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完本——by粟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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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兰生还在拿胳膊上唯一干净的一块地方蹭着眼睛,忍不住笑道:“对对对,你看他长得那么圆,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汉人!”
小姑娘闻言转头看向方兰生,入眼便是插在他头上摇曳的芦苇。小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着唇细声细气道:“这个哥哥装扮真独特……”
方兰生乐道:“没有没有,我是自己长得好看。”说着扭了扭身子,头上的芦苇摇摆得更厉害了……
小姑娘和龚罄冬都捂着嘴笑个不停,方兰生依旧努力地揉着眼睛。
小姑娘看不下去了,递了张手帕给方兰生,方兰生这才擦掉脸上的泥睁开眼来。
“看你们弄得这么可怜,不如去我家洗个澡吧。”小姑娘道。
龚罄冬率先爬上了岸,方兰生紧跟着往上爬。爬着爬着忽然觉得不对劲,这个时不时总在眼前晃的毛尖儿是个什么鬼?
方兰生一手在脑袋上抓了两下,果然扯下一支芦苇……
看着方兰生呆滞的模样,龚罄冬笑道:“别拿下来啊,你不是长得好看吗?这装扮这么适合你!”
方兰生甩手扔了芦苇,一咕噜爬上岸,知道自己丢了人,也不说话了,只伸手要去拉小姑娘一起走。
龚罄冬看他赌气的样子,又上前一步隔开方兰生的手,道:“你满手的泥也好意思去拉扯人家小丫头!”
方兰生一噎,也不知怎么脑子一热一把牵住龚罄冬的手,气道:“咱俩要脏脏一块儿!”
晚霞流转着宁谧的光芒,风烟俱静的山野中,粗布麻衣背着小背篓的姑娘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两个十指相扣的“泥人”,一个气呼呼只管往前走,一个有气无力地往后拖。
仿佛在一场死里逃生之后,连天地都宽和了起来。
而此时,水仙教中。
“梅园”的一间木屋里,贺小梅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唇色却是青紫。一个郎中半蹲在床边,仔细查看贺小梅右手的伤。
王元芳站在郎中身侧,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掌心,紧紧盯着贺小梅的伤口。
“这是谁处理过?”郎中指着贺小梅伤口上干涸的药汁痕迹。
“在路上,他看见一种紫色的草,便叫我停下来给他摘,估计是什么草药。”
郎中点了点头,叹道“幸好有这药草,否则要是等到现在,这手还真得废了。不用担心了,这伤本来也不重,不过是耽误太久失血有些多,手没事。我给他再处理一下,好好养以后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王元芳长舒一口气,“那就好,有劳。”
青竹斋。
夜色朦胧,窗边流萤伴着月光起舞,仿佛在夜色中它们就是最大的王。
带着些柔黄色的月光透金纱窗,虽不明亮却也让室内有了一丝生气。
“慕容白……慕容白……你救救我……救救我……”
“我都是为了你啊……我是为了你……”
“凭什么……凭什么连个挑粪的都比你活得长……”
“凭什么慕容家要被世人遗忘……”
“凭什么王大锤就是英雄……凭什么你慕容白就是咎由自取!”
“我要你活着……我要慕容白活着啊……”
“长生不老……长生不老!慕容世家应该长生不老!”
“逆天改命……我自逍遥……”
“不、不!”慕容白猛地从梦中惊醒,只觉胸中仿似有千斤重。他一手抚着胸口,喘了一会子粗气,然后闭眼感知了一瞬——心魔此时应该也在休息,而且也并没有魔气复苏的迹象。
可为什么……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慕容白一头雾水,又忽然想起白日里去救方兰生时,在崖下温泉碰到的那两个毫无生气的黑影。
难道……跟他们有关?
慕容白甩了甩头,两手交叠凝神打坐,等到再次心如止水时,他方睁眼准备再躺回去。
转眼的一瞬间,余光忽然瞥到枕头上仿似有什么东西……
慕容白捻起躺在枕头上的那撮黑发,定睛看了许久,颤抖着手摸向脑勺,一抓——摊开手,又是一缕头发。
寂静得只有虫鸣的夜里忽然响起自己的心跳声,慕容白两手捧着先后掉落的两缕黑发,指尖止不住地抖动。
抓紧了头发,慕容白起身点燃桌上灯烛,将手里的头发一把烧了。
眼看着落下的头发在灯火中消失殆尽,室内还飘散着毛发被烧焦的臭味。慕容白忽然觉得无力,一屁股跌坐在桌边凳子上,一手收紧死捏住四方桌的一角,直到青筋凸起。
呼吸声依旧可闻,只是心绪已平静下来。慕容白转头看见床上挂着的白雎剑,从未有一刻感到这么绝望。
即便是当初在石牛镇喷出那口预示着后来的一切的鲜血,慕容白也未觉得像如今这般无助。
那时候他尚背负着慕容世家的使命,背负着守护石牛镇的责任,他的剑是拿来斩妖除魔的,他的人生那时还是有迹可循的。
可如今……可如今,石牛镇不再需要他,村民不再记得他,慕容家的使命因为一个心魔变得肮脏,他的剑再没能派上用场……
难道要他就这样死去吗?
要慕容家最后一条血脉,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去?这样毫无意义地死去?
慕容白看着桌上安静的灯火,同样安静地坐了一宿。
第二日一早,心魔醒来,惊惶问道:“慕容白,你做了什么?!”
“嗯?我做什么?”慕容白疑惑。
“怎么会……怎么会?!为什么你的身体弱了这么多?!我好难受……你的魂魄挤得我好难受。”
慕容白大惊,蹙眉细思。他忽然明白过来,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老化,一旦早衰有了征兆,身子将会大不如前,要容纳两个神识实在太吃力了。
“慕容白……你该不是、该不是……”心魔揣测的声音一顿,陡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活该,你活该!慕容白,你看你,多像一个可怜虫。”
慕容白却无心理会心魔的奚落,满心只想着——必须要快一点把心魔的神识转移出来了,至于后面的事情……走一步看一步吧。
慕容白去了圣潭。
圣水仙昨日才绽放过,圣潭的灵气还没被消磨干净,依旧是灵气充沛的模样。
慕容白结印念咒,召出白玉葫芦,取出圣水仙。
“哈哈哈哈哈慕容白,你终于开窍了。来吧,给我力量,我会让你永远活下去!”心魔的声音带着意外的喜悦。
慕容白冷笑一声,再次念咒,葫芦里忽然吐出一团七彩泥来。
“这是什么?七彩泥?七彩泥……女娲、女娲的泥!”心魔惊诧非常。
慕容白将七彩黏土捏出一个小人模样,又将其放在圣水仙花蕊之上,再将两者一起放置于圆台上。
“你到底想干什么?!”心魔急眼了,既怕又怒。
慕容白勾唇笑道:“为你塑一个肉身。”
“肉身?”心魔还没反应过来,忽见慕容白又扬袖施法,圆台上方一个金光闪闪的阵若隐若现。
“那是什——”话音未落,心魔陡然失声,只觉得整个灵魂仿佛被万马踩踏而过,又似正受五马分尸之刑,被拉扯得几欲破裂。
接着只听慕容白大喝一声:“啊——”
一团黑气从慕容白头顶冒出,心魔的灵魂被慕容白强行拖曳至圆台上方浮现的金阵中。
待看清自己身处什么阵中,心魔大惊失色:“八角金阵?!你要封印我的记忆?!”
慕容白嘴角缓缓溢出一丝殷红的血,全身血管肌肉暴涨,仍然忍着剧痛专心念咒。
八角金阵正中,那团浑浊的黑气刚开始还只是剧烈挣扎,到后来竟大有鱼死网破的趋势。
慕容白知道,那是因为记忆逐渐被封印之后,心魔只剩下了最原始的魔气。
“开!”慕容白收手,心魔坠入圣水仙中。
“合!”慕容白再次抬手,先前的八角金阵化作一个半圆形屏障将心魔困在圆台之上。
少顷之后,那屏里面又自四面八方伸出数根锁链,径直牵绊住心魔,将其锁在圣水仙上。
慕容白撩起左臂袖子,两指迅速划开一道伤口,那血便顺着灵气方向汇入水仙中心,最后融进七彩泥人里。
七彩泥人身上血色一闪,慕容白两手结印将潭中所有灵气聚集过来,圣水仙花瓣缓缓合上,将一切灵光尽数饱含在内。
慕容白精疲力竭,终于两眼一闭倒下。
卯时三刻,破晓方至。
圣潭沐浴在一片晨光之中,仍旧静谧得只可闻滴水之声。
“这是哪里?”一个面如玉冠的少年郎赤身裸体地从圆台上缓缓站起来。
他睁大了眼疑惑又好奇地打量了四周,忽见一白衣公子伏趴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只是那方与这圆台隔了一个环形池子,少年不敢下水,便坐在圆台边缘大声唤那白衣人:“慕容白——”少年一顿,下意识抬手摸了摸下巴,歪头呢喃道:“慕容白?慕容白是谁?我为什么要喊他慕容白?”
还不等少年想出什么来,这番动静果真叫醒了慕容白。
慕容白迷蒙间似乎听见有人唤他,悠悠转醒,撑起身子揉了揉太阳穴,却见圆台上坐着一个□□少年,此刻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他。
这……
慕容白扶额,怎么会是个少年?难道因为黏土太少?还是因为他力量太弱?
又认真看了两眼这少年,慕容白心内叹道:“罢了,总归有圣水仙在他体内,很快就长大了。”
慕容白飞身到圆台,一把揽住□□少年,带他到边儿上站着,又将之前带来的自己的一套衣服拿给他。
少年看了那衣服半天,却不伸手去接。
“嫌大?”慕容白瞟他一眼,直接动手将那衣袍撕下一截。少年的身形也并不算矮,大约已到慕容白胸前。
少年还是不接,又看了慕容白身上的衣服许久,皱着眉头似乎很困惑的样子。
慕容白陡然反应过来,解释道:“人都是要穿衣服的。”
少年犹豫了一下子,还是拿了衣服,却又磨磨蹭蹭半天不肯穿。隔了许久好不容易穿好之后,他才冒出来一句:“真丑。”
慕容白眼角一跳,竟不知怎么反驳,只好一声不吭装作若无其事罢了。
一路上避开水仙教徒们,慕容白带着少年东躲西藏才回了青竹斋。
少年一进屋子便打量起屋内陈设来,抬头见墙上挂着一副画,上面有一片被雨洗过的鸦青色的夜空。
少年怔怔地看了许久,忽然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白,然后再看那画两眼。他便转头拉着慕容白过来,指了指那片鸦青色,道:“喜欢。想要。”
慕容白见他的目光不断在自己的衣服和画上转换,明白过来他是喜欢那鸦青色,便答应下来给他做鸦青色衣裳。
少年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慕容白想了想,又指着窗外的院子道:“我吩咐过下人不许进我院子里,所以你最多可以到院子里活动,其他地方都不要去,明白吗?”
见少年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慕容白怕他不明白,便拉着他出了门站到院子里。跟他讲明了规矩之后,慕容白又忽然想起还有件最重要的事。
“你记住,我叫慕容白。而你……” 慕容白想了想,余光瞥见房间匾额上“青竹斋” 的字样。
“从此,你便叫慕容青。”
“我是你哥哥慕容白,而你是我弟弟,慕容青。”
清风拂过,院子里的翠竹沙沙作响,晨起的鸟儿放声高歌,一切仿佛在这个早晨获得新生。
慕容青愣愣地瞧着慕容白的眉眼,只觉面前这人似乎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眉眼深处带着山水的绝世之态。他在那一刻想,这人是我哥,多好啊,我一定要长得像他一样好看。
“哥。”微风扬起慕容青额前的碎发,吹走这一声唤的尾音。
慕容白唇角微微上扬,笑意却不达眼底,伸手理了理慕容青的鬓发。
却无人知晓,当慕容青唤出那一声“哥”的时候,慕容白的心头悬上了一把利剑。
因为不放心慕容青一个人待在房中,慕容白又施术布了一个简单的结界,方踏出院子预备着吃早饭,却听小厮来报说晋磊一夜未归。
慕容白眉心一跳,倒不是担心晋磊的安全,但能让晋磊放下教中事务一夜不归的事……
“少主还没回来?”
小厮道:“右使既未归,想来是还没找到……”
看来事情有点棘手了。慕容白脑中再次闪过那两个黑影——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一个尚书府派出来的追兵,无论如何也不该是那种东西……
慕容白沉吟半晌,转头便去了“梅园”。
慕容白进门时,正碰上王元芳在给贺小梅喂粥。他仔细看了看,贺小梅的面色仍是苍白如纸,大概的确是流了太多血,伤了元气,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补回来的。
“醒了?”
听见声音,王元芳一边放下碗一边转头,贺小梅半倚在床头也往门口望,对慕容白微微点了点头。
慕容白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又看了两眼面前两人的情状,只好对王元芳道:“待小梅用过早饭,我想与你谈一谈。”
贺小梅忙道:“不必不必,你们有事便去,我吃饱了。”
王元芳转头不放心地看了看贺小梅,贺小梅对着他微微一笑,表示自己没问题。
王元芳这才跟慕容白一同离开屋内,两人踱步在花园里。
“你父亲……王尚书,是个怎样的人?”
王元芳脚步顿了顿,思量着答道:“家父为人宽和,但执法甚严。此次……也许只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慕容白没有点头也没有出言反驳,又问:“你可知你父亲手下都有些什么样的能人异士?”
“能人异士?”元芳一笑,“府中哪有什么能称得上‘能人异士’的——”话音一顿,元芳忽然想起地牢里那个鹤发童颜之人,虽不知是否是能人异士,但确然是元芳从不知晓的人。如此看来,尚书府里到底藏着些什么,元芳自己大概也并不十分清楚。
听他话只说了一半,慕容白转头,看见元芳的犹疑的表情,“怎么?你知道什么?”
王元芳收回心思,微微摇了摇头。
慕容白却不放过他脸上一点点的动静,看他面色异样,知道让他夹在水仙教和尚书府中间实在太过为难,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无妨,日后若是想起什么再说罢。我只是担心,王大人被一些来路不明之人利用……”见王元芳面色越来越难看,慕容白急忙转口道:“好了,还是先告诉我左使的情况如何罢。”
听到贺小梅的名字,王元芳脑中又浮现出地牢里贺小梅浑身带血瘫倒在墙角的画面,忍不住心头微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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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牢,”元芳终于开口,“有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男人,奇怪的是他长着一张小孩的脸,却生了一头白发,行事更不似一个孩童。他、他……我们谁都没有见过他出手,却都觉得,他一定是个难缠的人物。”
“没见过他出手?”慕容白拧眉,“我还听说,你们去救左使时,他们正给左使下毒?”
“对。当时他们正在给小梅灌药,我们本来都以为小梅已经中毒,”顿了顿,元芳笑起来,“不过小梅聪明,佯装挣扎不济喝下□□,实则竭力把毒全都锁在喉中,并没咽下。”
慕容白偏头:“为何要装?”
元芳手里扇子一转,迎风笑道:“这便是小梅的聪明之处。副教主应该知道,小梅会医术。他至少能分辨那毒是否致命,而据他观察,那药并非令人肠穿肚烂的剧毒。小梅推测,那可能是令人失去自我的‘迷魂药’……所以,小梅想装作已经中毒来查明真相。”
慕容白听罢,不由得对屋子里躺着的贺小梅刮目相看。“也就是说,只要等龚罄冬回来,便可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毒。”
王元芳点头,又道:“只是不知少主和龚罄冬现在如何了。据你所说,邓伯应该也没有找到他们,但右使已经找了整整一夜也还没找到,只怕……只怕……”越说到后来元芳越说不下去,又摇着扇子自言自语道:“吉人自有天相,少主那么单纯的人,当福大命大才是。”
慕容白也点了点头,一时无话。
元芳不知想到什么,忽道:“我一直有件事不明白,副教主可否为我解答一二?”
慕容白转头,“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