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喜欢丞相 番外篇完本——by红尘晚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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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溪竹心中一顿,那糖葫芦一般酸酸甜甜的味道仿佛又涌上来了,幸好此时在外面,他终于不用毕恭毕敬地维持言语恭谨,但仍然强自木然了脸色,口头却将胡言乱语的皇帝撅回去:“别胡说八道。”
李承祚这没心没肺的主儿显然被撅不是一次两次,语气颇为不正经地从善如流地应道:“哪个胡说八道了?对天发誓,字字真心。……别掉脸子啊,说说都不行?”
蒋溪竹:“……”
怕你不是“说说”,也怕你就是“说说”,蒋溪竹心道,然而看他那没个正经的形容,能从他这语气听出来真心的恐怕都是聋子。
蒋溪竹当然不是聋子,更不会把他的信口胡诌当真,白了他一眼,转身进了街边的茶楼。
京城最大的茶楼名为“醉花阴”,帝都贵人多,人分三六九,要饭的不进富贵门,千金之子也不下九流地,唯独这“醉花阴”另辟蹊径,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只要付得起茶钱,进这一道门儿就一视同仁。
这样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人多口杂,很容易发生个是非或者有人狗眼看人低,然而人人乐意来凑这热闹的同时,也能人人克制己身维持个相安无事,这对众多妖魔鬼怪达官显贵可是个不小的考验,至于他们都能经受住此考验的唯一原因——据说“醉花阴”的背后老板,乃是睿王李承祀。
睿亲王是太后独子皇帝幼弟,哪怕年纪还轻,也没人活得不耐烦了跑到这位爷的地盘上撒野,毕竟这种行为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与老虎须上拔毛,乃是身体力行一般的作死。
李承祚进“醉花阴”比进他那金銮殿还要熟门熟路。
往日里,“醉花阴”就热闹,今日更热闹——因为茶楼里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请到了如今红遍四九城的说书人,而说的段子,好巧不巧,正是那无端入了丞相眼的闲书《凤凰楼》。
第8章
台上艺人眉飞色舞,说唱段的初识便是入话的起兴。
“上回说道,傅生云舒殿试不中,名落孙山,并无颜面告辞回家,置酒与楚先生话别,反被楚先生三言两语劝得投笔从戎,入行伍后,拟定今日启程,随卫将军麾下赶赴辽东……”说到此处,那先生起调儿而唱,听调儿门,顿挫间的律正合了“沁园春”。
明明是蒋溪竹先进的茶楼门,奈何蒋丞相一介书生,实在挤不过这火爆的行情,站在门口瞧着众人来来往往,担心挤了这个碰了那个,愣是君子得寸步难行。
倒是李承祚熟门熟路入乡随俗,摩肩接踵的人群愣是让他辟出了一条缝,不分青红皂白抓着蒋溪竹就往里冲,眼疾手快的抢了个二楼临栏杆的位置,转头儿朝蒋溪竹笑出了一脸的春、风。
这些寻乐子的地方,这没正形的皇帝一向比蒋溪竹熟的多,蒋丞相尚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束手束脚,一身清贵傲然的贤者风骨与周遭的嘈杂格格不入,而李承祚已经兴致勃勃地叫上了一壶据说是明前的毛峰,嗑着瓜子儿摇着扇子,就着楼下说得口沫横飞话本子听了个兴冲冲。
真是傻不错儿外加不知愁。
蒋溪竹懒得跟他搭茬儿,干脆默不作声的喝茶,刚抿了一口,就有点儿皱眉——此地散客常来常往,拿出来待人的从来不是什么好茶叶,漱口都嫌味道涩,皇帝居然也是个穷就乎不讲究,蒋溪竹实在想不明白,李承祚是怎么能在喝惯了八百里加急的冻顶乌龙后,还把这漱口水喝的津津有味的。
就在丞相楞了会儿神儿的功夫,李承祚这不讲究的皇帝已经蝗虫过境一样的磕光了一盘儿瓜子儿,不像个天子反倒像仓库里的大耗子精转世,蒋溪竹无语地从那里外干净的瓷碟儿里瞧出李承祚饿了的事实——也是,中午没吃饱,又可着京城浪了一下午,胃里就算不变成个无底洞,起码也得是个天坑。
李承祚嘴边没了嚼头儿,却并不想松快精神,一扬手高喊了一声招呼来伙计,挑挑拣拣的要了一包儿五香花生,一边儿听话本一边儿吃,捏花生的声音嘎嘣脆,红色的花生皮儿叫他拈的满桌子都是,如此吃了几个,冷不丁拈了一颗,转手就塞进了蒋溪竹的嘴里。
蒋丞相下意识张嘴就吃了进去,一边儿嚼着酥香的花生,一边儿回想他府上的情景,琢磨着他舅舅跟他爹是不是已经被皇帝那一番在饭桌上的“不赏脸”吓哭了。
“醉花阴”里面闹哄哄的,即使说的是他喜欢的本子,蒋溪竹也全然没有听段子的心情,直到那说书人说完了这段儿,才后知后觉的准备着听两耳朵,不料一抬眼,正好对上了李承祚刚从台上转回来的一对桃花眼。
这还真是有点儿本末倒置,蒋溪竹想,他这推崇备至的人听不下去,话里话外看不上这书的人反倒听的热火朝天,口头嫌弃,举止倒是挺正直。
《凤凰楼》讲的是一个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怀才如怀哪吒怎么也遇不到伯乐的书生的故事,此人历经挫折毫不气馁,最后另辟蹊径,建立了一个上至皇亲国戚、下至江湖草莽皆肯为之驱使的组织,名为“凤凰楼”,最后实现了他的“理想抱负”。
这个故事听着,有点儿像谋反——这也是蒋溪竹纳闷儿为什么李承祚作为一个皇帝,居然没禁了这书的原因。
说书人正讲到书生落第那一段儿。
“扮官做贼,异想天开。”李承祚信手又一次捏开了花生,动作行云流水,显然在这市井之地作这幅及时行乐的纨绔形容早已不是一次两次,“听听这段儿说的,觉得满腹经纶也治不好天下,所以投笔从戎去和辽东的契丹人较劲,你说契丹那群傻蛮子招他惹他了?人家冤不冤……再说了,你看他还没杀出点儿成绩就觉得自己是运筹帷幄的第一谋臣,要我说,这不叫叱咤风云,这叫不学无术。”
蒋溪竹:“……”
满京皆知,昔日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才是“不学无术”这一群体的扛把子。
蒋丞相实在没想到,这仿佛没了盼头的“三十年河西”居然真的转到了李承祚那头儿——居然有人能落他老人家如此一句切身之评,这写出《凤凰楼》的“三变居士”也是何其有幸,该不枉此生了。
蒋溪竹被皇帝这不怕开水烫的风范硬生生折磨出了枯槁的形容,总觉得自己迟早要累死在这朝廷上方全他“死而后已”的平生之志。
有这么个主子,满朝文武都不容易,蒋丞相悠悠一声叹气,决定过了清明寒食,上个折子跟李承祚商议商议,给满朝同僚涨点儿俸禄,权当安慰他们那寝食难安的肉、体与心灵。
“醉花阴”中的旁人可不管官居高位的蒋丞相如何忧心社稷关爱下属,一众俗人百姓,有乐儿就识,有热闹就凑,说书人方才说完一折,架不住满堂喊“好”喊得震天响,被掌柜千催万请,勉为其难的反了场。
人群见那说书先生回来,激动的声音几乎要掀翻了厅堂顶。
蒋溪竹被这沸反盈天的声音惊了醒,下意识去看那说书艺人站的台上。
眼光扫出的同时,余光却见李承祚捏着花生碎壳儿的手微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随后他那修长的手指一弹,信手将那只剩下仁儿的花生弹了出去,随即皱起了他那两道远山一般的眉道:“这声音……”
周遭太乱,蒋溪竹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刚想去问,提起来的一口中气到底没压过沸反盈天的人群,耳边乱哄哄的声响顷刻就把整个“醉花阴”淹没了进去。
楼下的茶客视线一致,目不转睛的盯着台上。
琴师的弦乐与锣鼓相合着奏响,铿锵之声盖过了满堂,几个琴师低着头,像是见惯了天下间的热闹,一片喧哗之中唯他门静默如孤立山寺凄晚。
台前灯后,不是人间艳华。
说唱艺人缓了一口气,合着乐声起调儿而唱,嗓是好嗓,曲是好曲,唱法儿却自成一家,蒋溪竹在一篇纷扰魔音之中听了三句,才辨别出那是一阙“鹤冲天”的调子。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这一曲本是开场,“醉花阴”中灯火辉煌,比白昼还多了几份奢靡的光亮,灯红酒绿之中透着一股子莫名的醉生梦死,不知不觉就让人眩晕了光华。
蒋溪竹在那明光之中迷了眼,心里无端生出几分心悸地荒唐,而台上唱句未断,不等停顿就婉转清音出了后半场。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艺人的嗓调儿刻意用了过高的高腔儿,使得这原本呢喃的词曲平白多了几分仿佛能穿透迷雾的力量,娓娓道来的抑愤陡然化作了带着戾气一般的哀怨,缠绵的拉扯陡然锋利如刀。
蒋溪竹被他唱的心里一顿,不舒服地皱了皱眉,那“唱”字的余音还未落,他却仿佛被那挑高的腔调劈开了混沌的心室,尖锐地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疼,然而没等他明白那是什么,被一束白光刺得浑身上下陡然一个激灵。
只见楼下台上,那身形沉稳的说书艺人骤然向二楼望来,突然小帽一摘,方才还笑容和煦的脸上猝然之间转化成了满是杀意的凶光,手中做台上拟物用的白扇面儿折扇猝然张牙舞爪地露出了真容——扇骨非竹,而是坚硬冰凉的冷铁,一展一转的时候,凄厉地折射了“醉花阴”中上上下下刺眼的寒芒。
那是同一瞬间的事,那“说书人”暴起的同时像是同时牵动了牵线傀儡的傀儡丝,他身后那一众乐俑一般的乐师动作整齐划一地抱琴起身,琴音锵然破空,仿佛有形一般随着那“说书人”同手同脚地划破了“醉花阴”醉生梦死的奢靡沉醉。
杀机崩现!
所有人在目睹这一变故的同时都愣了,随后有反应快的立刻明白了过来,尖叫着夺路而逃。
有一个就有更多个,方才听书听得津津有味的人群,被这位“嗷”的一嗓子带动了充沛的逃亡情绪,人堆里像是耗子窝儿里混进了猫,一众人等稀里糊涂地惊慌四散慌不择路,叫喊声、吵嚷声混杂着桌椅板凳被踢倒的噼里啪啦之声,瞬间充斥了整个茶楼。
“醉花阴”里瞬间乱作了一团,唯有台上那一众弹着破空而哀厉琴声的琴师们依然不动如山,指下十面埋伏之音,像是给一场好戏开的无双序幕。
二楼之上的人大多顺着楼梯跑的稀里慌张,恐怕在那“说书人”的眼里,天启皇帝这个金灿灿的目标像秃子脑袋上的虱子一样闪耀,挟持着寒铁腥锈之气的杀招直奔李承祚而来,一丝犹豫偏颇都无。
这是早有预谋的行刺!他们是奔李承祚来的!
蒋溪竹从头冷到了脚,下意识去护李承祚,却护了个空,反被李承祚拍案而起一把钳住手腕,一拽拦在身后。
“君迟,别逞能。”李承祚背对蒋溪竹,却带着他顷刻之间向后撤开了数丈,以手中那中看不中用的金边儿扇子为“剑”,一招儿拦住了转瞬就追到眼前的冷铁扇刀。
蒋溪竹被他一句话说愣了,光顾着悔恨自己百无一用是书生,根本没看懂他手下拆招儿的精准利落。
李承祚并不与步步紧逼的刺客硬抗,护着蒋溪竹一路退至墙角儿,当胸一脚将那招招杀意的“说书人”踹得后退了七八步。
“来者何人?”李承祚低喝一声,语气却不太正经,以至于丝毫没有威胁性,反而像作死的挑衅,“朕才不沾稀里糊涂的人命,报上名来,等你化成灰了,朕也好赏你这刺杀过皇帝的殊荣。”
蒋溪竹:“……”
第9章
古往今来,专门儿跟皇帝老儿过不去的刺客不少,有的一战成名舍身成仁,有的功败垂成车裂于市。但从某个角度而言,这群人大多都是些武功挺高的英雄,连太史公都专门儿为其列了传排了一二三四,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一番“士为知己者死”——虽然李承祚从来都不赞同这番见解,他一直坚信,这群以杀止杀的玩意儿在出发之前,肯定连不文雅气体都没放过,究其原因也很简单:毕竟反派死于话多。
这些刺客,确实有手起刀落光荣完成任务的——那都是凤毛麟角的运气好。更多的,就是像荆轲那般,从出发就诅咒自己“一去不复还”,最后果然死的不能再死。更有甚者,前后刺杀过六国三朝皇帝,宰谁谁不死,简直堪称延长皇帝寿命的吉祥物儿。
恐怕那几年间,没被他刺杀过的皇帝就像如今家里没什么下人的达官显贵一样,出门儿吹牛都觉得无甚谈资。李承祚想起这些人都替他们感慨——这要是他,都不好意思忝居帝位,简直像上任缺了文书。
这就有点儿尴尬了。
身为刺客,刺杀过皇帝确实是殊荣,想凭借此名垂青史的人恐怕不在少数。
可名气这东西,有美有恶,而这美名与恶名,一向与行事动机挂钩儿——没人吃多了撑的闲的难受,在家睡醒了脑门儿一拍,曰:“我今天心情甚好,所以咱们去刺杀个皇帝吧”——根据一般经验,这不叫英雄这叫缺心眼儿。
如果刺杀是为了求名气,总归是事出有因的,哪怕没有“事出有因”的条件,也要创造条件让他看起来比较“事出有因”。
这就比较有学问了。以刺客一行的前辈用生命的代价总结的经验来看,听起来不算扯淡又十分值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的理由大体包括:皇帝残暴、皇帝抢了他老婆皇帝杀了他爹……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理由儿都是可以站住脚的,毕竟在这个问题上,并没有谁喜欢被当缺心眼的傻小子。
然而这位前来刺杀李承祚的刺客显然十分的与众不同。
这位听到李承祚有此一问,非常的不走寻常路,仿佛并没将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名声”看的多重,此人一不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自报家门,二不破口大骂“狗皇帝废话少说纳命来”,反而非常“可爱”地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下儿,才道:“我等身后不以火化,英雄亦会特赐以人为棺,其他的殊荣,不必了。”
这“可爱”简直像太液池中的小碧莲一样清新脱俗,直将李承祚“清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李承祚并未从这句话中听出毛骨悚然以外的信息,却是他身后的蒋溪竹闻言眼皮狂跳,惊诧之下脱口而出:“人棺?!你是契丹人!”
这一下倒把李承祚说的有了点儿心惊肉跳的意思。
亏得蒋丞相自幼博览群书,不像李承祚那半瓶子咣当的墨点儿一样“用时方恨少”,愣是从这不知是说书人假扮的刺客,还是刺客假扮的说书人一句话里,听到了骇人听闻的风俗——相传契丹贵族之中流传一种无上荣耀的丧葬仪制,非大贵族与当世英雄不得用,此法将比死者高大的另一尸身掏空内脏只留皮肉作为棺椁,将真正的亡者置于此尸体中,是为“人棺”,“人棺”将成为棺主黄泉路上最衷心的侍卫与仆从,于彼岸之地全心全意的侍奉葬身他躯干中的尊者。
虽然这事儿挺没有逻辑的,按照蒋丞相的私以为,那“人棺”化作厉鬼去掏那棺主的心肺还差不多。
可是这丝毫不影响这行刺之人是个契丹人的结论,毕竟再没哪个外族能想出这么骇人听闻的手段来彰显自己贵气的身份——听说你们死了都睡棺材?呵呵,我们都睡死人。
虽然此睡非彼睡,但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情况下,“怎么睡”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李承祚对蒋溪竹有着毫无原则的信任,哪怕蒋溪竹此刻指出对面这人是个妖怪,他都立刻去琢磨如何降妖除魔,倒是那契丹人被蒋溪竹一句话拆穿,楞了一下,像是终于悟出了“作为一个刺客,废话不能太多”的真理。
能跑的茶客都跑了个干净,原本人声鼎沸的“醉花阴”仿佛突然变成了一片有着诡异琴音的空荡鬼域。
楼下嘈嘈切切的琴音依旧森然,铿将有力的琴音像是给那陷入短暂迷茫的刺客提了个醒,告诉他尚未成功,眼前还有人要砍。
那人得此开解,在李承祚和蒋溪竹二人对面三丈之外,突然抬头笑了一下。
这恐怕是蒋丞相这居庙堂之高而忧国忧民的肱骨之臣,这辈子见过的最诡异惊悚的一个笑容了。
那人的面皮随着那个弧度越来越大的笑容裂开了一个黑色的缝隙,仿佛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凌空将他的唇口豁开直到腮边,楼下奏着错杂乐曲的琴师们陡然拔高了音调儿,无端让人心慌的乐曲与那有着可怖脸孔的“说书人”合而为一一般,突然挣破了虚空中静默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