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沉碧玉 番外篇完本——by白眉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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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静思摇了摇头,正色道:“国家国家,自然先为国,后为家!”
薛孝臣一怔,盯着闻静思看的双眼尽是诧异之色。他看着这个人慢慢长大,心智成熟,从四方书院美名扬,到手握宁王私印权压人臣,这一路走得坎坎坷坷。幸而为人正直,无有私欲,颇重名节,于宁王,于朝廷,真是百利而无一害。
闻静思从户部出来回府,刚过了巳时。虽未至盛夏,阳光已带了几分热辣。他缓步行走在街上,临近饭点,只有酒楼茶馆热热闹闹,外面行人稀少,连贩夫走卒也凑做一堆懒懒散散地谈天说地,无心生意了。
闻静思边走边看,刚接近一处果子摊档,一不留神,差点和买完了枇杷转身离开的人撞成一团。闻静思悴不及防之下,反应也敏捷,及时收了脚步,身子却往前冲了一冲。不料那人眼疾手快,撒手丢开枇杷去扶他,等他站稳了,两人一照面,竟是自己家里的阮姓护院。那阮护院见了闻静思,恭恭敬敬地一抱拳道:“大公子,真是对不住。”
闻静思看了看地上的枇杷奇道:“你怎么在这里?”
阮护院指着对面的茶楼道:“我陪小姐出门会客,那客人得了风寒,有些咳嗽,小姐便遣我来买枇杷与他吃。”
闻静思看他将地上完好的枇杷拾起来,又将摔坏的捡给摊主丢弃,不禁又道:“你知道是哪位客人么?”
阮护院道:“是林家的公子,单名一个稳字。”
闻静思微微一愣,林稳是当年和他同考科举之人,落榜后寄住在堂兄林溪之家里。他为人沉稳,读书用心,不喜喧闹,与自己一样甚少参加城中名门子弟的诗酒茶会,因而两人在郊外一别之后,也只有送史逸君出城的那一回遇见过,可从未听闻他与自家小妹有来往。闻静思怔怔地盯了会儿茶楼,直到阮护院唤他才回过神来,淡淡地道:“你去吧。”
闻允休午时大多在官衙用堂馔,甚少回来府中用膳。因而缺了父亲的桌上,四兄妹加一个雁迟便少了一分礼节,多了一分笑闹,闻静林和弟妹们抢菜那是时有发生,屡禁不止。
闻静思和雁迟与两个弟弟坐在餐桌上,许久不见小妹回来,闻静林饿得边唉声叹气,边数着自己帮三弟带着人下茶庄看货样,跑前跑后一个上午,茶水喝下无数,早就饿了。闻静云则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厅堂外的小路,似能将小妹凭空看出来一般。雁迟耳听闻静林絮絮叨叨,忍不住打断向闻静思道:“要不要出门寻一寻?”
闻静思舒展了紧蹙的双眉,回头吩咐身后侍奉的仆役去茶楼寻人后才道:“我们不等了,动筷罢。”
闻静林就等着兄长这一句话,提起筷子伸向鸡腿,动作之迅速,雁迟看了也自叹弗如。这边四人饭过一半,那边小妹就已传来了消息,说是应友人之约,不回家吃饭了。闻静心虽说一贯的爱笑闹,却绝对不是这般忘了兄长在家等候之人,应有的修养礼节一丝不缺。
闻静林听到仆役如是说,扬了扬眉,对身边的兄长道:“她以往爱和薛家姑娘史家小姐一起,评个诗书丹青,游玩林园。遇到林家公子后便愈发没有女儿家的样子,整天往外面跑,今天居然不回家吃饭了,真要好好管管。”
闻静思淡淡的一声“好”,继续低头吃饭。饭后,闻静林和弟弟回房午休,闻静思则与雁迟来到书房,谈论早朝时的见闻。从越国女帝整岁寿辰的使节队伍,一直说到门下省侍中顾大人以年迈为由辞官归故里,朝中分成两派,宗党推举宗琪,闻史一派举荐闻允休接任。闻静思尚未问清事情的细枝末节,便看见书房门口探出一个头,正是归来请罪的闻家小妹。
雁迟见她站在门口手足无措,会心一笑,朝闻静思道:“你们先谈,等我晚上回来再与你细说。”
闻静思看着小妹对离去的雁迟甜甜地唤了声“雁大哥”,才走进书房,淡淡一笑:“吃过饭了么?”
闻静心难得没有左围右绕地缠去过,而是乖乖地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我在茶楼吃过了。”见兄长点点头,又去看桌上的书册,壮起胆来道:“大哥就不问么?”
闻静思抿了抿唇,合上书册柔声道:“林稳颇有君子之风,你又懂得是非轻重,我何须操心。你想说时便会说,我何必去试探你。只是往后出门久了,派人传个信回家,莫要人担忧。”
闻静心乍一听兄长这样说,心中十分感动,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当年大哥落榜,我心有不甘,跑去林府要质问林大人。结果林大人不在府中,林溪之又不敢应对,便推了子均来。我见他将事情始末分析透彻,条理清楚,言辞之间对大哥十分敬重,心中也消了气。后来听人说他也落了榜,寄住在堂兄家里,是个勤奋好学,善良寡言之人,心里也有些许好奇。”说到此处,见兄长面上只有诧异,并无不快,这才稍稍放下心,继续道:“直到上个月,我与史姐姐相约去诗琴坊给她母亲挑选寿礼。她看中柳清晨的一幅蟠桃寿宴图,正欲买下,恰巧子均也在,发现那图是赝品。诗琴坊秦老板大怒之下,道出这图是宗琪所售,他以为宗琪财势巨大,定无假冒可能,也就未仔细验看。这事一出,我便对子均有几分好感,后来几日,史姐姐忙于母亲生辰,我便替她宴请子均做谢。详谈之下,觉得此人心胸宽广,是非分明,极有抱负,与大哥有几分相似。”闻静心说到此处,低眉敛目,闭口不言了。
闻静思眼中的笑意渐渐渗透至五官,使整个面容霎时动人起来。“你待人之好,倒是细如微毫,面面俱到。”
闻静心难得听大哥玩笑,知道是在说自己买枇杷为林稳止咳,不禁又是羞赧,又是高兴,撇撇嘴笑道:“我见他咳得难受还来赴约,便情不自禁想要安慰他。这不过举手之劳,哪里比得上大哥对宁王之好,全权主持后方,让他安心在殷州打拼。”
闻静思笑容一凝,想到萧韫曦到达封地报了平安之后一直没有消息通传,笑容之中也凭添了几分担忧。这担忧之情却如春芽萌生,尚未成长便被他强自压在了心底,话题重新回到林稳身上。“我虽与林子均来往不多,也知道他在城中的世家子弟里名声甚佳。林老大人教导晚辈极严历,子均虽是亲弟之孙,也不会放纵一丝一毫。你与他亲近,我是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你总去打扰子均,唯恐累他学业停滞,于他并不是什么好处。”
闻静心虽不喜欢兄长的处处谨慎,也知道所说不假,无奈道:“唉呀,又不总是我邀约,大哥别都怪我头上嘛。”
闻静思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他看着小妹从粉嫩可人的娃娃长成婷婷玉立的少女,从咿呀学语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大方地将心事宣之于口,对比自己那未及开花便已埋没的思慕,真是令人羡慕不已。那一句情不自禁,何其真实,情到深处,谁能自持?即使自己夜里辗转难眠,苦苦压抑,又哪里敢说这些年从未逾礼半步,只是将相处的一瞬分成千万份,一份回味千万年罢。
送走小妹不及半盏茶时,就有仆从送来林稳的拜帖。闻静思看着帖上工工整整的小楷,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书册,让仆从将人请至清霜馆的小厅。
林稳被人恭敬地一路带往内院,看着府中亭台楼阁之精巧,花草树木之丰美,心中的忧虑之情没有减免半分,反而将吊起的一颗心扯得更高了。因而,林稳在小厅门前见到闻静思一身华服,面带微笑亲自迎接,几乎羞惭的连头都抬不起。他这一紧张,呼吸不畅,喉咙更是发痒,一个没憋住,连忙止步,捏了衣袖捂着口鼻侧身咳嗽起来。闻静思稍稍敛去笑容,上前五指并拢轻轻叩击林稳的背脊。林稳发现是他,连连摆手,将咳嗽生生压了下去。闻静思见他涨得一张脸庞红润似果,双眼含着咳出的泪花,满面倔强与惊惶,不由引他入厅,柔声道:“好些了么?”
林稳小心吸了几口气,才缓缓道:“多谢闻兄。”
闻静思请他安坐,自己舍了主位坐在他身旁,笑道:“子均,我与你交浅言深,何必如此生疏。”
林稳见他如此真诚,心中更是难受,咬牙起身,朝他一揖到底,道:“闻兄,小弟此来是负荆请罪。”
闻静思微微一怔,盯着林稳的双眸闪过惊讶、疑惑、了悟等诸般神色,最终都化作了感慨,埋藏在了幽深的眼瞳里。林稳被他看得愈加拘谨,正要再说,从门外袅袅走进一个绿裙婢女,手捧茶盏,为两人奉茶。林稳被她一打岔,口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头却垂得更低了。闻静思待婢女退下,轻声道:“子均何罪,我怎么不知?”
林稳定了定心神,缓缓道:“闻兄,小弟此来,是与小姐有关。上个月小弟去诗琴坊观画,巧遇小姐,听她评说坊中柳清晨的《蟠桃寿宴图》是赝品,分析的有理有据,丝丝入扣。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令小弟十分佩服。后来与小姐相谈之中,才知道小姐在京城中是瓷画金石方面的行家,眼光独特,常能看出不一样的细节之处,平日喜好也与小弟十分相近。那次之后,小弟常约小姐,名为游玩,实为谈心,相处越久,小弟越是觉得小姐率真聪颖,豪爽开朗,更有一颗难得的玲珑心。因而……因而小弟对小姐,心生……爱慕之情。”他说到此处,扭头轻轻咳了片刻,也不知是羞赧还是身体不适,脸都红到了脖子根,连看都不敢看闻静思。“今日闻兄遣家仆寻人,小弟才惊觉常常邀约小姐出门十分不妥,特来向闻兄告罪,望闻兄切勿责怪小姐。”
闻静思听他所说和小妹虽有出入,往深处想,却是情人间的相互赞美,又见林稳坐立不安,又羞又惭,不禁心中一叹,道:“子均不必担忧,阿心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为人处事有几分男儿的豪爽,分寸掌握得也算得当。她已及笄,我虽是她兄长,却不能干涉太多。你若不是一时心动,有长久的打算,便慢慢和她相处罢。只是学业不能荒废,顾小失大就不是男儿所为了。”
这话乍一入林稳的耳朵,就直直堕入了心窝,真是又惊又喜,先前的惊惶全然换做了感激之情,冲着闻静思一揖到底,道:“多谢闻兄成全。”声音都带着细细的颤抖。
闻静思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将他扶起。“子均是不是要改口了?”
林稳这才解开心中郁结,笑着唤道:“君谨说的是,我往后定加倍用心读书,绝不辜负君谨和小姐的一片心意。”忽而想起一事,又蹙眉道:“闻大人那处,我晚上再去请罪罢。”
闻静思见他心中之事丝毫藏不住,一喜一忧全映在脸上,可谓心无城府,一片坦然,不由道:“父亲那边,我试探下他的口风,以你名声之佳,也不是难事。”
林稳略略思索了片刻,正了脸色道:“如此,多谢君谨成全之恩。”
晚上,闻允休回来之后,闻静思趁着与父亲商讨朝中事物的空档,将小妹近来与林稳走得颇近一事略略提了两三句话。闻允休脸上并无多大惊讶,似是早有所料。边低头整理书信,边道:“我迟早都要将这家业交到你手中,阿心又是你照顾着长大,这件事,你做主看看罢。”
闻静思不料父亲是这样的打算,只觉得双肩上的担子之重,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担子虽重,也是他做为长子绝无旁贷的责任。于是,唯有点点头,淡淡地道了声“是”,便将话题又转回朝廷的繁杂事物当中去了。
闻允休既然答应了萧韫曦教导儿子立足于相位,就没有懈怠承诺的理由。虽然凭心而论并不认为自己这个最出色的儿子,能够做到以仁善有余钢断不足的性子胜任丞相之位,但是对于宁王的维护协调之力,却从未质疑。因而每日将朝野大事拿来与闻静思细说,从中分析不同的处置方法,各方势力的平衡。这些事他从前也在做,如今不过讲得更深更透彻,让闻静思看到这个权利的顶峰,那些被光鲜外表覆盖着的黑暗与龌龊之处。
五月初五端午节过后,闻允休接到升迁诰敕,正式接任门下省侍中之位。虽与尚书令李洵,中书令王榕这两位老臣同为外相,却比身处刑部要更为艰难。一则,李洵与宗维是多年同窗老友,尚书令之位也是靠宗维提携得来,职责上是奉旨行事,朝中上下皆知他奉的是谁的旨。二则,王榕看似立场中立,不偏不颇,但紧要关头上,不白就是黑,虽不会给闻允休带来麻烦,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帮助。三则,门下侍郎宗承是宗维长子、宗岳之父,闻允休胜过宗琪坐在侍中的位子上,真可谓前有狼后有虎的境地。然而这侍中之位越不好坐,越是需要闻允休去坐,既是因为他处事周全细致,又是因为平衡两党的权力。闻静思眼见父亲身处在夹缝中,未及半百便已生华发,心疼又气恼,恨不得天降神兵,将朝中污秽一扫干净。
闻静思这边正忧心父亲,殷州那边却来了奏章。
殷州首府锦屏每年端午的龙舟都在玉龙河上举行,今年连日暴雨,只能一延再延。雨停之后,百姓盼望补回龙舟赛,宁王视察河岸堤坝,发现许多年久失修之处,劝回了附近城乡的百姓后,当即上折朝廷,望下拨白银十万两用以修补堤坝及观景台。这一折层层上报,到了李洵处便停了下来,近十天也未见动静。他不动若山,闻静思却等不及了,一大早便候在户部官衙长官的房门外。薛孝臣上朝回来,见他神色严肃,心中对他所想之事有几分知底。果然,两人一坐定闻静思便提起殷州上折一事。薛孝臣缓缓捋了把胡须,沉吟片刻才道:“贤侄既然问到此事,我也就实话对你说。十万两是外相便宜之权,无需过问皇上即可下拨。李大人按下不表,有对宁王警示之意,也有对户部掌控之心。”
闻静思叹道:“果然如我所料。薛大人,若宁王在朝中,可否直接批示?”
薛孝臣微微一怔,扬眉道:“职责所在,自然可以。只是从未有自奏自批的先例。”
闻静思心中暗嘲:“宗家所破之例还算少么。”表面上只缓缓摇头道:“既然是职责范围之内,便好办了。请薛大人令人拟下文书,我持宁王私印盖之。”
薛孝臣深深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架上,取过一卷空白绢轴,提笔酎墨,边写边打趣:“贤侄这一盖,可是要把李阁老给得罪了,往后少不得要过五关斩六将。”他写得极快,话说完不过片刻,就已拟好了文书,轻轻吹了一吹,翻转摆放在桌案对侧。
闻静思从衣襟内袋中取出贴身收藏的锦囊,捏着玉印轻轻压过朱砂台,在署名薛孝臣的尾处,郑重地盖了下去。“堤坝之祸,每朝都非常重视,三年一小固,十年一大修。既然李大人不惧得罪殷州百姓,父亲与我又何惧他设下的重重关卡!”
薛孝臣心中大叫了一个“好”字,抚须微笑。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如今,处事越来越果断,越来越显露出他品性中美好的一面,仁爱、坚韧与正直。
时至傍晚,闻静思与父亲一同回到家中,用过晚饭就一头扎进了书房。雁迟沐洗之后寻过去,只见他端坐书案后,双目怔忡,面前铺着一张君子兰暗纹信笺,笔尖墨汁饱满,迟迟未落一字,心中一阵长叹。悄悄走上前去,轻手为他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水。闻静思耳听盖杯交接的声音,看了他一眼,放下笔,不知所措地咬了咬唇。雁迟被他这幅窘态逗乐了,笑道:“写个信而已,又不是写情书,怎么还要打腹稿?”
闻静思瞪了他一眼,双颊绯红难消,镇定了心神道:“宁王只在到达禹州来信报过平安,之后一直没有书信。我忽然去信打扰,实在不知该不该。”
雁迟笑道:“这有什么该不该,思念可写,叮嘱可写,连公事也可写。一般交情都会三言两语问候几句,何况你们这般的青梅竹马。”
闻静思盯着信笺上的兰花暗纹,缓缓吐尽一口气,舒展开眉目,提笔酎墨,将一腔心意尽数托附在这一片薄纸上。雁迟偏头去看,开头竟是“韫曦”二字,眼皮一跳,闭了闭眼,悄悄退出门外,独留一室清静与安宁。
户部公文与闻静思的信一前一后发出,却同时到达宁王的书案上。萧韫曦憋着一口气赌闻静思先给他写信,本以为这呆子要让自己望穿秋水,没想到耐心未消,信已来到。他轻笑一声,拆开书信,看着熟悉的笔迹在开头规规矩矩写着“宁王”二字,心中又欢喜又无奈,笑着从头看到尾。洋洋洒洒三张信纸,殷殷叮嘱冷暖劳逸,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淡淡的温情,直叫人如沐春风,通身舒畅。萧韫曦看完了书信又拿起公文,发现末尾处是自己的私印,不禁大笑三声,连道“好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