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完本——by粟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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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还是冷静地看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慕容白插口道:“你知道什么,全说出来。”话是对慕容青说的。
慕容青扭过脸不说话了,显然是不太高兴。
“赶紧。”慕容白加重了语气,眉心也紧了三分。
慕容青还是不情不愿的样子,也不转回头来,梗着脖子道:“我曾接触到穷奇身上大量的鲜血,一直觉得有种熟悉的气息。那种气息甚至比公子羽的气息更浓一点。后来我就想明白了,司马渊说穷奇吞的是一个被公子羽元丹附着的残魂。那个倒霉的魂魄,就是龚磬冬。穷奇身上的气息,就跟那次在尘微山顶,龚磬冬的尸体被业火烧毁时一模一样。”
方兰生的双手有些发抖,“那……有没有可能……我还能不能……”
慕容青嘴角噙起笑来,转头看着他,轻嗤道:“不可能的。”
四个字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反倒把方兰生冻得冷静下来。也是啊,龚磬冬的魂魄都被穷奇兽吞了那么久了,早也该消化得差不多了。
慕容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然道:“你只关心龚磬冬,但我却偏要与你说晋磊。我从司马渊那儿得知,晋磊身上有千盅术,且已有五六年之久。算起来,晋磊可能是司马渊第一个实验品。”
晋磊摇头,“我杀不了,因为你对我用过千盅术。”
司马渊再也维持不了脸上虚伪的镇定,露出阴狠毒辣的眼神,“你知道就好。就算你练成了天下第一又怎样,我是你的主人,你哪怕对我起一下杀念,都会受到反噬。”
晋磊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竟然“呵呵”地低声笑了两声。
“笑什么?!”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啊,不是吗?”晋磊目露哀伤地看着他,“你猜到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可能会对你的千盅术造成影响,所以你千方百计离间我与方兰生。后来见我逐渐超出你的控制,你才煽动方兰生对我下手。”
“你凭什么要杀我呢。是方兰生自己要离开你,没有我,他也一样要想方设法离开你。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对啊,我现在杀了你,什么用也没了。”晋磊垂下眼,音色沉沉:“可是他要你的命,我怎么可能不给呢。”
石壁上的烛火烧到尽头,无声地灭了。他抬起蕴含冰冷杀气的眼,眉间金印霎时浮现:“看,酉时了。”
这话音才落,司马渊全身的骨骼肌肉猛一痉挛,极快地萎缩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彻底变成一个孩童,晋磊的手猛地穿透他胸膛。
司马渊的脸遽然扭曲,眼瞳瞪得极大,全身都止不住地抖动起来。晋磊的手死死攫住他的心脏,却并不发力抽出。有极细极细的血丝顺着晋磊的手臂爬上他的胳膊,无数魔气涌了出来,却转瞬消匿在晋磊身上——它们潜进了他皮肤、血肉、筋骨。
司马渊的身子倒下时,已是形同枯木,全身白得不可思议,连一滴血都不剩,反而布满了深深的褶皱,成了一具干瘪的、瘦小的尸体。
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最高一重,是夺取他人内功灵力为己身所用。
晋磊在安静下来的圣潭里低笑起来,直笑得双肩颤抖、小腹微缩,笑得眼里含了模糊的泪,却又忽然止住笑,直起腰,昂首一步步走出这阴暗诡谲的地方。
外头没有风也没有雪,天光晴朗。
他才踏出洞口一步,便觉体内经脉奇痛,一股浊气在血肉里乱窜,他甚至看见自己隐在皮肤下的血管经脉在徐徐跳动。他脑中混沌四合,身子无力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太难了。
他太累了。
很多故事其实只要一句开头,就能拼凑出一个血淋淋的真相。
比如方兰生初初在皇宫里醒过来,在地牢里找到王元芳和贺小梅的时候,他便知道晋磊是水仙教的内奸。
比如方兰生带王元芳和贺小梅逃出宫,在城郊的树林里被晋磊埋伏的时候,他就知道他斗不过晋磊。
比如他偷了青玉令想试一试晋磊的真心,却在卷轴上看到关于青玉司南配与神功的记载的时候,他就知道在晋磊心里,任何人或事都抵不过血海深仇。
比如他被迫与晋磊交合,还要受内力反噬之苦,最终却被晋磊命人废去武功的时候,他就明白,晋磊大概只是个没有真心的疯子。
但他万没想过,这些都不是开头,真正的开头是在六年前,晋磊在平静安定的生活和复仇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被司马渊种下的千盅术。
慕容青说,晋磊其实是个好苗子,不管修什么道都有极佳的底子。
最重要的是,他心中有极深的怨和恨。这样的人,性情最是坚韧,行事最是干脆利落。
司马渊原本是要控制当时的屠龙堂堂主吕承道,但吕承道毕竟出身皇家,即便历经变故心怀愤懑,始终不肯行邪魔歪道之事,对司马渊做的勾当也一直不耻。司马渊知他执念不够深,不易操纵,便将注意力转向晋磊。
晋磊的仇,是他最致命的把柄。司马渊握住了这把柄。
司马渊想要做的事,是重现旧日司马昀的风光,仙魔□□。他不需要帝位,他只需要一个帮他做挡箭牌的人。这个人就是晋磊。
晋磊坐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无数锋芒都朝着他来,寻常人哪里会想得到先来除掉司马渊。
方兰生是见过当初贺小梅中了沧澜花果的毒,被千盅术操控时的模样的。一个未曾见过极度阴暗的人,都能被邪术弄成那样。
晋磊这六年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想的是什么样的回忆,以至于到今日,变成了这副模样?
方兰生一点都不敢想。
“皇、皇上,夏家也逃了……”
晋磊斜斜靠在龙椅上,身上穿着从前在水仙教的衣裳,未着龙袍,未披狐裘,就那么懒洋洋地歪在龙椅上,像是春光下懵懂无知的少年。
殿中说话的人屏息等待着,半晌未听得回话,抬起头来瞟了晋磊一眼。
晋磊朝他摆摆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却先起身走了。
那人怔了怔,抬手欲要叫住晋磊,却被白豆一个眼神劝下。
白豆和飞鹰自是跟着晋磊离开。
“是王元芳吧。”晋磊这样问了一句,语气却笃定。
飞鹰颔首称是,想了想,道:“属下以为,既然江、陈两家已反,夏家又不知所踪,我们便不用再顾忌什么,加派人手捉拿王元芳便是。”
晋磊不置可否,慢悠悠地穿过回廊,绕进一道拱门,抬眼却见一片残破的废墟,不由脚步一停,皱眉道:“宫里还有这么破的地方?”
白豆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忽然听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愣住了。倒是飞鹰立刻接口道:“早便破了。”
晋磊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偏又想不起来是个什么地方,只模糊记得,这地方,似乎应该是住了个极重要的人。
但那个人是谁,他也不大记得了。
“皇上,可要捉拿王元芳?”飞鹰仍然在问。
晋磊转回头来看着他,讽笑道:“江家、陈家、夏家,对我而言什么用都没有,王元芳要离间谁都没关系。我不想去找他。迟早,他们自己就会来找我,来杀我。”说罢他便转头抬步欲行,却被一个低头捧着个罐子的小太监撞了一下,那小太监吓得直接跪地不起了,晋磊偏头笑了笑,眼眸倏然一厉,下一瞬那小太监便横尸在地。
太监怀里捧着的罐子摔破了,里面黄橙橙的糖浆流出来,跟他脖子上的血混在一起,黏腻得发腥。晋磊没多看一眼,将手里的刀猛地插回飞鹰手上的刀鞘,“就像这样。”
飞鹰低头不语,却觉得握着刀的手有几分灼热,烫得他手都有些发抖。
白豆眼含惊诧地看着晋磊的背影,心中在想,从前,晋磊是从来不会在流云殿开杀戒的,旁人污了流云殿他尚嫌脏。
可自从上元节那夜……
晋磊已经杀了太多人了。
下午,晋磊什么人也不见,什么回禀也不听,就躺在假山后头的小亭子里。
外头还飘着细细的雪,他却只穿着单薄衣衫,睡在亭中小榻上,望着阴沉沉的天光,看着看着居然哼起歌来,大概是哼得开心,忽然又笑了起来,直笑得守在亭外的白豆瑟瑟发抖。
白豆心里明白,晋磊这是真的疯了。以前方兰生骂他是疯子,其实那时候他还算理智尚存,可如今他是真的彻彻底底的疯了,记不清人,想不起事。王元芳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他像看不见,战报堆了厚厚一叠,他也不去管。
就像哪怕明天吕承志的人就要攻进北都,他也还是会这样,躺在亭中,哼一支莫名其妙的歌。
他越来越有恃无恐。
他越来越喜怒无常。
前日他一个人在假山后头躺着睡觉,有两个丫头不知他在这里,经过假山时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吵醒了他,他便动手杀了她们。
昨日他忽然说要出宫,在城中晃了一圈,最后跑去一个偏僻的小店里点了一大桌子的菜。白豆记得清楚,当初七夕,晋磊答应带方兰生下山,就是带他来这家店,就因为新来的厨子来自琴川。
时隔数月,他又坐回这里,对着一桌子丰盛的菜,皱着眉头,像是在回想什么,又像只是发呆。
毫无意外的是,仍然有人妄图刺杀他。
□□个黑衣人冲上楼来的时候,晋磊才开始动第一筷菜。白豆惊得站起来时,晋磊正把手从最后一个活着的人的胸膛里抽出,鲜血乍然泼在桌上的菜肴里。
白豆大喘着气,一手扶着窗柩,一手紧攥成拳,怕得发抖。
晋磊却神色自若地坐下,拿起筷子继续吃他碗里的饭菜,就着丝丝点点的血。
吃完了,晋磊见白豆还是那个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竟笑着道:“怕什么?没人杀得了我。”
南北两处一切都部署完成时,已是二月。只等大军突破雕翎关,便可将晋磊困死于北都。
封魔浮屠塔的下落也终于有了点眉目。
慕容青发现穷奇频繁出没在尘微山附近,但却并不上山,只围着这座山打转,像是要找个洞钻进山里面去似的。
慕容青把慕容白贺小梅方兰生挨个问了个遍,竟无一人知道尘微山上除了圣潭还有什么禁地。
可那圣潭,几人也早已去了数次,分明无一丝一毫的异样,哪里跟封魔浮屠塔扯得上关系。
圣潭,圣潭……圣潭!
慕容青原本放松的腰背忽然挺直了,紧皱的眉还没来得及松开,眼里却是蠢蠢欲动的兴奋,侧过头看向慕容白。
“青竹斋有条密道,有两条岔路,一条通向圣潭,另一条不知去向何处。”慕容青扯着唇角笑起来,“也许就是封魔浮屠塔。”
慕容白诧异道:“青竹斋有密道?”
慕容青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冷声道:“你别问了,信我便是。”
当初慕容青身上的封印还没被解开,一心只以为自己是慕容白的弟弟,想要习得高强武艺护他周全。但慕容白担心他魔根未除,不允他修习术法招式。之后他便发现了那条密道,隔着一堵墙的距离,透过墙上的小孔,窥习慕容白在圣潭的修炼。
但他从来只走过左边的岔道,唯一一次好奇走上右边那条路,摸着黑走了大半个时辰,也未能走到底。那时他怕慕容白发现他的秘密,不敢再在密道里多留,便又退了出来,之后也没甚机会再去。
如今看来,若那条岔道果真有封魔浮屠塔的线索,慕容青倒要对那时的自己感恩戴德了。
慕容青半点都等不得,当下便要混进北都闯上尘微山去。
但他不知道的是,现下的尘微山根本用不着闯,山中连一个守卫都没有。
申时二刻,山顶上便隐隐透出一片金光。
三刻,光芒直冲云霄,映得天边红霞烈如血光。
圣潭里,司马渊披着一身玄色斗篷立在潭水边,脸上的眉目如画,藏在宽大的斗篷帽里,只露出一双贪婪阴鸷的眼,直直盯住波澜顿生的水面。
那些深埋水中的根茎从水底伸出来,万千花苞一齐绽放,幽绿的荧惑虫绕着圣白的花朵浮动。
今日,是圣水仙开放的日子。
司马渊勾了勾唇,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僵滞在了脸上。
因为他察觉到了背后的气息。
晋磊安静地、不带一丝笑容地立在他身后。
片刻的怔愣之后,司马渊笑了声,仰头看着头顶泛着幽绿光芒的钟乳石尖,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响在石壁上。
“怪不得,山下就那么两个草包。”司马渊将目光落回水面上,语气十分冷硬。
晋磊没有说话,举步行至他身侧,也将目光放在水仙上。
“你其实没有传言中那么疯癫吧。”
晋磊没有回答,却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圣水仙开放的日子。”司马渊嘲讽地扯唇道:“你知道我被他们逼得走投无路,需要圣水仙来修成魔体,所以你故意装疯卖傻,假作神志不清,诱我前来。你其实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清楚,不是么?”
晋磊面无表情道:“今天是二月初八。”
司马渊一怔。
“司马一脉,貌端而性孤,因受公子羽诅咒,身有怪症。不管修为多高,每年一定时候,都会虚弱得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这并不致命,因为往往除了他们自己,没人知道这个时间是什么时候。只有一个人,不一样。”晋磊转过头来看他,“你为求绝世皮囊,擅用禁术,致使病情加重,每年固定时候,会变成孩童大小。”
司马渊心中猛震一下,面上仍猖狂笑道:“那又如何?你以为,你真的杀得了我么?”
晋磊摇头,“我杀不了,因为你对我用过千盅术。”
司马渊再也维持不了脸上虚伪的镇定,露出阴狠毒辣的眼神,“你知道就好。就算你练成了天下第一又怎样,我是你的主人,你哪怕对我起一下杀念,都会受到反噬。”
晋磊不知想到什么,弯了弯眼,竟然“呵呵”地低声笑了两声。
“笑什么?!”
“你其实早就猜到了啊,不是吗?”晋磊目露哀伤地看着他,“你猜到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可能会对你的千盅术造成影响,所以你千方百计离间我与方兰生。后来见我逐渐超出你的控制,你才煽动方兰生对我下手。”
“你凭什么要杀我呢。是方兰生自己要离开你,没有我,他也一样要想方设法离开你。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
“对啊,我现在杀了你,什么用也没了。”晋磊垂下眼,音色沉沉:“可是他要你的命,我怎么可能不给呢。”
石壁上的烛火烧到尽头,无声地灭了。他抬起蕴含冰冷杀气的眼,眉间金印霎时浮现:“看,酉时了。”
这话音才落,司马渊全身的骨骼肌肉猛一痉挛,极快地萎缩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彻底变成一个孩童,晋磊的手猛地穿透他胸膛。
司马渊的脸遽然扭曲,眼瞳瞪得极大,全身都止不住地抖动起来。晋磊的手死死攫住他的心脏,却并不发力抽出。有极细极细的血丝顺着晋磊的手臂爬上他的胳膊,无数魔气涌了出来,却转瞬消匿在晋磊身上——它们潜进了他皮肤、血肉、筋骨。
司马渊的身子倒下时,已是形同枯木,全身白得不可思议,连一滴血都不剩,反而布满了深深的褶皱,成了一具干瘪的、瘦小的尸体。
青玉司南配里的功夫,最高一重,是夺取他人内功灵力为己身所用。
晋磊在安静下来的圣潭里低笑起来,直笑得双肩颤抖、小腹微缩,笑得眼里含了模糊的泪,却又忽然止住笑,直起腰,昂首一步步走出这阴暗诡谲的地方。
外头没有风也没有雪,天光晴朗。
他才踏出洞口一步,便觉体内经脉奇痛,一股浊气在血肉里乱窜,他甚至看见自己隐在皮肤下的血管经脉在徐徐跳动。他脑中混沌四合,身子无力地摔在地上。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那太难了。
他太累了。
慕容青最终没有去成尘微山,因为晋磊的属下在尘微山顶上发现了昏倒的晋磊,立刻便将整个北都都封锁了,尘微山更是重中之重。
司马渊死在圣潭的消息传得很快,说是死状极其骇人,疑为邪魔作祟。
慕容青在外听闻了几个小老百姓窃窃私语的讨论之后,回来对着慕容白嗤笑道:“这些人就是无知,不过是个吸功大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