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罪者完本——by桐川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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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克斯将金缇埋在了湖边一处开阔的平地里。直到他揭开裹尸的斗篷,西瑞尔这才看清了金缇的死状——脖子断了,头颅整个与身体分离,死血凝固在伤口残缺不齐的断面上,没有喷溅,亦没有流溢。
他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少年目睹怪物杀了一匹马。
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可他还是迈步上前,抱起金缇的头颅放入了挖好的土坑中。
金缇是菲利克斯的朋友。他不敢问吸血鬼杀死朋友时会想什么。
填土前,菲利克斯将自己的斗篷也扔进了墓穴中,弯腰牵起四角将它展平,让它能盖住友人已经开始腐烂的身体。
谁也没有为这块墓地立碑。
过不了两个月,这里就会长满茂盛的野草。
再过两年,就不会有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具早已死去多年的尸体。
离开前,菲利克斯破天荒念了一段祷告词。西瑞尔猜测金缇可能是教徒,不可能有牧师愿意来主持异端的葬礼,但他依然渴望得到天主的祝福,于是怪物代替牧师,为旧友送上最后的祈祷。
“失踪的……几个人都找到了吗?”下山时西瑞尔的问题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不知道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依次醒来的,除了金缇,前面失踪了四个人。最年长的斐乐我在来的时候遇到了,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另外三个人目前还不知所踪。”
菲利克斯没提斐乐最后结局如何。西瑞尔猜到了。
“你白天出行不便,调查的事交给我吧。最起码要查到他们醒来的原因。”
菲利克斯淡淡“嗯”了一声。
“下次有事别再一个人擅自行动了。”
菲利克斯没说话。
西瑞尔一把拉住他。
“如果你不见了,我会担心。”
年轻人总是很勇敢,明知可能再次被刺伤,却依然无所畏惧地凝视。
“如果你受伤,我还是会像上次那样义无反顾去救你。”
“别把我想得太重要。”菲利克斯终于开口回应,却撇开脸没看西瑞尔,他轻轻拂开青年的手,继续朝山下走。
“不,菲利克斯!你很重要!”西瑞尔追过去拦在吸血鬼身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扯向自己,两人近得几乎鼻尖抵鼻尖,他怒目圆睁,咬牙切齿说道,“为什么你总想甩掉我?我没碍过你的事,不求你为我做任何事,我是你的包袱吗?”
这一次,菲利克斯没有避开。他抬起眼迎上西瑞尔的视线。人类的呼吸太烫了,他吸入鼻腔,内里像被剖开摊开在阳光下炙烤,疼得他经不住颤抖起来。
“你让我不自在。”他叹息,“别把我想得太重要,别把我当成你求不得的人。西瑞尔,你很快就会老去,接着迎来死亡。但我会一直保持现在的样子。你是我的异类,一只猫再美丽再粘人再善解人意,你也对它无动于衷,不是吗?”
吸血鬼的话太残忍,以致此时西瑞尔终于想起老师曾经的教导。
他们看人类就像人类看待路边的一条狗一只猫,也许会动恻隐之心,多数情况下却只是片刻的温存罢了。
人类不要妄想他们能成为自己的族类,不要妄想他们当中温和的那部分能一直与人无害,更不要妄想他们还能与人类发展出什么不同寻常的感情。
多么正确。
近乎谶语。
“所以你曾经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逗一只猫?”
西瑞尔不愿相信。
他还记得几个小时前菲利克斯将他护在身后,像害怕金缇会伤害他。
可是转念一想,这不也是契约中的条款吗?仆从不可伤害主人,亦要保护主人周全。
尖锐的刺痛伴随着耳鸣□□般浸入胸膛,西瑞尔死死咬牙,用力得牙龈出了血,嘴里全是血腥味。他狠狠逼视菲利克斯,仿佛如此就能逼出对方心底的真实答案。可菲利克斯依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原本紧缩的瞳孔已慢慢散开,双眼像两口深井,枯寂无波。
“你宁愿承受被契约反噬的痛苦也要骗我,也要让我离开,这也是在逗猫吗?”
“是我做的事让你误会了吗?”菲利克斯摆出一副惋惜的样子,“那对我来说不算什么。西瑞尔,我是被人类养大的,养父母有过几个孩子,最后他们都死在了战乱里。你来的时候太小了,太像我的弟弟。你从来不是艾顿的替身,而是弟弟们的。我对你好只是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些。”
一开始确实如此,放不下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后来在雪地里捡到少年,听他说要把自己的血给他,恍惚以为亚伦复活。然而到了让赫肯配合自己做戏那里,他已经完全认清西瑞尔并不是亚伦的现实。他知道谁也替代不了过去的家人,更是清楚西瑞尔不必凭着某个人的替身才能在他心中占据地位。
所以他假装离开,最后又回到庄园带走了西瑞尔赠送的书。
对他来说,它们很重要。
但他并不愿再与西瑞尔亲近。
于是他往真话里掺入假话,希望用着真假掺半骗过西瑞尔,希望青年相信自己在他心中毫不重要。
契约只是借口而已。
希望他们保持联系的是人心。
正如当年那少年所说,吸血鬼什么都知道。
活了这么多年,又有怎样的人心是看不穿的呢?
他略带遗憾地叹息,强硬地拂开人类的手,将还在为他这席话震惊难过的青年甩在了身后。
人心总是很容易受伤。寿命明明那么短,这一生却还要经历那么多大喜大悲,还要放纵狂喜与剧痛。或许这也就是人类那么疯狂的原因,他们在有限的时间里积蓄了太多能量。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山脚,后面的西瑞尔追上来,对吸血鬼说带他回旅馆。吸血鬼抬头看了一眼渐渐西沉的月亮,黎明将近,他默默抱起人类,让对方抱紧他的脖子。
翌日天一亮西瑞尔就忙着搬家,他先把两人的东西送去了新租的房子里,房东太太表示可以帮他整理,他礼貌地婉拒了。忙完后房东太太已经沏好了茶,他不好意思再拒绝,便留下来陪着妇人喝了一会儿茶。返回旅馆的途中他想起菲利克斯的斗篷跟着金缇一起下葬了,便绕路去了一趟集市。
捧着斗篷上楼时他还在暗暗抱怨自己多事,昨夜菲利克斯的话多伤人,揭开了那些温情的伪装,原来到头来他依旧只是某个残影的替身,菲利克斯对他好的同时,一颗心却都系在早已亡殁的灵魂上。
他明明什么都不是。
却还沾沾自喜了那么多年。
却还妄想成为另一个残影的替身。
太可笑了。
西瑞尔委托旅馆老板把斗篷转交给菲利克斯,又找他借了纸笔,写下了新租好的房子的地址,请老板一并交给他。
菲利克斯今晚势必还会继续出去寻找活死人的线索,既然不让他跟着,他也犯不着那么厚脸皮。
西瑞尔离开旅馆,独自朝兄弟会分部走去。
☆、第43章
在档案管理师的帮助下, 西瑞尔找到了几本有关僵尸的手记。可转念,这次出现的并不是单纯的僵尸,按照菲利克斯的说法,他们沉睡后应该不会醒来才对。
与梦有关的……难道是梦魇?
青年蹙眉沉思。
但梦魇是入梦汲取人的能量,唤醒沉睡之人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还有什么怪物是和梦境有关的?”他站在书架前询问管理师。
红头发的青年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点着下巴,同样皱着眉, 抬头看着书架。
“其他的倒没听说过,不过我可把有关睡眠和梦境的记录都找给你。”他说着搬起梯子来到另一个书架前,“多数都是从民间采集来的逸闻传说, 没听说当时有什么怪物出没的。”视线扫过书架上的一排排书籍,他从中抽出几本递给西瑞尔。
“你听过那个传说吗?有个国家的公主被纺锤刺伤,结果沉睡了两百年,最后被一个王子的吻唤醒。”管理师跳下梯子, 帮着西瑞尔把书旁边的空房里,“传说里是这么讲的, 不过我的老师说很可能只是公主的长梦到头,恰好王子在那时出现而已。”
“长梦到头?是梦境有了结局吗?”
“怎么可能。梦是没有结局的。”青年抿唇笑起来,露出两个甜蜜的酒窝,“美梦也好, 噩梦也好,所有的梦都有固定的长度,它们一头连着现实,另一头连着下一个梦, 所以我们经常会从一个梦境突然进入另一个。或者,不也常有那种情况吗?昨晚的梦被打断,今晚入睡还能进入同一个梦境,甚至明晚也会。这就是很长的梦,一个晚上的时间你走不到尽头,所以它每晚都会来找你。那个公主的梦太长,于是睡了两百年。”
西瑞尔将信将疑地点头,并没有把管理师的话放在心上。他点燃蜡烛,在这静谧的房间里翻开了第一本手记。这里头记录的都是些发生在乡野田间的逸闻,有些很有趣,但大多数都平淡无趣。他耐着性子一页页翻阅,也不知看了多久,听见身后起了一阵响动,回过头,发现是菲利克斯来了。
“有事吗?”
现在看到菲利克斯的脸居然会觉得心痛。西瑞尔端坐在那里,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昨夜两人把话说得透彻,菲利克斯的想法他听得很明白了,一颗热切的心像被扔进冬天的冰河里,冷得彻骨。
他见吸血鬼走过来,一手扶着椅背,在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之前,竟弯腰吻了他。他愕然,心脏在胸膛中狠狠撞击,对方冰凉的手指落在他的脸颊上,正温柔地摩挲。
“费恩来了。”菲利克斯低喃,说着又吻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费恩又是谁?
西瑞尔诧异,菲利克斯吻得情深,轻抚脸颊的手移向他的脖子,拇指按着他的喉结慢慢画着圈。他觉得后背一紧,胸中一荡,呼吸蓦地急促起来,双手就这么自发地揽住了菲利克斯的腰,起身将他按在了桌上。
即便如此,吸血鬼依然没有推开他,反而笑着解开了他的发带。
“老天,拜托你们下次挑个合适的场合再亲热。”
又一个声音响起,莫名有些熟悉,西瑞尔自菲利克斯颈间抬首回头,竟看见门口赫然站着早就死在阳光下的EG!心中一凛,他下意识寻找起自己的手杖,一手探向腰间,却只摸到一条粗布腰带。微微一怔,他低头,却发现自己不知穿着什么年代的衣服,再抬头,周围的景观不知何时也变了,房间里有桌椅有柜子,一张床正靠着墙。
不对劲。
西瑞尔回头看菲利克斯,吸血鬼此刻正靠坐在桌上,那双美丽深邃的绿眼睛正凝视着他。
他从未见菲利克斯用这样深情的眼神看过谁。
他看清了菲利克斯眼中的爱意。
“别浪费时间了,艾顿,今天正好是满月。”费恩在门口催促。西瑞尔见他走近,忽然被他揽住了肩,“嘿,菲利克斯,你真的能分清我和艾顿吗?”
“我不会认错自己的爱人。”菲利克斯边说边缓慢地眨动眼睛,唇畔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这让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难以抗拒的诱人魅力。
西瑞尔几乎入迷。
但很快他便又重新打起精神,试图弄清楚现在的状况。EG拽着他走出屋外,菲利克斯跟在身后。这里不是分部了,而是在某个小村庄。他不动声色,被动地跟着这两人走了好远,直到看到在月下涌动的河流,这才猛然醒悟眼前的就是多玛河。
是EG曾出现过的村庄。
“那边有一片坟场。”费恩坐在河滩上,随手折了一根芦苇,“坟场里有秘密。”
西瑞尔猜想他口中的秘密便是空棺与下面的地窖。
菲利克斯站在他身边,低声询问他是否真的愿意。
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西瑞尔不知该作何回答,正在思量答案,谁知身体却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驱使,他没说话,却坚定异常地点头。菲利克斯看过来,眼中凝聚着西瑞尔陌生不已的狂喜。
他第一次知道,菲利克斯曾那么接近人类,他那么深情,那么纯粹,他时时都含着微笑,狂喜的眼神令人想起夏日正午最盛大的光芒。
菲利克斯不动声色地拉着他的手走进了树影叠映的树林中。他们拥吻,菲利克斯亲吻他的脖子,说他从不会在这对孪生子中间认错自己的爱人。
“我听得见你们的心跳。”
湿热的舔舐落在耳廓,西瑞尔近乎意乱情迷,他抗拒不了这样的菲利克斯,甚至无法保持清醒。
“在我面前,你永远没法保持冷静。”
西瑞尔忍不住点头,一把抱住菲利克斯压到树干上。
夏夜的风掠过树梢与低草,吹拂过他们肩与腰。西瑞尔将菲利克斯拥入怀中,紧扣着他的背与腿根,又担心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淤痕。菲利克斯毫不压抑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与嘶哑的哭腔,如此动听,而他的眼神如此热切,吻如此主动。他如此迷人。
而这一切都不属于他。
西瑞尔咬住菲利克斯的嘴唇轻轻吮吸。
这一切都属于叫做艾顿的人。
菲利克斯用双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又一次询问他是否真的愿意,他点头,凝视着躲藏在树影中的爱——无论要做什么他都愿意。
于是菲利克斯呢喃着温存爱语咬住了他的脖子。
他倒在了野草中,菲利克斯攀在他身上,长发散开,像破碎的金子。吸血鬼咬破了自己手腕伸到他面前,诱哄他喝下从中涌出的血。
“一开始会很痛苦。”吸血鬼的嘴唇上还淌着血,是苍白的他身上唯一一抹艳色。青年躺在草中,握住了爱人的手腕,闭上眼睛,将嘴唇贴了上去。
他不习惯血腥味,却依然咬牙吞下,冰冷的血顺着咽喉滑入腹中,他突然感知到一阵剧痛——他说不清究竟疼在那里,只是疼,仿佛有一双手在拆卸他的骨骼。他低吟、嘶吼、尖叫,在草丛中扭动身躯,像一条濒死的虫。菲利克斯一刻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脸颊,低声叫他坚持。
心跳的的频率越来越快,心跳声变得越来越明晰,像某种长进耳朵里的刻印。他断断续续抽着气,只觉得身体的温度宛若褪落的潮汐,又如石像上的金箔,正从他体内层层剥落。他觉得冷,咬牙强忍下颤抖的冲动,捧住菲利克斯的脸,扬起下巴又吻了过去。
他正在经历初拥。
人类与吸血鬼相互交换彼此的血。
艾顿成为了菲利克斯的同类。
西瑞尔痛极了,冷极了。他嫉妒极了。
“我爱你。”他说。
菲利克斯俯身回应,笑得那么灿烂迷人,与西瑞尔记忆中的判若两人。青年再次翻身压住吸血鬼,急切而迷乱地吻,一手握住他的膝盖推起。
这是梦吗?
这就是金缇口中的美梦吗?
如果他说的是对的,如果那红发的管理师说的也是对的,西瑞尔甚至希望这梦能永恒。
他们在月下温存,直至听见费恩催促不满的叫喊声,这才依依不舍分开。
费恩接着也被转化了。
站在多玛河畔,西瑞尔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
这样就能永远和菲利克斯在一起了。
那一刻,他竟分不清这究竟是他的、还是艾顿的想法。
变成吸血鬼后,他们再也不能留在村里了。吸血鬼本就是居无定所的族群,菲利克斯带他们离开,开始了他们在这片大陆上的流浪生活。他们每到一个地方,最长的落脚时间不会超过三年。
成为吸血鬼的费恩如鱼得水,对一切都习惯得很好,他说他喜欢这种感官敏锐的感觉,能听见很远之外的动静,即便夜里不点蜡烛也能将周围看得一清二楚,他移动速度很快,力大无穷,这些让他满足,让他感到安全。
可西瑞尔发现自己始终无法习惯鲜血的味道。他也不能忍受无法在白天出门,偶尔接触到阳光,皮肤立刻会遭到侵蚀。他第一次尝试到超越耐受极限的疼痛,皮肉从手背脱落,骨骼清晰可辨。他和菲利克斯都不愿吸食人血,爱人带他潜入权贵者的庄园,在他面前撕开了一匹马的喉咙,为他捧来新鲜的血。
那艳丽的颜色宛若噩梦。
西瑞尔陡然发出若癫若狂的嘶吼,一把推开了菲利克斯。
他在月下狂奔,剧痛传遍全身。菲利克斯追在身后,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叫着艾顿的名字。汹涌的悔意在胸膛中翻滚,他没想到转化之后的生活却是如此,他没想到转化之后他们必须活得像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必须避开人群,更别提能有什么朋友了。他没想到转化之后对所有食物都失去了胃口,舌头只能尝出血的味道——但他厌恶血,他厌恶血腥味,他厌恶自己只能像低贱的动物那样咬断其他动物的脖子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