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罪者完本——by桐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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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毒的少年。
好色的吸血鬼。
冷酷的兄长。
愚蠢的仆人。
每个人都面目可憎。
赫肯沉下脸,不觉多喝了两杯酒。一顿早餐没吃完,老杰克走了进来,赫肯知道是马车来了,他抓起餐巾敷衍地擦了擦嘴,不等少年吃完盘中的食物,强硬地让仆人收走了盘子,不由分说地拉起侄子走向门外。
“发生了什么,赫肯叔叔?”被打断用餐的西瑞尔看起来没有生气,他只是费劲地想挣开男人的手,脚下略显狼狈的步伐也不情不愿。
出了门赫肯二话不说地将他抱上马车,动手插上门闩。被困马车里的少年不可置信地盯着叔叔,猜不透他想做什么,开口追问了好几句,直到马车拉着他们缓缓离开庄园,一直沉默的赫肯这才说要送他回去。
“回去?”
“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家吗?”
西瑞尔沉默。
他确实想回去,可每次回去的结果都让他难堪。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菲利克斯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他强迫你的?”赫肯故意说得含混,语气里充满试探。见少年还在沉默,他继续说道,“那几天我不在,要是我知道了一定不会让他动你一根手指。”他假惺惺地说着,竭力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咬牙切齿看着身旁的少年,却连穿着单薄的他冻得瑟瑟发抖的事实都没发现。
西瑞尔听出叔叔不是真的在生气,说真的,他也猜不出叔叔忽然急着送他回家的真正理由。但无论他的目的如何,都不重要。少年的目的很简单,让庄园里的人知道,让叔叔知道,总有一天父亲也会知道。他甚至做好迎接漫长等待的准备,却没想到叔叔的动作这么快。
也好,至少能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煎熬。
待在菲利克斯房间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可怕的酷刑,不仅是因为那里又暗又冷。菲利克斯甚至不许他走出房间,早餐和晚餐都是多丽丝送进来,菲利克斯也不许仆人留在房间里,他吃完了他们才能进来端走空盘。
大概每个人都在猜测。
每个人心里都会出现无数个故事。
少年低头看向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修剪指甲的习惯是很早就养成的,一切的开头也都源自叔叔的一句嘱咐。
马车颠簸在铺着雪的小径上,双轮发出轻微的吱嘎声。车里的这对叔侄沉默许久,最终又是赫肯开口打破僵局。他问自己的侄子菲利克斯都做过什么,少年猛揪紧裤腿,吞吞吐吐说那夜吸血鬼吸了他的血。
“还有呢?”
西瑞尔抬眼看向叔叔。
男人的表情让他想起那些强迫他穿裙子的学长,写在那双眼睛里的并不是什么关切什么忧心忡忡,反而无时无刻不透露着令他不适的兴奋。他虽不知叔叔此刻的想法,可细细一想,大概也就是男孩们听闻流言之后那些莫名又猥琐的想象——男孩们聚在一起,把在那间办公室里发生的事情描述得绘声绘色,言辞凿凿仿若他们亲眼所见。
他感到胃中翻搅,却还是在一阵迟疑过后把那些男孩们讲过的故事转述给了叔叔。
他非常肯定听完故事的叔叔没有生气,唇角藏着笑意,得意得活像一只猫扑到躲藏在大树枝杈间的鸟。
他能猜到叔叔忽然如此关心自己的原因。但不管叔叔出于什么目的,他的诉求向来纯粹单一。
抵达伯爵府邸时天已经黑了。赫肯知道兄长素来不愿外人知道他们的关系,特意让车夫把车停在了另一个街区,他领着侄子徒步走过一条街,绕过气派的前门,在后门抓到一个仆人这才得以进入。
不巧的是,穆勒伯爵此时正在会客,赫肯很自觉地带着西瑞尔进了一间偏僻的房间等待。年迈的管家递上纸笔说把来意写下,他好向老爷说明。赫肯闻言,眉毛一竖就要发怒,那矮小的管家却面不改色地站在一旁,好似真要等到赫肯写完来意才会离开。两人无声对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赫肯败下阵来。他悻悻提笔写下几个潦草的单词交给管家,老人将纸条对折几次,便用客气的语气让他们现在这里休息等待。少年见素来跋扈的叔叔到了伯爵府也知道收敛,咬着嘴唇偷偷笑了笑,但很快他又想到自己,唇畔那抹笑意便就此消失。
等待的时间里既没有茶也没有其他消遣,颠簸了一日,赫肯又累又饿,本就不甚红润的脸此时更是雪一般苍白。他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圈,终于按捺不住地走到门外揪住一个仆人,趾高气昂地吩咐弄点点心和茶来。那仆人是四年前才来这里的,不认识赫肯,也没见过西瑞尔,见眼前这一脸病色的中年人态度倨傲,虽然心中颇有微词,但也不敢怠慢,嘴上恭恭敬敬地虚应着,没说上两句话就见老管家朝这边走来。
老人走进房间,将手中的斗篷为少年披上,又将一袋钱交给赫肯。
“两位的来意我已经向伯爵大人说明,但他今晚很忙,抽不出时间见客,两位不如先回去吧。”
“什么?”
听完管家的话,第一个跳起来的竟是抱着钱袋的赫肯。
“我写的字条呢?你给他了吗?他看了吗?”他冲到管家面前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低头急切地大吼。
“伯爵已经看过了,字条是我亲手递给他的。”
“他真的看了?他看过了还什么都没说吗?”赫肯一边问一边拉过身旁呆若木鸡的少年,将他推向老人,“他看明白我写的什么了?这回可是关于他儿子的事!”
管家被赫肯摇得头晕眼花,门外的仆人连忙冲进来将他从赫肯手中救出。颤颤巍巍伸手扶了扶险些掉出来的单片眼镜,老人疲累地咳嗽了两声,看看赫肯,又怜悯地看了一眼一言未发的西瑞尔,终于狠心说道:“伯爵大人让我转告二位,以后不要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烦扰他。”
“无、无关紧要?这怎么是无关紧要的事?他真的看过字条了吗?我写得那么清楚!”赫肯抓着管家不依不饶,浑然未察刚刚被他抓在手里的少年已悄然挣脱桎梏,拉紧了身上的斗篷朝屋外走去。
☆、第16章
赫肯还在房间里与管家理论,西瑞尔一个人在雪里等了很久。
不知是不是因为名字早就不在家谱上了,他们来时竟也没觉得从后门偷溜进来有什么不妥。原本在等待中备受煎熬的一颗心此时竟出奇平静,于是他也终于有机会思考那么古怪的问题。
他和赫肯叔叔也活成了和吸血鬼一样的怪物,见不了光,也见不到陌生人,在伯爵大人心中,他们只配活在派得上用场的时候。
少年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揉了揉冻红的鼻尖,站在雪里呵出长串白雾。
赫肯最后从后门出来时手里还拎着管家给他的钱袋,他凝眉耷拉着嘴角,还是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年迈的管家亲自出来为他们带路,关上铁门时一句挽留的话都没说。中年男人揣着钱将手珑进袖子里,低着头骂骂咧咧地走。寡言的少年跟在后面,追逐的步伐有些吃力。
赫肯的步伐越来越快,西瑞尔猜到他可能是想甩掉自己,虽然不知原因,却也没时间猜测也没时间难过,小跑着跟了上去,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抬眼看向他,满脸“休想甩掉我”的倔强表情。
在兄长那里受了满肚子的气的赫肯一见侄子这酷似他母亲的脸更是怒火中烧,想到这该死的小家伙很可能就是凭着这张见鬼的漂亮脸蛋勾引了菲利克斯,抽出笼在袖中的手,扬手就想甩他耳光。
少年也没有闪躲,抬手挡下叔叔的手,看向他的目光仍是倔强,吃惊的赫肯吸了一口气,细细一看,竟觉得侄子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陌生的凶狠。他瞪起眼睛呲着牙,冷不防抬脚踢向少年,西瑞尔被这猝不及防的一脚踢得摔倒在地,身体扑进雪里,斗篷被肮脏的雪水打湿。就在这短暂的工夫里,赫肯一下子又走出了很远。少年忍受着身体的疼痛爬起来,扯下身上又湿又重的斗篷扔到路旁,咬牙追了上去。
被西瑞尔追得烦不胜烦的赫肯大骂着脏话抬脚再次踢向自己的侄子,没想到却踢了个空。他怒极地推开少年,恶狠狠叫他别再跟着自己。
“给我滚!”
被骂的西瑞尔绷着一张小脸,起先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可叔叔骂的话越来越下流粗鄙,他忍不住皱眉,抬头朝前方看了看,见马车就停在不远处,这才出声问道:“把我赶走,父亲就不会再送一个孩子去菲利克斯那里了吗?”
按照赫肯与父亲所说,契约的废止需要菲利克斯和穆勒家族两方同意,只要契约的效力还在,菲利克斯就必须一直为穆勒家族效力,而相应的,穆勒家也必须继续为他提供“贡品”,这一点不会因为穆勒家某个孩子的失踪或死亡而改变。
就算他失踪、他死亡、甚至就算他从未存在过,这一点也不会改变。
“就算我不在了,也会有另一个人去替代你。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如果失踪了,再去到庄园的孩子会更早地从你那里继承契约。”
赫肯越走越快,西瑞尔只能一路小跑地跟着他。少年跑得气喘吁吁,但他冷静的语气并未因此有任何改变。一心想保住目前的地位的赫肯并未看透整件事的本质,而少年早就想到,就算父亲愿意接他回家,也会将另一个孩子送给菲利克斯,他的命运还未定,但无论如何,赫肯将被取代的事实不可能再有任何转圜余地。上午出门时没说,因为他不想提醒叔叔,而现在他已经无处可去,叔叔的庄园大概是他最后的避身之所。
——尽管今晚并未见到父亲,但这种冷淡足以让他看透父亲对自己的憎恶。他十三岁,几天前差点冻死在雪里的经历让他终于明白,现在的他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逃走,即便离开了庄园,他也活不久。距离二十岁还有七年,他应该等到自己更加身强体健时再考虑逃走的问题。
他需要一个能庇护自己的地方。
所以不能被叔叔赶走。
他的一番话成功让赫肯停下脚步,男人看向他的眼神仿若是要将他生吞活剥般凶恶可怖,因为愤怒与一路疾行的缘故,男人惨白的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晕,模样是说不出的诡异吓人。
“你威胁我?”静立了几秒钟后,赫肯忽然揪住西瑞尔的衣襟狠狠将他拉向自己,微微前凸的眼珠死死盯着少年,像一只停在夏夜中的青蛙凝视着细小的猎物。
西瑞尔摇头。
“求您收留我,我没有别的去处了。”他说得可怜兮兮,可无论表情还是语气都冷静得骇人。赫肯惊异地吸着气,想从眼前这少年身上找出多年前那个懦弱爱哭的男孩的影子,上上下下寻遍,却连残影都抓不住。
“我确实在菲利克斯的房间里过夜,但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在马车里我说的都是谎话。”
西瑞尔刚说完就被赫肯推了一把,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又挨了一个耳光。赫肯大骂他是骗子,咆哮着让他滚,扬手又想打他。他避开叔叔的手,绕路跑向马车,赶在叔叔之前钻进了车里。
愤怒的赫肯追上车,将钱袋往座椅上一扔,伸手卡住少年的脖子把他往车外推。少年一面挣扎一面死命抓着他的胳膊不让自己掉下车去,一只脚拼命够到叔叔的脚踝,脚腕一勾将他绊倒。两人相继倒在车里,赫肯的额头磕到座椅的角上,撞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他抱着头缩在车里□□不止,西瑞尔狼狈地爬了起来,喘着气让车夫回庄园。待马车动起来之后,他这才扶起满脸是血吓得大叫连连的叔叔,用自己的衣服帮他擦掉了脸上的血。
“那些事是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学校里出过丑闻。”
受了伤的赫肯老实了不少,尽管对西瑞尔还是一副颇有怨言的模样,但像是害怕再次受伤似的,在空间狭窄的车里不敢像刚才那么莽撞地动手了。少年坐在他对面,低着头断断续续向他解释。他们一个说得不真心,另一个听得不诚意,虽然坐在同一辆车里,却好像被各自关进了不同的世界里。
夜很深了,马车虽然颠簸,赫肯还是熬不住困倦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西瑞尔也有些累了,挨了耳光的脸颊疼到现在,大概肿了,他也无心去管。叔叔身旁的钱袋在马车的颠簸中不知不觉就滑到了座椅边缘,他担心它会掉下来,伸手把它往里面推了推,一旁的赫肯几乎是立刻就醒了,一巴掌挥开他的手,睁着满是血丝的双眼提防地瞪着他。
西瑞尔本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可转念想想又作罢。冬夜的寒气幽灵般侵入车中,他搓了搓手,有些后悔自己扔掉了斗篷。抬眼看向叔叔,只见他直接将钱袋抱进怀里,双手牢牢护着,不一会儿便再次入睡。
西瑞尔不知曾经的赫肯叔叔是个怎样的人,男人自己从不提这些事,仆人们都是哑巴,而菲利克斯更不可能告诉他。倘若他一开始就是如此悭吝贪财自私自利,那也就罢了,最害怕的是他原本并非如此。
少年冻得用双手抱住了胳膊,双脚踩上椅子,将身体蜷缩成一团。
他不知叔叔是怎么被选上的,也许和他一样不受父亲宠爱,也许只是因为平庸无能。他不会问的,反正问了也得不到答案,甚至可能再遭一顿毒打。
西瑞尔回想过去的这八年,赫肯叔叔动手也不在少数,可最痛的还是那次父亲来的时候。当年困惑许久为什么父亲偏偏只对他如此,后来上了学,认识了不少字,读了不少书,也听过不少道理,渐渐地懂了。大概有人为去世的伯爵夫人哀叹过,有人为深情的伯爵大人哀叹过,他很想知道有没有人为他哀叹过。
或许是没有的。
正如赫肯叔叔所说,人人带着原罪出生,而他的罪天生比别人多一项。
所以别人有理由憎恶他。
可他还是对父亲抱有幻想,看到别人的父亲如何如何,就以为自己的父亲也一样。大概横亘在别人父子之间的不是仇恨,大概别人的父亲心不如伯爵大人那么硬。
他站在雪里,想明白了一切。
那么他的风险还有什么意义?就算他愿意成为吸血鬼的贡品,就算他愿意为自己的家族风险自己的血和生命,他的名字也不会写在家谱里,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与姐姐们也不会感激他,甚至都不会想起他。
他只是多余的人。
就像赫肯叔叔那样,住在偏远的庄园里,身边只有一群老迈的哑巴服侍。他甚至不能被人知晓自己的姓,不能被人知晓自己与伯爵的关系,活得就像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少年呵着气,在黑暗中眯起眼睛看向自己那狡猾市侩、贪得无厌的叔叔。
那也许就是二十年后的他: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做什么都无人认同,一生活得像连死去都得不到墓碑的囚徒。
值得同情。
可这点同情并不能挽回少年心中的厌恶。
叔叔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叔叔。只是他的这种厌恶并不是那么理直气壮,毕竟他还寄人篱下,他还要仰仗叔叔。
他不是没有感恩之心的人。
等逃出去了再报答叔叔吧。
☆、第17章
马车走了一夜,第二天早晨终于回到庄园。天还阴着,天空中挤着厚重的铅色云层,不知何时又会降雪。体弱的赫肯在寒冷的马车里待了一夜,果不其然又病倒了。道格拉斯医生不再像十年前那样蓄着络腮胡,两鬓的头发也由栗色渐渐转白。他给赫肯留了药,走前叮嘱他要多休息,出门时正好撞上西瑞尔。
多年不见,道格拉斯几乎忘记了男孩的存在,而今再见,竟又被他那张漂亮脸蛋惊到。他发现男孩的脸色也不太对劲,手掌贴上额头,发现他有些发热,又给了他一些药,嘱咐他按时服用。男孩接过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扶了扶眼镜,难得有耐心地等待。半晌过后,男孩终于开口询问能不能请他顺便也给家里的厨子看看病。
“他咳得厉害。”
赫肯病了,早餐又只剩他一个人。胖厨子近来瘦了很多,脸颊塌瘪之后就更显苍老了,他视力下降得很厉害,最近经常放错食材,更要命的是,近两个月里不知得了什么病,一直咳嗽不止。少年察觉到他的异样,恰好道格拉斯医生前来出诊,他便忍不住出声请求医生也为家中的仆人看看。
一番问询与触诊过后,医生没说什么,留了药,让老人按时吃。离开时他扭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少年,不由得皱眉悲悯地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