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年完本——by水菱月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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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万是么,我是瞎子的好友,吴邪。”
瞎子家在林芝郊外,古朴的小院里种植着各色花卉和蔬菜。瞎子的日常生活也如同吴邪当年的规划相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苏万把吴邪领进屋,替他放置好行囊。吴邪则在客厅晕眩,看着瞎子的照片。瞎子和妻子抱着怀里的苏万,齐齐整整的一家人,笑的幸福而羞涩。后来瞎子的妻子过世,照片里就是瞎子和苏万两个人,苏万在一点一点长大,每张都是不同的新样子,瞎子的面目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曾经的精气神消失殆尽。吴邪至今仍可在人群中冒充三十出头的年轻小伙,而瞎子却是头也不回的迈向四十岁大关,两人的年岁就这样差了十年。
吴邪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的陌生人,久久无言。
苏万被吴邪眼神中映射的感情灼烧的心里发疼,慌忙倒了一碗酥油茶递给吴邪,才成功让吴邪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
或许真的是瞎子尽心尽力教养的孩子,吴邪看着苏万,也能恍惚看出几分瞎子当年的神韵。喝下暖呼呼的酥油茶,吴邪身体的不适仿佛随着摄入的热量减轻不少,“苏万,叔叔这次前来,是想问你有没有意向,让叔叔收养你去大城市继续你的学业。”
苏万咬了咬牙,摇头,“我要是走了,这儿就没人了,他留下的东西,也就保不住了。我在这里还可以休整休整院子,可我要是离开,家就真的废弃了。”
“这个院子,是瞎子修的么?”
“是。”苏万擦了擦眼眶里微弱的泪水,“他还没瞎的时候就在修。后来他……我怕他知道院子荒废生气,所以一直保持着原样。”
“原样……么……”吴邪看着小院里绿油油的一片青菜,心里黯然。
“他一直想让我考出去,但是我不能……不能抛弃这里。”
吴邪悲悯地摸摸苏万的头,“叔叔不会勉强你,我会在这儿待几天帮你料理……料理他的事,正好这段时间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等你彻底想好了再做定夺。”
苏万哭丧着脸点头,吴邪继续搡着他的头。苏万闭上眼,恍惚中像是阿爸宠溺的搡他的脑袋,睁开眼睛一看,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眼里写着无尽悲戚。
“这就是他平常睡的床,吴叔叔,这两天你就在这里休息吧。”
吴邪默不作声的打量着瞎子的卧室,点点头。
“还有,这个……是他的衣柜,里面放着的是他平常穿的衣服,这边昼夜温差变化大,叔叔你可以穿他的衣服御寒。”
“嗯。”
“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没,没什么。”
苏万有些局促的站在原地,挠挠头。与瞎子的习惯动作如出一辙。
现在的苏万十三岁,最开始遇见的瞎子,也不过是比现在的他大两岁。
吴邪拉着苏万坐到床上,看着这个有些紧张的小男孩,眉目微缓。他迟疑的问,“你和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这句话,倒是把苏万问住了。
苏万仔仔细细回想起他和养父生活的过往,酸甜苦辣具有,好不容易从黑眼镜逝去的痛苦中缓了回来,一瞬之间,又被吴邪一句话,轻而易举拉了回去。
苏万有些艰难的开了口,“我们……挺好的,就是阿爸他身体不好,会经常生病。我要出去上学,没法经常照顾他。所以……所以我不在的时候,有些人……”
苏万低垂着的头有了微弱向上的弧度,看吴邪始终和缓的表情,他咽了咽唾沫,继续说,“我还挺小的时候,会有别家小孩欺负阿爸是瞎子,拿小石头偷偷打他。后来我长大了,也就少了。假期,他会领着我去城里打工,给我赚下学期的学费。”
“他……身体是,因为瞎了,才变得不好,还是?”
苏万打了一个寒颤,摇摇头,“不,不是的。”他弓起腰,难受的紧紧抱住自己膝盖,瑟瑟发抖。吴邪连忙轻抚着苏万颤抖的背,不知自己触及了这孩子怎样的逆鳞。
事情虽然已经过去许久,曾经让他懵懂的事稍见端倪,苏万依然是不懂,不太懂。可是他知道,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关于自己养父的一切,他都必须知无不言,有问必答。
小学三年级的夏季学期,苏万的心脏病复发,需要尽快进行手术。他和黑眼镜组成的小家庭,刚刚挺过母亲去世的痛苦,又迎来了黑眼镜永久的失明,正处于风雨飘摇的关键时期,黑眼镜在自己瞎之前,给家里攒下了一笔小小的钱,如今这笔钱款随着两人日常生活的吃穿用度已经用了大半,远远不够苏万做手术的费用。
黑眼镜和村民关系处的不错,大家知道他生活拮据,纷纷为他提供可以赚钱的法子,黑眼镜选了几个可以终日照顾苏万的活,同意了。他在让苏万休学和上学的决策间权衡许久,最终还是忽略苏万发病的隐患。送苏万去上学。
黑眼镜终日累的抬不起腰,短短两个月,竟然被他攒够了手术的一期费用。
他准备再忙活个七八天,立刻带苏万去做手术。
钱攒够后的第四天,苏万放学同小伙伴分别,一如既往蹦蹦跳跳回到家,早早在院外欢呼雀跃地喊着瞎子。
那时的他,始终叫不出一句阿爸。
苏万在院外咆哮声音并不小,他很有把握能见到每天一如既往见到的景象,黑眼镜似笑非笑的在门口屋里门口等他,做好了迎接他拥抱的准备。
苏万推开门,不见黑眼镜的踪影,母亲曾去世时的景象陡然闪现,苏万胆战心惊地跌回屋内,听见黑眼镜在微弱的唤他,“小万……”
苏万心里一紧,声音当场带了哭腔,“瞎子?”
“站在原地……别过来……你帮,帮我,叫一下救护车,好不好?”
苏万脑子嗡的一声,强忍住身体的摇摇欲坠,他镇定自若的走到家中电话前,用稚嫩的童音给黑眼镜叫救护车。
瞎子在卧室的墙边倚靠着,留给客厅的他看见的只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他从骨子里信服瞎子,所以听他,不去看他。
苏万走到卧室门前,与黑眼镜背靠同一堵墙,坐下了。办完了黑眼镜交代的事,先前的惶恐害怕笼罩了他,苏万哭着问黑眼镜,“喂,你怎么了?”
黑眼镜的声音缥缈而断断续续传来,进行着艰难吞咽,“……你,这几个月,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一定要等我,等我回来。”
苏万听不懂黑眼镜说什么,孤零零的抱着膝盖,他哭的更凶。
“我可能,没有办法让你过两天就做手术了,你再,等……等,等我一段时间,好不好?苏万,你答应我,一定再等我一段时间,撑到咱们能做手术的那一天,好不好?”
苏万擦着眼泪,鼻音浓重的“嗯”了一声,眼泪吧嗒吧嗒向下掉着,苏万小小的手摸上了黑眼镜落在门前的手,“你怎么了?”
“没……没事,就是受了点伤。别担心我……住院的时候,可能有一段时间照顾不了你,你好好照顾自己。”
苏万点点头,连滚带爬站起身,到自家院门口张望起救护车。
黑眼镜被担架抬上了车,全程要求不要让苏万看到自己的受伤程度。
苏万被放到了救护车的副驾驶坐上,由前来救治的护士抱着,茫然想着,黑眼镜在被运到车里时,另一只不断往下滴血的手。
黑眼镜度过了危险期,在往病房的路上送,小小的苏万仰望着从急救室走出的医生,追到为首的医生面前,小手抓住了医生的白大褂,焦急地问道,:“医生,他怎么样了?是不是生病了?”着急到哭的语气让一旁围着的成年人都面含怜悯的看着他,被他扯住大褂的医生蹲下身,摸了摸苏万的小脑瓜,“没事,你爸命硬,福大命大,什么病都没有,小家伙不用担心。”
苏万委屈的嗯更了一声,周遭的医生见他如此,只是苦笑。
“后来,阿爸跟我说,他要出去一段时间,要给我挣医药费。我被寄养在老师家。他走了,走了大概四个月。隔三差五会给我打电话,报平安。也就是因为如此,老师才没赶走我。她一直害怕,阿爸是不想养我,所以找了一个借口,离开我。”
吴邪不出声,沉默的望着黑眼镜屋里的小窗,看着屋外的葡萄藤随风轻轻摆动。
“后来阿爸回来,身体很瘦,走路也慢腾腾的,不像以前那样利索……但是他拿回了我的三期手术费。身体也……每况愈下了。之前每年寒暑假他都能领着我一起去拉萨打工的,回来后就不行了。只能在村里偶然帮帮工……你知道在这里,盲人按摩也是不好做的。”
苏万垂下头,突然不想说在那之后,村里逐渐传出的风言风语。幼时不懂,现在长大了,有些懂了,他还是希望自己不懂。
“他那次,到底是什么事故……怎么会一下子,就成了这样。”
“入室抢劫。村里的一帮混混知道阿爸是个瞎子,想在手术前趁机沾我们家便宜,那些人被抓住也判刑了,有些出来了,有些没有。”
阿爸的意外会不会是那些出狱的人做的,又有谁知道呢。
吴邪仿佛看到了黑眼镜在这间屋里的遭遇,那样多的人围着他拳打脚踢,他受了很重的伤,还在苦苦哀求他们不要抢自己给苏万看病的钱,可是,没有用。
那么绝望而无助。
瞎子受的苦,远超他想象。
来拉萨之前,他同齐羽通了一次电话,这是瞎子真真正正的血缘至亲。可吴邪得知的却是十几年前的往事,他曾经的资金周转,以及,那一大笔钱的来历。
在瞎子失踪的那五年里,他的遭遇。
齐羽对瞎子始终饱含愧疚,得知他身故,说话声音哽咽。吴邪听他哽咽的哭声,在想如今的他既然如此难过,那当初瞎子替他顶罪,为何不承认自己的过错。还有那样令人作呕的父亲,还有这些年来虽然混的不如意,还是会在他面前语焉不详趾高气昂的解子扬。
而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罪人,无知无觉的依靠着那样一笔充满着血与泪的灰色款项,在生意场上卷土重来,有了如今的安定生活。
吴邪知晓了一切的一切,哭不出来。心已经变得大而空荡,这些境遇他始终没有办法和心里那个乐观开朗不可一世瞎子相连,可他还是会想起,27岁那年,他与他的最后一面,瞎子眼中他看不懂的眷恋,模糊而温柔的微笑。
黑眼镜回家之后干的第一件事是央求苏万帮他烧一些热水,他要洗澡。
苏万自他失明后照顾他照顾惯了,此时来了牛脾气,非要帮他洗,黑眼镜的脾气更急,当即冷下脸,把苏万踢到了厨房。家里的经济条件还远远没有发达到安装独立卫浴,平素洗澡都要靠现烧热水,苏万年纪小小,已经能扛的动自家烧水的大锅。
生平第一次被黑眼镜呵斥,苏万吓的直哭,一脸委屈的擦着鼻涕泡给黑眼镜烧热水,黑眼镜在身旁不耐烦的听水开,赶在水沸腾前摸着苏万的手,跟他一起拧了煤气开关。
黑眼镜驾轻就熟的端着大锅进了洗手间,苏万心情低落的守在门口,等待黑眼镜叫自己进去帮他擦背。在门外等的百无聊赖,洗手间内突然闹了大动静。家里为了防止黑瞎子在密闭的环境中摔倒,早早拆了门锁,苏万听到声响,心里一紧,差点当场吓的心脏病发,推门赶紧去看他。
黑眼镜跌倒在地,蒸腾的雾气之中,苏万看到的是他的一身伤疤。
在之前的入室抢劫,黑眼镜的肋骨断了五六根,大腿腿骨骨折,小腹也被划了三个狰狞的大口子。这些苏万都知道。可有些他不曾了解的伤疤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黑眼镜精瘦的身体上。
苏万看不懂,洗手间的热气蒸的他眼睛发酸发红,只想哭。
丑陋的圆形疤痕集中在黑眼镜的锁骨,还有密集的紫红肿胀散布在他四肢。
苏万看到的只有疼,无穷无尽的疼。
黑眼镜知道他来了,叹了一口气,朝着虚空招招手,唤他过来。
被苏万搀扶着站起,黑眼镜感慨自己身体的不中用,而苏万看到的只是他腹部与腿部的淤青。黑眼镜在磨磨唧唧的絮叨苏万,苏万默不作声,眼泪吧嗒吧嗒的流。
黑眼镜也意识到他在哭,蹲下身抱住了他,摸索着擦去苏万眼里的泪水,笑的一团和气,“做好手术,以后身体就健康了,我会好好陪着你的,不要哭。”
苏万嚎啕大哭,扑到他怀里,一声又一声的喊着阿爸。
他想他要好好活着,陪阿爸,不让阿爸受苦,他要好好学习,给阿爸长脸,走出这个地方,挣很多很多的钱,照顾阿爸,给阿爸养老。
他还有那样多的宏图伟志。
黑眼镜回家之后,一病不起。之前受的伤已经伤了筋骨,卖血期间遭遇的腌臜事更是彻底毁了他的元气,身体没日没夜的疼,他只好卧床休养,每天心平气和的等待手术成功身体无恙的小小儿子放学回家。
苏万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小男人,坐在病怏怏的黑眼镜床前,他时常捧着他的手,瓮声瓮气的许诺,以后挣了大钱,要带阿爸去暖和的地方养老,不会让他受苦。
“那你想带我去哪儿呢?”
“江南。”
五十九、朝花夕拾
苏万磕磕绊绊地叙述着自己与黑眼镜的过往,吴邪沉默地听着,面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什么波澜起伏。讲完了他和瞎子的这几年,苏万仿佛经历了半生那么长,苏万大喘气的功夫,吴邪站起身,悠悠转到瞎子一家的照片墙前,抬手抚摸瞎子最后留给他的照片,竭力隐藏起心底的汹涌澎湃。
苏万对吴邪诉说了父亲这些年来所受的苦楚,憋了多年的委屈与心疼在讲述之中烟消云散,心中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轻松与安慰感,让他终于可以和那个照料自己多年的失明男人,微笑着挥手道别。
吴邪身上有一种别样的魅力,苏万相信吴邪是同他一样从骨子里温柔的心疼着他的父亲,诉说自己这些年来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吴邪可以感同身受。
苏万走到吴邪身边,看着照片中父亲笑容灿烂如暖煦,盯着盯着,被黑眼镜的微笑激起了无限力量。他提起勇气,替父亲问了那个横亘在他心中多年的疑问,“叔叔,你们家,有一个女儿……是么?”
“瞎子他告诉你的?”
苏万脸色通红低下头,“你,有没有照片,我想……看看。”
吴瑕是吴邪心尖上的宝贝,苏万这问题来的蹊跷,他立刻起了警觉,身上也骤然带了几分不由分说的冷漠和敌意,“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还想看她的照片?”
苏万抬起头,脸上烫的厉害,“他……说……那个。以后,考出去了,就去……娶……娶娶娶……”
吴邪顿时哭笑不得,“这个混蛋玩意儿,没事干跟小朋友瞎教育什么。”
苏万瘪了嘴,一脸委屈地小声嘀咕,吴邪本也不愿为难苏万,看小孩子垂头丧气,他心一软,举双手投降,“好吧好吧,给你看。小子想当我女婿也得有点本事,不是那个瞎子那个大傻子以为凭我俩的关系说说就能当上的。”
苏万连忙摆手,“不是,我……我没想。我没想当女婿。就是,就是替他,替他看看……他以前老说,以后我出去了,就去他的母校读书,要去杭州拜访你。就算自己娶不着姑娘也一定要……孝顺你的。”
“他……这么说?”
“是。所以我就想替他,瞧一瞧……他总念着你们。”
吴邪神色黯然地摸索着口袋内的手机,按亮了屏幕,浮现出他们一家人新近的自拍照,将照片上笑靥如花的吴瑕指给苏万看,苏万眼前一亮。
“真,真好看。她……她,是不是,叫,吴美丽。”
“啥?”
“我老爸说你们家人如其名,是百里挑一的好看。”
“次——奥——听那家伙胡诌,谁叫给姑娘取名字能这么取?听好了,你妹妹叫吴瑕,取自美玉无瑕,瑕是……瑕疵的瑕。”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这个名字的另一层寓意,而今终于彻头彻尾的实现了。
终于可以让他每逢念起便如钝刀割肉,痛不欲生。
吴邪的突然沉默让仔细端详吴瑕照片的苏万不着声色瞥了他一眼,吴邪面色苍白,苏万想到初到高原地区的人不免有高原反应,乖巧地劝说吴邪去卧房小憩,自己去厨房简单准备一点伙食,让吴邪尝尝当地的家常菜。吴邪自然不能让苏万一个小小的孩子下厨,可他勉力提起的精气神毕竟到了极限,又拗不过苏万推销本地家常菜的热情,只得乖乖走回卧室,怅惘地望着苏万拐进厨房的背影,不自觉打了一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