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完本——by梦幻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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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腊月二十八日,各色齐备,吕府中都换了门神、对联等物,新刷了桃符,门窗地板四处刷洗过,各处屋里俱新铺了毡子地毯,到处焕然一新。小厮丫鬟老妈子都领了新发的衣裳靴子,个个喜气洋洋。厨房里头炸肉丸子的香味儿飘得到处都是,引得些年纪小的丫头不住地吸鼻子。
宋然正在屋里无所事事,看桃红跟另一个丫鬟柳枝忙忙碌碌,将李妈妈送来的夹袍大氅靴子等收拾起来。桃红一会儿拣起件外袍,兴高采烈地说:“这件三爷穿起来保管好看。”一会又拿起件披风,要给宋然披上试试。宋然只得随着她们的兴致,试了几件,他觉得自己根本用不着那么多的衣服,又不是开成衣铺子。等桃红第四次拿起件外衫的时候,他赶忙找个借口溜出了门,男人对衣饰真的无甚兴趣,即使再精美那也是穿的东西而已。
这些天并没有下雪,院子里很是干爽,宋然慢腾腾地一路走来,玩赏着院中萧索之景,不知不觉已走到望月阁外头,听到山石后头有孩子笑闹之声。他悄悄儿走近,探出半个身子去瞧,却是吕宋营跟宁哥在玩儿,两个孩子不像叔侄,倒像一对儿兄弟,都穿得团球儿一般,圆圆脸儿,十分可爱,尤其是宁哥小脸粉嫩嫩的,像那年画上的娃娃。
只是身边竟没有丫鬟婆子,奇怪。
“你们在玩什么呢?”宋然童心忽起,站出来,笑眯眯地走到两个孩子跟前,弯下腰问道。
“三哥”吕宋营叫了他一声,把手中的玩意儿举给他瞧。
“三哥”宁哥儿也跟着叫。吕宋营推推他,说:“你叫三叔。”
“哦,三叔。”宁哥儿瞪着大眼睛看向宋然,有点儿疑惑的样子。宋然被他逗乐了,左右又无人,便蹲下身,捏捏他粉雕玉琢似的小脸,好想亲一口。
“宁少爷,妈妈拿来了,看是不是这个?”这时候,一个四五十岁的,穿着暗青色外套的妈妈匆匆从望月阁那头过来,边走,边扬起手中的东西问道。
原来是回去拿东西了。宋然直起身来,看向那妈妈。却见她突兀地脚步一收,目光愣愣地落在宋然身上,一时竟忘了行礼。
看来是跟大哥刚从青州回来的,没见过我。宋然想着,也不计较,反向那妈妈一笑,低下头对宁哥说:“三叔走了,有空和你玩儿。”便要抬脚走开。
“原来你在这里,小厮到处找你不见。”忽然,身后响起吕宋成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严厉。
宋然忙转过身,正对吕宋成神色淡淡的脸,只见他背着手,站在几步之外。
“田妈妈,带少爷回去吧。”吕宋成慢慢踱过来,朝那妈妈吩咐道,又说:“这是家里头的三爷。”
那田妈妈方反应过来的样子,忙垂下眼睑,缩在袖子下的手微微发颤,低声道:“三爷。”
宋然以为这妈妈担心吕宋成责怪,忙笑笑,示意自己不介意。
吕宋成便道:“跟我到外书房来,你……舅舅来了。”
宋然眼睛一亮。
吕宋成的身量比吕宋峤还高,也是挺拔的身姿,从后边看,不难猜测到这也是一个美男子,可惜太严肃,说话语气总像学堂里的老学究,别是当官的都这样吧?宋然脑子里胡乱想着,规规矩矩落后半步,跟着吕宋成往外走。以为他会一路上教训自己,但他走得很快,两人一句话都没说便到了外书房。
书房里吕宋峤正与一个男人坐着喝茶,正是宋然的舅舅林锦周。因为常年在外奔波,林锦周有着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沧桑,两鬓已经有星点白发。一年不见,宋然恨不得上前抱一抱他,但现在不同以前,两位大哥也在座,只得压下心中的激动,微笑着上前见礼。
吕宋峤便将去接宋然,以及回到吕家来的安排,略略说了一说,言谈之间是一贯的温和客气。
林锦周听着,不时点点头,看来心中也是颇感安慰。
“只是,他今年已经十五了,我看举止还是带点小儿作态,得认真改过来。”忽的,一直安静听着的吕宋成插话道。
“是,这孩子……我们也不懂教他。都是他自个儿……”林锦周忙说。
“十五岁就不是孩子了。”吕宋成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日后要勉力而为,作吕家子弟之表率,读书考试,光耀门楣,方不负——”
不负什么?
“方不负祖父、父亲嘱托之意。”吕宋成顿了一顿,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方说完这句话,端起茶喝了一口。
“是,我知道了。”宋然不想看舅舅在人前低声下气的样子,接过话头来。
吕宋成一瞥他,放下茶碗,起身道:“外头管事等着我,就这样吧。宋然领你舅舅去你屋里坐坐,说说话。”
宋然忙应着。然后众人起身,目送吕宋成出了书房,才又坐下。
“大哥是严厉惯的,习惯就好了。”吕宋峤解释似地说了一句,笑着道:“宋然已经做得很不错。”
宋然笑笑没出声。
“舅舅什么时候回来的?”在自己屋里坐定,宋然觉得轻松不少,问道。
“二十六方到家,你舅母说了你的事,庞非也过来跟我讲了,所以今儿来看一看你。”林锦周和蔼地说。又环顾了一下四周,道:“这里不比舅舅家,什么都是好的,这么看来我就放心了。”
“舅舅……”宋然有点儿难过。那时自己刚回到兰西,舅舅已经成婚,却还没有孩子,夫妻俩待自己就像待儿子一般,到得后来喜哥瑞姐儿接连出世,林锦周外出跑活计,舅母也不曾亏待过他的。在那个家里,也一样的有饭吃有衣服穿,过年也一样放鞭炮吃饺子,有压岁钱。
“我看你二哥是个好相处的,你大哥……怕是不那么好说话,你在他跟前要当心。过了年,把书本拾起来,考过了就出头了。”林锦周又叮嘱他。
“好的,我都知道。大哥过完年就回青州去的,不在家里,这倒无所谓。”宋然点点头,又满是期待地问:“舅舅到过京城没有?”
林锦周知道他想问他娘亲的消息,可是——
“嗯……今年跟的这个商队一直往南边儿走,竟没往京里去。”
宋然不禁失望,垂了头沉默不语。林锦周见他这个样,心里叹气,只得又说道:“待明年春季,肯定走一趟的,那时候我再让人捎信给你罢。”
送了林锦周出去,宋然回至外书房,想着跟吕宋峤说一声。却见吕大正在里边,吕宋成也在——
“我听吕大说,前些天有人从咱们院墙上翻下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那些护院都是干什么的?!”吕宋成正问着话。
宋然一听这个,暗叫糟糕。
“那是三弟的一个朋友,一场误会而已。”吕宋峤看向宋然,示意他不用紧张。
吕宋成也看了一眼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虽是这样……可是,我听外边人都说,八虎岭上新来了一帮山贼,是京城赶得紧了逃过来的,在那边立了山头。咱们得把院墙砌高一点,也布下些陷阱来才好。”吕大尽忠职守,建议道。
“山贼?现下太平盛世的,哪来的山贼?你别是听人家说书,没听准罢?”吕宋峤摇摇头,毫不在意。
“唔”,吕宋成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京城逃出来的山匪,倒是不大可能……罢了,院墙倒也不必动,只是这大过年的,一直到元宵,未免人多事杂,许多地方有所疏漏,照顾不到。家里护卫人等,得加派人手,加强巡逻,吕大,你吩咐下去。”
吕大便应着告退下去。经过宋然座位时,朝他一抱拳,也没说什么便大步迈出房门,走了。
宋然莫名。
“咳咳,他意思是……得罪了你的朋友,给你陪个礼。”吕宋峤好笑地说。
“什么朋友!“吕宋成接过话来,吩咐着:“日后交友要谨慎,三流九教的莫要接触,多与族中读书上进子弟来往便是。”
看来自己与吕宋成之间的相处模式便是这样的了——宋然已经挨了他三次教训,只得默默地接受这个事实。
第8章 探亲
过年这几日,吕府中各处都张灯结彩,上下人等打扮得花枝招展。白日里人声纷扰,语笑喧哗,夜晚则燃起焰火爆竹,照亮一角夜空。
吕宋成自领着家中子弟祭过宗祠,与众人聚过团圆后,便放心地由着吕宋峤主理家中年事。自己或静室默坐,或外出探访旧友,望月阁竟是有几分冷清。
吕宋峤则日日忙着请人吃年酒,厅上和院内都是吃酒唱戏的,亲友们来来往往。也带着宋然出去应酬过两回,与些亲友、生意上的伙计吃酒看戏。
说是取乐,宋然觉得那样一天下来,却是累得不行,笑得脸都酸了。在觥筹交错、你来我往之间,他不由感叹,富贵人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也更佩服起吕宋峤来,跟所有人都仿佛一见如故,席间谈笑风生,游刃有余,凡敬酒的来者不拒,一杯杯下去,面不改色。这也是一种本事,不是人人做得来的。
宋然只觉得在那等富贵气象里,自己有一种格格不入的落寞,他很不习惯这样的感觉,忙忙碌碌,付出了精力和时间,实际上什么也没得到。
这一日晚间,赴宴完,坐在回府的马车中,宋然十分疲累,靠着车壁,打量坐在对面合着歇息的吕宋峤,心底不由生出那样一种恍惚——虽然身处其中,但目前这种生活,好像离自己很远。
幽幽的夜色中,不时漏进来几点光芒,“啪”的一声,不知是哪里又扔出个爆竹来,一股硝烟气味弥漫开来。
吕宋峤睁开了眼睛,看看外边,又看向宋然,低声问道:“怎么了?很累?”
“嗯,有点,二哥更累吧?”宋然说。
“今天喝得有点多了”,吕宋峤用手按了按额头两侧,苦笑一下。
“二哥喜欢这样的生活吗?我觉得……”宋然犹豫着说。
吕宋峤摇摇头,吁了一口气,说:“二哥也不喜欢,可是没办法。男人嘛,见客应酬,逢场作戏,有的人你不想见也得见,还要一桌吃饭吃酒!你日后莫要学二哥。”
我么?将来……学而优则仕,考功名,当官?像大哥那样?好像也不是自己喜欢的……宋然有点茫然,慢吞吞地说:“可是,像大哥那样,我也不喜欢。”
“不是所有当官的都是那样儿。”吕宋峤轻笑一声,沉吟了一下,说道:“大哥性子清冷,即使是与我也不大亲密。听祖母说,他小时候便是沉稳的,后来母亲因生了我身子不好,也没办法亲自抚养,祖父母便将我抱过去在身边养大。大哥一直侍奉在母亲身边,陪着她念佛祈福的时候多;后来母亲过世,他又在学堂里念书,或离家游学,仕途为官……我们兄弟间相处的日子算起来其实很少。”
——“所以,你回来了,我很高兴。”吕宋峤看着宋然微微一笑,双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散发出柔和的光。
宋然有点羞赧,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二哥待我好,我也,我也高兴。”
“过了年,春天来的时候,二哥带你郊外骑马踏青,到上源寺看桃花去。”吕宋峤又说,像想起了那般美好的景象,语气里含着神往,是真的高兴。
趁这机会,宋然便大着胆子请求:“二哥,我想过两天回兰西,看看舅舅一家,可行?
“唔,我跟大哥说。不过,得回家来过元宵,咱们逛花灯会去。”吕宋峤很爽快地答应了。
宋然还有点忐忑,不知道吕宋成会不会阻拦,但事情很顺利。大约是吕宋成认为已经教训过他,便是尽了自己的责任吧。
初八这一天,宋然一大早便在桃红柳枝的摆弄下装束一新,自觉怪异——倒像个回娘家的小媳妇儿。吕宋峤指使小厮装上李妈妈提前备好的年货礼品,派了吕大亲自送他去,说好过几日再去接。
寒云低垂,无风自冷,赶路的人很少。马车辗过大街上积着的爆竹的碎屑儿,一出城门,便一路往兰西城疾驰而去。因头天夜里兴奋睡不好,宋然在马车上眯眼打起盹来。他丝毫不担心,吕大是个忠心的,赶车活儿也好。不知不觉中,午时刚过,车子竟已赶到了兰西。
宋然适时睁开眼睛,挑开帘子瞧了一瞧,驶过这带荒废的院墙,不远处便是舅舅家了。他心里正雀跃,忽听“于”的一声,感觉马车慢了下来,只听答答的马蹄声。
“三爷,那个……您那位朋友……”吕大在外边说。
庞非?宋然刷的一下拉开帘子,惊喜地往外一看——
路边跟着个人勾肩搭背走着的不是庞非是谁?!
再看那人,宋然也认得,瘦得像根芦苇棒,黑不溜秋的袍子胡乱裹在身上,是姚笑。
“哼!”宋然没好气的冷哼一声,把帘子一摔,说:“走,别管他!”
吕大暗自好笑,扬起马鞭,轻轻打下,车子继续向前去了。
“喂,看到没有?好像是你相好的!”姚笑把庞非的手一掐。
“……”庞非莫名,忙左右张望,只见辆马车从旁边过去。
“真的?”他一脸紧张。
“啧啧,看你这熊样!准被宋然吃得死死的!”姚笑撇撇嘴,扯下庞非搭在他肩上的手,说:“赶紧的,跟上!他好像瞧见咱们了,看今晚上不让你进房,哈!”
庞非也顾不得姚笑挤眉弄眼,满嘴胡说的,急急忙忙脱了身,一溜烟往林锦周家跑来,恰好看见宋然下车。
“哎!宋然!”庞非扯着嗓子喊,跑到跟前,笑眯眯地打量他,若不是那个大家伙也在这里,真恨不能立即抱着亲一口。
宋然双手正抱着些礼物,往他身后看了一看,皱着眉头问道:“才刚……”
“才刚?……你看错了罢?我是刚从家里头过来的,嘿嘿,来来来,我帮你。”庞非厚着脸皮,撒起谎来毫无障碍,大献殷勤,把宋然手中的东西抱过来,跨进院门,报喜似的嚷道:“舅舅,宋然回来啦!喜哥!瑞姐儿——”
那是我舅舅,没脸皮的家伙!宋然心里暗骂,眼见孩子们笑着叫着冲他跑来,不由得脸上也绽开了笑容。
吕大在林家吃了些东西,稍息便赶回吕城去了。
宋然便与林锦周聚些在吕府过年的情形,跟张氏一起收拾好礼物,两个孩子满手里抓着些炸面果子,宋然去到那便跟到哪。庞非神神秘秘的,午后拿着花枪出去了一趟,至晚竟拎了只肥肥大大的山鸡来,张氏收拾了,一家子围坐着吃锅子。
窗外飘起小雪,窸窸窣窣,像鸟儿扑棱在窗棂上。屋内暖意融融,锅子上冒出白烟,香味儿弥漫,连林锦周都吸了两口气,赞道:“好香!”
庞非正要把一杯烧酒倒进去,宋然忙拉了袖子拦道:“孩子们吃不得。”
“唔,也是,不过等会我可要喝两杯,你不许拦着。”庞非把那酒端在唇边,啜了一口道。
“既这么高兴,拿杯子来,大家都喝上几口。宋然不大会喝酒,也别放过他,喝醉了更好睡觉。”林锦周笑起来,又说:“庞非,应该把你爹也喊了来,大家乐一乐。”
“他近来不知发什么疯,酒也不吃,话也不说,这会儿该躺床上去了。”庞非面无表情地说。
张氏另外张罗了饺子来,还有热腾腾的萝卜汤,配了锅子吃。庞非给每人的杯子都斟满烧酒,吃一口山鸡肉,喝一口烧酒,热辣辣,香喷喷,真是人间少有的美味!连喜哥和瑞姐都吃得小脸通红,肚儿圆滚滚的。林锦周并张氏并不敢多喝,但也吃得红光满面,全身暖烘烘,极为舒坦。
宋然喝了两杯,本就白皙的脸孔透出些红霞来,真是酒晕上玉肌,肌肤赛红梅。庞非瞧着,心痒痒的,也不用人劝,自己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幸而他酒量是生来的好,并没有吃醉,只是嘻嘻笑着傻乐。
这一晚人人都过得十分满足。庞非被宋然架着搀着回到西边屋子时,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哼着小曲儿,一进门便摸黑趔趄着走到床边,搂着宋然仰面倒在床上。
宋然自己也是晕乎乎的,眼皮发沉,浑身火热,只想睡觉,胡乱地挣脱了庞非的手,蹬掉靴子,爬上床去,扑进了被子里头。庞非等了半响,没动静,翻转身来听了听,哑然失笑,宋然已经蜷在里边微微地打鼾,香甜地睡着了。伸手去碰碰他的脸,软乎乎,有点发烫,点起烛火来一照,那嘴唇也是红红的。庞非连忙帮他把外衫解掉,想一想,还是去拿点水来,帮他擦擦脸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