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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罪者完本——by桐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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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充满了烟尘与硫磺的气味。
西瑞尔上了火车。车厢里空空荡荡,他将行李箱放在了行李架上,摘下头顶的帽子放在了桌板上。穿着斗篷的吸血鬼还站在站台上,黑色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车厢里有人将头伸出狭窄的窗外,用快活的声音叫着不知是兄弟还是朋友的名字,高兴地挥手。
西瑞尔没那么做。
他坐了下来,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一个金发的姑娘坐到了他身边,起初只是矜持地看着别处,火车开动之后,还是忍不住向他搭话了。姑娘看过来的眼神他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被父亲憎恶的容貌在别人眼中就像太阳一样吸引人。他礼貌而冷淡地回应,扭头看看阳光普照的窗外,心想着倘若那吸血鬼能在阳光之下脱下斗篷,势必也会有这样的姑娘带着这样的眼神同他聊起自己的第一次远行。
而现在,能享受到这一切的只有他。
斗篷下的那张脸是他一个人的月光。
他们再也无需分享第一次远行,第一次读诗,甚至无需交谈,无需对视。
而月光需要他。
西瑞尔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弥漫着血腥味的满足感。
那姑娘仍慢慢地说着,他耐心地听,思绪却早已从车窗之外的这片森林飞向了死寂的庄园。人与人的相遇是由无数必然构成的际遇,他将此一刻的时间与第一次出远门的美丽姑娘分享,聆听她的兴奋与热切、企盼与向往,而往后的无数个瞬间,他都将与冰冷的吸血鬼共享。
他起身拿下了自己的行李箱,从中拿出一本书送给了这陌生的姑娘。
回到亚伯特市已是午后,离开火车站走出很远,那股仿佛在鼻尖萦绕不去的烟尘味才终于淡去些许。西瑞尔雇了一辆马车去西五大街的孔雀花园,布雷就住在孔雀花园最后一排的最后一幢民居里。
佣人端上泡好的红茶,布雷此刻已经摘下了眼镜,更显得他一张圆胖的脸和蔼无害。放飞的两只萤火虫他都已收到,听西瑞尔说完少将的经历与决定,他啜了一口红茶,慰劳了学生一路的辛苦,起身从抽屉里取了几张纸钞。
西瑞尔没有推辞,将钱卷好放进了礼服胸前的口袋里。
“还有一件事。”他开口,想起菲利克斯交代的不可对布雷无所隐瞒,顿了顿,在布雷问询的眼神中向他说明了契约的事。有关契约的具体内容他隐瞒了大半,只说自己与菲利克斯的生命因为契约的缘故休戚相关,一毁俱毁,希望今后能与菲利克斯一同行动。
布雷听后仔细斟酌了一番,终于答应了学生的请求。他留西瑞尔一起吃晚餐,年轻人欣然同意,师生二人坐在餐桌两头,其间聊了些研究上的事,布雷又问了问有关菲利克斯的情况。西瑞尔说得很笼统,遇到过于细节的问题,他担心布雷会写进他的研究里,便推说自己离开得很早,很多情况都不清楚。
获得了老师亦是上司的准许,西瑞尔翌日便动身去了菲利克斯所在的分部——就是他曾经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分部离赫肯的庄园不到三十英里,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希望上面不要委派他去那里。此前一直很走运,确实避过了。而今再回去,却是他主动提出的。
西瑞尔搭上了去往分部所在地的火车。
乡野长大的孩子,直到十八岁那年决心远走高飞才第一次搭乘宛若钢铁长蛇般的火车。其实后来跟随布雷老师四处奔波研究,多数也是乘坐马车和步行,毕竟他们要去的地方大部分地处偏僻,或是地形复杂,火车根本开不到。倒是加入兄弟会后,时常乘坐火车在各个分部之间奔走。
下了火车,按照老师给的地图,他轻易找到了分部接待人的家。
抬手敲了敲门,等待许久这才终于有人开门。
红发的女人抱着两岁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讶异自她红润明朗的双颊一闪而过,还不等他开口,她挑起眉毛露齿一笑。
“居然是你。”

☆、第30章

西瑞尔亦是讶然。女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五年前吃下了混着□□的点心,菲利克斯带他去了道格拉斯医生的家,医生不在,年轻的红发女人成竹在胸地说可以救活他。救命之恩自然记在心里,但他不会忘记她曾在菲利克斯手臂上写下玄妙莫测的契约书。
“五年不见,还以为好歹会有个热情的拥抱。”红发女人——薇雅不满地嘟囔,转身带着西瑞尔进了屋。寡言的青年没心思打量屋内的装潢, 更没心思感叹堆在角落里的那些透明药罐,只是简明扼要地要求见菲利克斯。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
薇雅颇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怀中的孩子放进了摇篮里。
“等我丈夫回来了就带你去。”她朝那手脚不停折腾的孩子努努嘴, 表示不可能留她一个人在家。见西瑞尔没说话,又自顾自解释因为太穷所以没钱请佣人。她撒谎时大概忘了自己正住着一幢穷人绝对住不起的大房子,光是摆在门口的那对珊瑚树就价值不菲。没有佣人八成是因为吝啬,但西瑞尔没有多嘴拆穿。
“把他的住址告诉我, 我自己过去就好了。”
听他这么一说,向来懒得出门的薇雅顿时喜上眉梢, 好似就等着他这句话。她报了一遍地址,又用纸笔记下递给西瑞尔,怕他找不着路似的,还好心地在旁边画了一幅详细的地图。
“那边道路交错很复杂, 外来人第一次去绝对会迷路,不过我给你画了地图,放心吧,照着地图保证马上能找到。”薇雅豪气干云地拍拍西瑞尔的肩, 说得眉飞色舞。
西瑞尔接过那张纸,对着地图横看竖看硬是没看出薇雅画的是什么。他默不作声地将纸折好放进了外套的口袋里,向女人道过谢便匆匆离开。
“噢,等等,等等……那个,你叫什么来着?”
人已到门口,薇雅拎着裙子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做工精细的手杖。
“听说是新的观察者要来,丈夫连夜做了这个,权当是见面礼吧。”她将手杖递给西瑞尔,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塞进了他怀里,“这是我新研发成功的一堆东西,瓶子上都贴着使用说明,用完了可以来找我。”
西瑞尔草草瞥了一眼那些瓶子上的标签,除了非人生物常用的一些补给药品之外,还有诸如致盲剂、焚烧剂之类的东西,有个瓶子里甚至装着只有大小姐们才会随身携带的嗅盐。一时还弄不清这些东西的功用,他一股脑地全都放进了腰间的口袋里,都来不及分类。手杖没地方塞,他只好拿在手中,颔首向薇雅致谢。
“趁着天没黑,快去吧,天黑了那地方就更难走了。”
西瑞尔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握着手杖出了门,却怎么都雇不到马车。他默念着薇雅告诉他的地址,对照老师给的地图步行许久才终于找到菲利克斯居住的那条街。他本以为那会是普通的平民聚居地,没想到却是贫民窟。
可能比贫民窟更糟。
天已经黑了。
月光之下,高矮不一的破旧民居在蜿蜒狭窄的街道两旁参差坐落,木墙上散布着大块霉点,石墙上生长着青绿色的苔藓。石板铺成的道路坑坑洼洼,缝隙里长着几篷顽强的野草,两旁肮脏的水沟里散发着难以描述的臭味。
衣衫褴褛的孩子们穿梭在快步行走的路人之间,想伺机从他们口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来,倘若能有几张卷起的纸钞就算是发财了,至少一家人这个月的房租开支都有了着落。
衣着暴露的流莺穿着束腰,努力想让胸脯显得更加丰满诱人,每当有行人从面前经过,她们就会争相用戴着破旧蕾丝手套的手拉住他们的胳膊,凑过去用胸脯磨蹭,端起虚伪贪婪的巧笑想将人拉进屋子。
皮条客与老鸨们的目标是那些第一次来这里的年轻女人,她们迫于生活不得不来此,满脸羞赧畏惧。皮条客和老鸨虫蝇般围上去,像打量牲口般打量着她们,捏起她们的下巴强迫她们抬起因羞耻而低下的头,对着五官甚至牙齿一番品头论足,双手下流地抚摸、抓捏着她们的胸脯和腰,甚至在大街上想掀开裙子检查。
孩子们尖锐的笑声、流莺与皮条客们的淫词浪语以及迫于生计的姑娘们的尖叫啜泣声在水沟的臭味里交织成一片,衣冠楚楚的绅士们踢开胆敢偷窃的肮脏小孩,纷纷从他们手中抢回自己的钱,又涎着脸与流莺们讨价还价,曲起中指将手中的钞票弹得砰砰作响。
西瑞尔终于明白薇雅说这里天黑更难走的原因。
一路上他被那些妄图偷窃的小孩绊住无数次,又在廉价香水的气味中拂开了无数双拉住他的手,更是喝退了无数暗示他还有更多更加刺激的服务的皮条客。当他终于找到纸上所写的地址,一路跟来的皮条客不禁哈哈大笑,用油腻的手拍拍他的肩,满脸“用不着装得这么道貌岸然”的表情看着他。
就算站在屋外,西瑞尔也能听见从墙那边不时传来的声音。那皮条客说这是他的家。也不是所有□□都愿意站在街道上拉客,暗娼们躲在这里,他将客人一个个带来,事后他分得七成,而一个暗娼一整晚的所得可能只够接下来两天的餐食费。
皮条客凑得更近了,巧舌如簧地说可以同暗娼们还价,说她们天生下贱,只要有钱,无论多低的价格她们都愿意张开双腿接客。
“下贱的是你。”西瑞尔冷冷说道。他撇下那令人作呕的皮条客,绕到屋后找到了地下室的入口,正要下去,那皮条客又追了过来,用一种极为讨厌的语气大喊道:“你是来找那个怪东西的吗!他后背一直溃烂流血!别装了,我都知道,那种病只有最下贱的暗娼才会得!你趁早……”
话还未完,一道刺目的银光掠过眼前,冰冷锐利的刀刃已抵在了脖子上。
衣冠楚楚的青年一手依然拎着他那不大的行李箱,另一手举着一柄纯银打造的纤长□□,刀尖正对着皮条客的咽喉。半截桃心木制成的手杖落在脚边,最底端的包银在月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
“这是朋友送的珍贵礼物,本来不想用脏血为它开刃。但如果你还这么不识趣的话,”西瑞尔目光如刀,表情有如乌云压境般森冷阴鸷,“我不介意告诉这一屋子暗娼明早她们能拿走你所有的钱离开——这种地方,死一两个你这样的人,警察也不会认真计较的。”
皮条客被西瑞尔的眼神吓得顿时一个激灵就不敢说话了,他哆嗦着抬起手比了个安抚的手势,扯起脸颊僵硬的肌肉赔着笑,窝囊地绕过屋子又逃上了挤满流莺与老鸨的恶臭街道。
举刀的手,半晌才缓缓放下。西瑞尔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待情绪稍稍平静之后这才捡起地上的木鞘,让手中的刀重归手杖的伪装。
踩着吱嘎作响的木质楼梯走下,没点蜡烛也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里一片漆黑。西瑞尔在腰间的口袋里摸了摸,火柴他有,但这一时他分辨不出究竟哪个瓶子里装着硫酸,最后也只得作罢。
正想着,不远处亮起了一簇光,苍白的吸血鬼端着烛台走近,抬头看着还站在楼梯上的年轻人。
借着微弱的烛光,西瑞尔打量着这逼仄的地下室。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摆在墙边的旧木箱,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摆设了。菲利克斯身上的衬衫很干净,却很旧了,西瑞尔内心里忽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愤郁。他快步走下,将行李箱和手杖往桌上一搁,正想质问菲利克斯为什么要住在这种鬼地方,却听砰一声,码在桌上的几本书倒了。
他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
书名都很熟悉。大部分的书很新,唯有一本好似被翻过很多次,书脊上的烫金掉了几块,硬壳的边也被磨得粗糙起毛。
西瑞尔诧异地发现,这些是他送给菲利克斯的书。
五年前菲利克斯一声不响地走了,他天天看着那几本摆在桌上的书,不知该带走还是该扔掉。后来走时犹豫许久,决定还是把它们留在那可能再也无人会去的庄园。它们会在那里蒙尘,被躲藏在那里的老鼠与蟑螂啃食,它们会被这些肮脏恼人的小动物拖到地上,书页散开,无人问津。
西瑞尔想过它们的结局。
却没想到在这里与它们重逢。
愤郁在一瞬之间烟消云散,质问的话语融化在口舌间,他盯着它们,又抬头看菲利克斯。吸血鬼将烛台放上桌子,沉默地扶起倒下的书,伸手拎过青年的箱子放在了那个旧木箱上。
不时有令人尴尬烦躁的声响从头顶传来。
西瑞尔抬手摩挲着那本旧诗集,抽出,翻开,十五岁少年认认真真的字迹赫然还留在蝴蝶页上。
“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他放软了语气,咬咬舌尖,藏起了几乎压抑不住的暗喜。
“这里便宜,也隐蔽,多的是与众不同的怪胎。”
怪胎这个词让西瑞尔想起刚才那皮条客的一番话,无名之火蓦地涌上,他不得不再次闭上双眼加深呼吸,开口让菲利克斯脱掉衣服。

☆、第31章

菲利克斯扬眉, 虽然没能明白西瑞尔的意图,却还是照做了。他解开衬衫的纽扣将衣物扔上了床,青年举着蜡烛绕到他身后,伸手一寸寸抚摸着他的背。溃烂与脓包已经全部消失,新生的皮肤紧致白皙,甚至没留下任何疤痕。西瑞尔终于放下心来,抬头再次环顾这逼仄的地下室, 在不绝于耳的□□声中提出搬家的要求。
菲利克斯猜想西瑞尔大概忘记了他已是有着几百岁“高龄”的吸血鬼,经历过战乱,经历过饥荒, 甚至见识过人类之中的易子而食,现在不过是一群流莺暗娼与皮条客,夜晚虽吵闹,白日里却安静异常。
见西瑞尔端走了烛台, 菲利克斯捡起衬衫套上,扣好纽扣, 抬手将长发从衣领中拉出。
“住在这里没什么不便。”
“总不能要我每次都来这里找你。”西瑞尔说着,眉头皱得更紧了,从来时就没露出过笑容的脸此时更是阴霾满布,竭力忍耐着那些声响带来的不快与烦躁。
这种环境里, 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西瑞尔态度坚决,恨不能立刻收拾了菲利克斯的东西带他离开。吸血鬼踟蹰半晌,在青年灼灼逼视中终于无奈叹息,道出令人哑然的实情:“我没有钱租更贵的房子。”
西瑞尔闻言果然瞠目结舌, 呆愣许久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涩然问道:“薇雅她没有给过你报酬吗?”
“我与她之间也是契约关系,记得吗,五年前你中毒那次。除了该发放的药品和补给,她从不给我任何报酬。”
“这个吝啬鬼!”西瑞尔咬牙低喝,冷着一张脸打开了那旧木箱,开始把菲利克斯的衣服往自己的箱子里塞。吸血鬼的东西少得可怜,西瑞尔的行李箱原本也不大,却也勉强装下了两人的东西。唯有桌上的书是个难题。他环顾房间,抱起书扔到床上,掀起床单系了个简单的包袱,拎起扔进了吸血鬼怀里。
“今晚先睡旅馆,房子的事明天再说。”
事情在西瑞尔的一句话里就这么轻巧定下了。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地下室,西瑞尔走在前面,沿着来时的路折返。那些还没招到客人的流莺们见这脸蛋漂亮衣饰讲究的年轻人又出现了,身后还跟着另一个英俊的男人,拎着裙子纷纷又围了上去。西瑞尔的表情越来越阴沉,一路挥开无数双手,甚少出门的菲利克斯跟在他身后,或许是神情过于淡漠冷酷,反倒少有人找他搭讪了。见前面围住西瑞尔的流莺和皮条客越来越多,他快步上前,略略吃力地揽住青年的肩膀拉着他飞快地走出了这条恶臭熏天的街。
在路口,西瑞尔终于雇到一辆马车,一路上他的脸色再没好过。坐在他对面的菲利克斯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忽然轻笑出声,年轻人抬眼瞥向他,见他笑得眉眼弯弯,烦郁的心情顿时扫清大半,原本紧绷的双肩也不觉放松下来。
“笑什么?”
他开口,声音里还有些闷闷不乐。
“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菲利克斯边笑边说,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让薇雅通知我就好了,也不必你亲自跑一趟。你从出生到现在大概从没去过那种地方,当然不习惯。”
寡言冷淡的菲利克斯难得会说这么多话。
西瑞尔盯着涂在男人垂下的浓长睫毛上的月光,听着马车的车辙轧过石板路发出的声响,一时有些入迷。垂睫的男人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好似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眼,便和西瑞尔的视线撞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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