到殿门口,剩下的路留给他们两个人。
再后来……
没有后来了。
我听到动静叫上禁军过去的时候,宫道里薄雪莹莹,少主躺在一汪殷红的血里,晋磊跪在那摊血的边缘,目中尽黑——
一切再无转圜。
(四)
“豆哥,这饭菜……还送不送进去啊?”小宫女端着红木托盘,怯怯地看着我。
我接过托盘,“我来吧。”
小宫女转身要走,忽又转头叫住我,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吞吞吐吐道:“豆哥……那个死人……还没被送走啊?”
我不由脸色一变,皱眉低斥道:“什么死人!别胡说,小心你的脑袋。”
小宫女嘴一撇,眼里蓄满了泪水,“我听婉桃和阿铭他们说,他们不敢来流云殿,就是怕那个死人……皇宫里、皇宫里怎么还留着死人呢……”
我脸色越来越沉,“他们还说了什么?”
“他们还说……皇上把自己关在流云殿……是……是在……在……”
我捏紧了托盘,目光如炬,“在什么?”
“在……做、做那种事……”她抬头瞟了眼我的表情,大约是看我还算镇定,又补上一句:“和……那个……死人……”
我又惊又怒,差点将这托盘都给掀了,咬牙道:“还真有不怕死的……你去告诉那些谈论过这些的人,叫他们全都去丹阳宫门前的宫道上跪着,不到戌时都别起!包括你!少一个人,所有人就多跪一天!”
她惶恐地转身就跑,像是生怕我找她麻烦,我便揪住她后领,冷笑道:“皇上现在什么状态,你们不是不知道。我罚你们跪,那是轻的,若让皇上知晓你们背地里这么嚼舌根子,就怕你们生不如死。记着,这种关头,谨言,慎行。”
她连连点头,又转过头来鞠躬道谢,方一溜烟地小跑着去了。
我低头看了眼托盘上的饭菜,闭着眼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拍了拍脸,壮着胆子往流云殿走,恰巧在殿门口撞上从另一条路过来的飞鹰。
他瞥见我手里的托盘,低声问:“又没吃?”
我摇摇头,“还没送进去呢……”苦笑一声,我耸着肩道:“不过估计也是不吃。”
飞鹰有些担忧地往里望了一眼,沉沉叹气,道:“你先进去,我要回禀司马渊的事,说完他肯定更不会吃了。”
我皱眉,“还没找到?”
飞鹰神色凝重的点头。我又想起司马渊走前还剥掉了李芙妆的皮的事情,不禁抖了抖,低喃道:“要是找不到他……少主就算是枉死了。”
我一手握紧了托盘,轻轻扣了扣殿门,门内还是和前两日一样,没有任何动静。我与飞鹰对视一眼,然后深深呼吸着,兀自推开殿门轻手轻脚地走进。
外间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我看着幕帘之后空无一影的样子,心下一阵阵的发寒,一直屏息向前,撩开幕帘走进内里,将手里的托盘放到桌子上,小声唤:“主子……”
屏风后面有什么东西动了动,他嘶哑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出来:“你来干什么,我说了,我来照顾小兰,不让你们服侍了。”
我找到声源,立刻看向屏风后映出来的两个人影,一个只有脑袋冒在浴桶上方,一个半蹲在浴桶外。
我感到一阵心悸,费力地吞咽了一下,讪讪笑着:“又在帮少主沐浴啊?”
屏风后传来两声低低的笑声,他道:“小兰爱干净啊。没法子,他又懒,我要是不来,他就跟我生气,闷在水里睡觉去了。水里哪里是能睡觉的地方?他还那么怕水……他以前其实不怎么怕水,现在特别怕。我要是不来照顾他洗浴,他准得跟我生气,一气就是好几天不理我……是吧小兰?呵,你看,我跟你说话去了,忘了给他搓背,他就生我气了,不跟我说话。他之前就在跟我讲话的……真的,你来之前,他跟我讲话……”
我越听越觉得脊背上一股股凉意往头顶上蹿,急忙打断他:“主子,你——少主该饿了吧?饭菜都要凉了,赶紧……洗完了快来用膳吧。”
他从屏风后探出头来瞥了一眼,我指指桌上的托盘。他见那上面摆着单笼金乳酥,点点头道:“今天还算识趣。我早说了,小兰喜欢吃甜的,多拿点甜食。”
我笑得很勉强,垂首候着他出来。
过了会儿,他便抱着穿戴完整的少主出来,坐在桌边,将少主揽在怀里。
他拿起一块乳酥,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又把那乳酥放到少主紧闭的眼前,言笑晏晏:“你看看,你就喜欢这种甜腻腻的东西。”
没人应他,屋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神色自若地将那乳酥掰碎了,撬开少主的嘴巴往里塞。一块糕点瞬间便将少主的嘴塞得满满当当,但那喉管却没一点吞咽的动作。
我看着少主那被塞得半张开的嘴和已经堵在唇边的白黄白黄的糕点渣滓,见他还要往里塞,忙道:“别——”
他抬眸看我,那一眼的阴鸷与诡谲让我胆寒。
我只觉如坠地狱,阴森诡异的气氛弥漫在整个流云殿——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些宫女太监们对流云殿唯恐避之不及的心情。
“主、主子,你别光顾着少主啊,你自己、自己也好歹吃点……”
他听了我的话,又低下头去准备喂少主,笑得极温柔:“小兰饿着了,我看他吃就行。”
我脑中灵光一闪,殷切地看着他道:“少主说他看你两日没吃过东西,可心疼了,想让你跟他一起吃。”
他一怔,抬起头将信将疑地看着我,“他真这么说?你听见的?”
我连连点头,“真的,我听见了的啊……你,没听见吗?”
他默然不语地将我盯着,盯得我满脑门的汗,才咧嘴笑道:“我当然听见了,小兰跟我说话,我怎么会听不见。”他又低头去捏少主的耳朵,喃喃自语着:“心疼我……”
我急忙上前两步,躬身道:“把少主给我吧?你们坐在一桌吃饭,有人陪着,少主也有胃口些。”
他瞬间便握紧了少主的肩膀,拧眉防备地看着我。我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尽管额上冷汗直下,我仍尽力做出平常轻松的样子来。
他看了我半晌,约莫是见我笑得真诚,终于有些妥协,仍是沉声道:“你动作轻一点,别碰疼了他,他近来很怕疼。”
我点头哈腰地从他怀里接过少主冰冷僵硬的身子,放在椅子里。
他吃一两口,便要抬头看我和少主一眼。我强压下心头的颤抖,佯装一口一口地喂着少主,实则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将那些吃的全在手里捏碎了,扔进食盒里。
一个死人,怎么可能吃东西?
他吃完后,就静静地看着少主。我将桌上的碗碟都收了,转头一望,就看见他又把少主抱在怀里,一只手在少主小臂上摩挲,听得他疑惑问道:“怎么身子还是这么冰?是不是床太冷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那张床——殿内原本的雕花木床早已不见,只有一张从尘微山禁地运过来的玄玉冰床。
所以这殿内处处冷气森森,骇得宫人们都不敢前来。
“小兰,你别跟我闹脾气。你受了伤,得好生养着,我才让人给你弄了玄玉冰床来。你要是觉得冷,我就时时刻刻都抱着你。”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小兰?”
“小兰,你说句话吧,你不说话,我头疼。”
头疼?
我眉心一跳,悄悄侧目看向他,他正埋头在少主颈边,双肩细微地颤动着……像是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
“主子?你怎么了?”
他听见我的声音,猛地抬头,面目有一瞬的狰狞,随即被很好地掩饰过去。他眼中全是厌恶,冷冰冰地道:“你快出去。你一在这儿,小兰都不肯跟我说话了。你不在的时候他就好好的!”
我看着他漩涡一样漆黑的眼瞳,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仿佛有毒蛇贴着我的脊背缠住了我的脖子。
我大张着嘴喘息了一阵,他别过眼,我便陡然松了一口气,像是先前桎梏住我的那股力量瞬间消失了。
我抬手摸了摸脖子,似乎还能感觉到毒蛇的信子舔过肌肤的战栗,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有些恍惚,这流云殿忽然就似炼狱般阴森恐怖。我抖着腿转身,拔腿就跑,出了殿门“砰”地一声关了门,背靠在门上,被扼住咽喉一般不停地喘气。
飞鹰见我如此,疑惑道:“怎么了?你快让我进去回禀事情。”他说着就要往里走。
我一把拽住他胳膊,脸色煞白地冲他摇头:“他今天……越来越严重了……”
“比昨天还严重?”
“不……”我脑子突然空了,只顾着摇头,“昨天他只是不说话……他不动……今天……今天他跟我说话了……他说了好多话……他、他疯了……”我终于找到自己要说的话,强自镇定下来看着他,哑声道:“他疯了!他会走火入魔!已经、已经第三天了,少主……的尸体该送走了。他不能再这样下去!外面那些人,已经守在宫门前三日了,总不能一直对外称病。而且……他已经不像个人了……万一、万一……”
飞鹰拍拍我的肩膀,安抚道:“少主已去,主子不日便能冲破第七重,不会走火入魔的。你别想太多,自己吓自己。”
“不是——”恐惧占据了我整片心魂,我几乎脱口而出,看着飞鹰挑了挑眉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态,我心中一惊,移开目光道:“主子、主子他大恸之下,也许在冲破第七重之前,就会堕入魔道……谁也说不准。”
我差一点,差一点说出那个该被带进坟墓的秘密——少主,并没死。
我知道的,少主没有死。
少主曾对我万般嘱托,我不能辜负他的信任,我也不能再看着他们彼此纠缠,所以我替少主隐瞒,我替少主圆这个谎。少主现今是个活死人的状态,但只要再过四天,他就会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