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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沉碧玉 番外篇完本——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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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韫曦亲手揭下正门上方覆盖匾额的红绸,在众人的喝彩声中站立片刻就进门去了。太监侍女鱼贯而入,十口木箱依次卸车,四个杂役两前两后小心抬进门内。看热闹的百姓没想到如此简单,大失所望,三三两两地四散开来。有几个文士摸样的男子聚在一侧,低声议论。
其中一人道:“上次太子大婚,骑马游街,身后的小婢女随手一撒,就是银叶金花,疯抢的人几乎把整条街都掀翻了去。怎么这次宁王迁新府,一个子儿都不赏呢?两兄弟行事倒是差天共地。”
另一个头戴暖耳的人笑道:“太子张扬,宁王低调。但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人好不怕出名迟。太子那等奢靡,只能哄老百姓一时欢喜,宁王务实,才是治国栋梁。”
站在一旁的绿衣文士听后击掌赞道:“这话一点不假,太子哪个月不要出城游玩狩猎几回,哪次出城身边陪同没有十来个?个个锦衣玉冠,看上去潇洒,可是一入山庄,四周的村民不是上供鸡鸭鱼肉,就是出门为他们准备木材,所得也不过一丈锦缎料子。而他们快马穿梭闹市,也不懂收一收缰绳。你看宗太师,弄走了杨丞相,连御史,自己一个人掌权,真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手捂嘴边偷偷地道:“听说每年外地官员恭奉贡品,都要备两份,一份送皇宫内库,一份悄悄送进太师府。”此言一出,四周哗然。
最边上一位胡服男子怒道:“宗老鬼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前几天,宁王联合御史台将大理寺卿李承告上御前,指他贪污枉法,滥用私权十余罪状。李承当年诬陷韩正贤,谁都知道是宗琪恨他不肯与自家联姻,私下指使。这次李承倒了,正好可以将宗琪牵出来,一同论处。”
这几个文士学子低声议论,一字不漏地被坐在一旁的闻静思听入耳中。他虽知这些传言之中有不尽详实的地方,也没有一一纠正他们的必要。看够热闹的雁迟坐回闻静思身边,颇有意味的道:“他也算是说到做到的守诺君子。”
闻静思知道雁迟所谓何事,点头笑道:“他一贯如此,从不轻易承诺,但是凡有承诺必然遵守。”
雁迟又道:“依你所见,宗琪这次会不会倒霉?”
闻静思微微低头,思索了片刻,轻轻摇了摇头。
闻静思觉得萧韫曦绝不会现在去动宗琪,然而事实确实如此,他的弹事上只列举了李承的十余罪状及合伙同谋,一字未提宗琪。萧佑安看后,当即交由闻允休处理,凌云将掌握的所有证据全送往刑部。
三日后,闻允休递了审理案卷,次日,萧佑安亲自批复。处理之快,比当年李承诬告韩正贤更为迅速。宗琪战战兢兢的过了几日,直到李承及一干同伙下了死牢,才终于回了魂。
半个月后,西市口,李承满门抄斩,涉案的另外三个人也丢了头颅。
徐谦委托之事到此已毕,魏玉英也顺利升迁为大理寺卿。宗家在此事上一反常态,并未为难。萧韫曦这边一帆风顺,闻静思闭门苦读也渐入佳境,却不料年关未到,竟被一张喜帖将喜庆之气给生生变成了心头的一片痛惜之情。
闻静思一心读书以备明年科举,自然对文人士子之间诗会茶会这类的邀请能推则推。萧韫曦知道他全心投入,忍着不去打扰。有时实在思念,便悄悄从闻府角门进入闻静思的小院,也不敲门入内,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小院的石凳上,越过窗口看着他低头吟诵,提笔书写。鼻尖充盈着院子里冬季花木的清芬,一如记忆中闻静思肩颈的味道。有时闻静思抬头看见他,他也只淡淡一笑,一言不发起身便走。次数多了,闻静思隐约意会过来,即便眼角余光发现了,也当做没看见。屋里的人看书,屋外的人看人,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扰谁,十分和谐。
直到有一日,史逸君的书童前来拜见,递上一张大红喜帖。闻静思展开一看,竟是史逸君的喜宴。他微微一愣,谢过书童,盯着喜帖怔怔出神,满脑都是当年清涟的欢喜和史逸君的哀戚,连雁迟走近身边也未察觉。
雁迟见闻静思面带惋惜之色,顺着他的手将帖子中的字句一一看完,担忧道:“依我所见,范家地位不如闻家,父子在朝中也不算才华横溢之人,出嫁的大小姐有几分才气,但这二小姐只有贤淑之名,才华品貌都配不上你。等明年你考得了状元,说不定宁王将公主说给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闻静思不知道他怎么会说自己与范家小姐,听得是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正色道:“阿迟,我与范家小姐并不相识,只是觉得史大哥娶妻,太突然,太快了。”
雁迟微一愣神,满脸尴尬道:“我见你面色不佳,以为史公子横刀夺爱。是我误会你,真是对不住。”说罢,拉过椅子在他身旁坐下,劝慰道:“史公子今年二十有一,不算小了,我二师兄就是这般年纪娶了小师妹。莫非史公子另有佳人在心头,不能此时娶妻?”
闻静思心下觉得史大哥或许有苦衷,又不想将他旧事宣扬出去,模拟两可地道:“史大哥心上人前几年意外去世,我以为他会晚些再娶她人。”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可笑。记起当日史逸君因清涟之死哀恫至极,陪葬了数样心爱之物,连家传长子的碧玉戒指都亲手戴在清涟的手上,一同入土。他几乎是一边惋惜清涟的早逝,一边为史大哥的终生不娶至死不渝而感慨。如今四年尚未满,史大哥就广发喜帖,昭告天下喜结良缘,怎能不让他感到世事无常,人心不恒。
为了避开来年科举,史逸君的婚宴定在十一月底,府中的鸣泉院举行。嫡子大婚,喜庆之极,场面隆重,请的人并不涉及官场皇家,除了自家旁系的长辈晚辈,两家交好的世家也一并请到。闻家作为史家姻亲,送了几件重礼,族中地位颇高的几位也被请来观礼。十五桌人将诺大的鸣泉院占了个满满当当。史逸君一早出门迎亲,喜乐震天,隔了几条街都能隐约听见观礼百姓的欢笑。
闻静思同弟妹一起跟随父亲坐在一桌。他潜心读书,已许久不曾和史逸君谈书论道,同去诗社参会,连他什么时候纳采纳吉都不知道,只觉得满目艳红,心底却是一片凄冷。闻静林坐在他身旁,低声和么弟小妹一一讲解府中的布置,迎亲的过程。闻静心一手卷绕着鬓边的秀发,一手顶玩桌上官窑精制的茶盏,边听二哥滔滔不绝,边抿嘴微笑。闻静林见她似听非听,漫不经心,佯装气恼道:“我跟你们说正事,小妮子不好好听。以后大了要出嫁,别闹出笑话来被人说没规矩。”
闻静心满不在乎地把头一扭,“哼”了一声,轻声朝长兄道:“大哥,我听薛家姐姐说,史大哥以前有个倌儿做情人,后来死了,史大哥伤心了好久,是不是?”
闻静思骤然听她提起史逸君的往事,下意识瞄了父亲一眼,见父亲并无表示,偷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道:“现在不合时宜,回家再说。”
闻静心皱了皱鼻子道:“薛家姐姐还说,史大哥去年到清凉寺进香,巧遇范家二小姐,一见倾心二见失魂,只是碍于太后殡天才不敢迎娶。一般男子哪个不是考了功名才向心仪女子提亲,他这么着急,连这几个月都等不了,薛姐姐失望得很。我要嫁人,便绝不嫁史大哥这样的,山盟海誓恩爱一时,情人死了却和别人相守一世。”
闻静思见她越说越不着边际,唯恐外人听去伤了两家和气,沉下脸来低声训斥道:“阿心,你越来越放肆,这些话哪里是现在说的!”
闻静心难得见长兄动怒,虽说不怕他,但也心知不能继续失礼,弯了弯唇不再言语。她静了下来,身后不远处却转过一位穿着紫貂夹袄的男子来,也不知听了多少,开口直朝闻静心道:“年纪虽小,心眼却大。要是我,也不要他。”
他轻声一句话,把几人都吓了一跳。只闻允休淡淡笑了笑,抱拳为礼道:“萧公子。”却不站起身。
闻静思这才回过神,连忙要起身致礼,却被萧韫曦用力按住肩头坐了回去,耳边听他笑道:“我今日只做新郎的好友,不做宁王。你真要学学闻公,该有礼时,一丝不苟,不该有礼,八方不动啊。”
闻静林看着自家兄长被训,不但不袒护,反而顺着萧韫曦道:“大哥太过正经,有时觉得无趣得很。”
萧韫曦淡淡递瞥了眼闻家二公子,并不表态,一双笑眸看向闻静心道:“小丫头不嫁史逸君这样的,想嫁谁呢,说来听听。京城各家适婚的名门公子我还是了解一二的,也好帮你把把关。”
闻静心一听萧韫曦说起这话题,顿时来了兴致,连长兄的眼神示意都装做看不见,双眼晶亮,眉飞色舞道:“若说京城女儿家的意中人,首选自然是宁王啦。样貌好,才学高,掌权势,又多金,哪家女儿不喜欢。”
萧韫曦嘴角一抽,笑容顿时僵在唇边,下意识地垂眸,目光掠过闻静思的脸上,见他无喜无忧,心中不由既安心又苦闷,勉强笑着应对闻静心道:“我怎么不知自己竟然这样出名了?”
一直闭口不言的闻静云这时忽然插口道:“小妹七八岁的时候不是还说长大了要嫁给大哥么?怎么现在看中宁王了?”他脸上一本正经,说出的话却让人捧腹大笑。
闻静思只略微皱了皱眉,萧韫曦忍笑忍得辛苦,闻静心却难得的涨红了脸,气恼地一做鬼脸,辩驳道:“宁王本人自然好,却生在皇家,礼仪多如牛毛,正妃之外还有侧妃姬妾,不好不好。大哥虽然沉闷了些,却生性仁善纯良,比样貌才学也不输宁王,又会照顾人,才是良人首选。宁王之好,一眼就能看得出,大哥的好,是细水长流,慢慢相处才能悟到。”
闻静心一番话说完,犹自得意洋洋。萧韫曦听了心里一阵阵发苦,这些话正中他心中的隐忧,又不能当场为自己辩护,实在是有苦难言,憋闷得很。闻允休笑眼看着儿女与宁王说笑,并不打断干扰,听到女儿这般谈论,也只是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喜乐与看客笑闹声沸沸扬扬,新娘的喜轿已抬到了史府门口,喜乐骤然停止。闻静思跟随众人站起身来,微微捏了拳,屏息凝神地看着史逸君一身大红喜服,满面红光,神采飞扬,小心翼翼地护着范小姐来到厅堂之上,跪地给先祖进香。闻静思心里清清楚楚,自己该默默祝福史大哥百年好合,走出情殇,却觉得那身喜服刺的自己双目酸痛,记忆中清涟的灵巧与文弱如鲠在喉,让他说不出一句该说的话。他微微低下头,萧韫曦就站在眼前,绣了青竹的袍角露在夹袄之外,不由淡淡一笑,君子如竹,争风逐露,竹本无心,君子无情。

第九章 此情何须问苍天

闻静思独自从鸣泉院一路行至漱玉台,来往仆役见惯了他,只和气地问候,并无阻拦。酒宴虽喜,却压抑重重。闻静思敬过酒,观过礼,不愿再待下去,趁众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漱玉台是个八角金碧琉璃瓦亭,临近史府的花园,幽静雅致。他少时来史府,除了史逸君的小院,来得最多的就是这里,近几年读书为重,慢慢少了走动,如今旧地重游,却没有旧时轻松天真的心态了。他往亭中一坐,顾不得仪容仪态,稍稍扯松了领口,斜斜靠在黑檀木柱子上。远处廊灯点点,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再远处,欢喜笑闹阵阵传来,时响时静。闻静思闭上双眼,黑暗席卷而来,将一点酒意都化作十分疲倦。他独坐了半柱香,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睁开双眼,便是萧韫曦负手微笑,由远及近缓缓走来。一身的雍容尔雅,挺拔风流,连浓重的夜色都遮掩不住。闻静思站起身,还未从刚才的沉思中走出,心中就像浸了水的书册,墨迹洇散,空茫一片,直到他站定面前,也不知该说什么。
萧韫曦难得见他神游天外,笑意更浓,走到一边,伸手扯下亭上束好的风帘,将大半边亭子都裹了起来,才回身拉了闻静思坐下道:“冬日风寒,你又喝了酒,小心明天起不来。”看他眼底渐渐清明,六神归位,又道:“你今日反常的很,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和我说说,别一个人闷在心里。”
闻静思将身体侧向萧韫曦,拱手致礼后才道:“史伯父待客的酒太过香醇,多饮了几杯……”他话尚未说完,就被萧韫曦扬手打断道:“怕醉酒失礼,就跑到这儿来醒酒。静思,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儿那样好骗?去年我生辰,诗琴坊二十年的钓仙翁我灌了你三杯,也只是让你微醺,头脑可清楚得很。史传芳的问客来你宴上只饮了两杯就要醉?”他话音一顿,双眸灵光一闪,两指捏上闻静思的下巴,别有用意地道:“难道你的酒和我的不一样?来!让我尝尝看!”说着便要倾身吻下去。
闻静思心头大惊,口中连呼“不可”,一边扶住萧韫曦的肩膀去推,一边头颈向后仰。不料他坐得离柱子太近,竟然一头撞在上面。萧韫曦吓了一跳,立即松了手,看他捂着后脑,脸上甚是委屈,又不敢训斥,实在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不过是让我一尝朱唇,弄得好像要失身于我。”这荤话要放在白日,定能看到闻静思满脸的羞红,只可惜月光再盛,也不如阳光一缕。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心疼地轻轻抚了抚闻静思的痛处,略略端正脸色道:“你是不是在想史逸君的旧情人?”
闻静思微微一愣,垂下眼眸,不再隐瞒,如实道:“王爷也知道这段旧事?”
萧韫曦收回了手,道:“这事就算史传芳掩得再好,也会传出来,可惜了佳人命薄。他叫什么名字?我只记得他弹得一手好琴。”
闻静思道:“他叫清涟,是椒兰阁的琴师。”
萧韫曦点了点头,知道他刻意隐去清涟男妓的身份,是避免尴尬。不由长叹一声,放松全身靠在石栏上。“记得当年史逸君用情颇深,听你说他连家传之物都送出去了。真没想到,伊人早逝,他那么容易就放下旧情。我见他今日欢喜的样子,不像作伪,反而是一片真心得以迸发,十分满足。”他双手笼袖,脸上有淡淡的伤感。“如果换做我,心中既有了这样美好的人,定待他如珠如宝,不离不弃,让他大展鸿图,百世流芳。若他先离我而去,我此生也绝无二人。以一片赤诚报答他一世真心,祈求生生世世做我的妻子,让他无怨无悔。”
闻静思听他这样无遮无掩地表露自己对生离死别的看法,心中的震憾之情难以言喻。他想不到身在皇家的萧韫曦,能有这样的深情厚意。记起父亲也是孤身一人走到今日,心里既钦佩两人的意志,又遗憾自己的一生中,再也遇不上这样一个完人。他无言地坐了许久,放纵自己沉溺在那话中的甜醉里,直到萧韫曦扭过头来看他,才怔怔地道:“殿下站在高处看,自然和平常人家不同。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平常男女婚嫁,大多是从未谋面,毫无感情可言。即便两人相爱结为夫妻的,我朝也断无一方逝世,另一方不许再婚的条律。世家子弟联姻,多注重门当户对,利益为先。像王爷这样只娶心爱之人,一生忠贞,实在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当得起情中圣贤。史大哥自清涟死后,伤心了许久,这次能从情伤中脱身,放开胸怀,并无过错可言,负心一说。该拿时拿得起,该放时放得下,也是真丈夫。”
萧韫曦笑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和声道:“若是你呢?”
闻静思微微一愣,想起父亲曾提起婚姻之事,口中尽是苦涩之味,思索了片刻才缓缓道:“阿林说得对,我是极沉闷无趣的一个人,恐怕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的人。若有人能一辈子忍受得住,我便很满足了,哪里还会去想着再娶。”
萧韫曦心底默默一叹,长臂一展,搂过闻静思的肩膀,沉声道:“你二弟虽说你正经刻板,史逸君却说你极重感情,容易受伤。你尚未立业,可慢些成家,定会等到一辈子对你好的人。”
闻静思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心中却道:“我即便等上一辈子,也只是等来一场空。”
萧韫曦拥着他坐了许久,直到身上感到寒冷,才想起一事,问道:“那个雁迟还在你处么?过几日让他来我府上一趟,我有事交待。”
闻静思经他一说,也想起原来的打算,当即应承下来,定下两日后带雁迟过府拜访。
即便两人再是珍惜相处的时时刻刻,要分开时还得分开。酒宴的欢声笑语渐渐寂静下去,两人在漱玉台依依不舍地执手言别,一前一后回到鸣泉院,和主人家道喜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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