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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趾完本——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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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贺湛举起酒杯相敬。
“祝二哥身体安康,万事遂意。”贺融也道。
“二哥万事胜意!”七郎贺熙紧随其后。
贺秀今日看起来心情不错,与他们碰杯,兄弟三人仰头喝尽。
除了太子与贺僖之外,七郎贺熙也来了,这是近两年里几个兄弟人最齐的一次了,觥筹交错之间,难免平生感慨。
贺秀拉着贺融的手臂,问他:“是不是方才有人让你不痛快了?”
贺融摇头:“没有,都是寻常交谈罢了,今日是二哥生辰,我不会扫兴的。”
贺秀道:“你是我弟弟,更是堂堂皇子,若有人敢对你不敬,就是对我们贺家不敬,你便是宽宏大量不追究,我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句话他故意提高了声调,说给周围的人听,表示不管安王如何,都轮不到外人来教训。
那个主动挑衅的周家小辈脸色一白,忙低下头去,直到宴会结束,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贺秀拍拍贺融的肩膀:“三郎,我们去长廊那边走走吧,那儿有新栽的绣球花。”
贺融知道他有话要说,点点头,跟着去了。
一簇簇的绣球儿开在廊下,粉白紫红,恰似女子鬓边五色缤纷的宝石。
“花开得好。”贺融赞了一句,但他并不知道这些花是李遂安让人栽的。
正如他曾对李遂安说过的,他们对彼此知之甚少,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是开得不错。”贺秀心不在焉附和道,话锋一转,“三郎,其实我没有怪过你。”
饶是贺融心思再敏锐,也被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
“二哥指的是?”
贺秀道:“你对灵州那些商户下手,其中也有陆家,我看在陆家的面子上,曾手书一封,帮他们向你求情,虽然后来你并未法外开恩,但我知道,你刚到那里,需要立威,他们贪得无厌,咎由自取,谁也怪不得。而且我知道,你没有像对付周恕那样对付陆家,已经是给我面子了。”
贺融一笑:“多谢二哥体谅。”
贺秀也笑:“是不是在你心里,我从来都是蛮不讲理的?”
贺融:“自打二嫂去世之后,我只怕你伤心过度,一味钻了牛角尖,但如今见你开朗大度,总算放下心了。”
贺秀哈哈笑道:“你也不必捧我,什么开朗大度,我不过是想明白了而已,几个兄弟里面,除了太子之外,你们几个一直都很不错,五郎与我同母,自然不必说了,当日我伤心欲绝,失了心智,与太子几番对上,也是你从中转圜,说起来,你去灵州,未尝没有夹在我与太子中间难做的原因吧?要不我去与陛下求个情,让你换个封地?”
贺融摇头道:“多谢二哥的好意,我已经待惯了灵州,不想再挪地方了。”
“虽然是前线,但也意味着时时有打仗的机会。”听贺秀这话,好像还有点儿羡慕的意思。
贺融注意到了他的语气。“二哥想离京了?”
贺秀自嘲一笑:“我倒是想,但时至今日,太子如何还会放过我?哪怕冲着李相还在朝堂上,他也不会放心的。”
贺融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贺秀说得对。
之前贺秀在甘州大捷中立功,明明风光无限,却忽然闹出个杀民冒俘,最后不得不让张氏子弟背锅,不管此事背后有没有太子的手笔,贺秀肯定已经将这笔账算在太子头上。
之后嫡皇子夭折,朝野闹得沸沸扬扬,矛头直指太子,太子未必没有怀疑过贺秀。
所以太子派李昀到灵州来,让贺融给贺秀捏造罪名的时候,贺融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贺融终于开口。
贺秀道:“若你是劝我不要与太子相争,那就不必说了,我也曾想过自请驻守边城,是太子百般阻扰,让我去不成,如今他就是想让我去,我也不去了。”
“你和太子的事,我插不了手了。我想提醒你的是,”贺融看着他,“不要与李宽走得太近。”
贺秀面露讶异,旋即有些好笑:“他是我的岳父。”
贺融点点头,神色坦荡:“我知道。”
贺秀沉吟道:“三郎,我不知你与李相有何误会,若你愿意,我可以出面请李相与你私下相见,你们将误会解开。”
贺融暗叹一声,心知自己这一句毫无证据的提醒,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就道:“不必了,李相一直以来,于公于私都无可挑剔,但他毕竟是丞相,而二哥你是皇子,你们俩是翁婿,又都身份贵重,太子忌惮也是正常,若你能与李相明面上保持一些距离,兴许太子也就不会那么针对你了。”
贺秀失笑:“三郎,你何时变得这么天真了?太子现在对我的态度,根本不会因为我跟谁走得近而改变。
贺融点点头:“是我失言了。”
兄弟二人的交谈到此为止,贺秀毕竟是宴席主人,不能离席太久,两人重回宴席,贺融又喝了两杯,就起身告辞,贺湛还当他们吵架了,面露担忧,欲言又止,还是贺融按住他,让他散席再走。
刚回到安王府,贺融就收到了薛潭寄来的信件。
粗略扫了一眼,贺融微微皱眉,将信递给张泽。
“家里还好吧?”他顺口问张泽。
“我本想劝大哥他们与我一道投效于您,谁知却反被大哥教训了一顿。”张泽苦笑摇头,旋即盯住信上的内容,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无暇去说张家的事了。“突厥有异动?”
薛潭在信上汇报灵州近来的情况,说自从上次杀了一批贪污惫懒者,林淼又将军中的老弱病残踢出去之后,练兵卓有成效,但毕竟时日尚短,很多人早已被突厥人历年来的凶名吓破了胆,若是再遇上,未必有必胜信心,又提到最近突厥与凉州均有兵马调动的蛛丝马迹,让贺融他们尽量早点回来,以防不测。
萧豫虽然起兵反叛,立国称帝,但在中原,人们还是习惯性称其为凉州,而不是凉国。
“殿下,咱们是不是早些回去?”张泽担心道。
贺融点点头:“明日我就入宫陛见,请求早日回灵州。”
回京这么多天,被骂了一顿之后,嘉祐帝再也没有召见过贺融,贺融也没有请求面圣,并非因为在与皇帝赌气,而是在等一个机会。
现在这个机会终于到了。
这一次,他带上真定公主,折子一递,嘉祐帝果然很快就召见他们。
“朕不召见你,你是不是就索性耳根清净了?”嘉祐帝见了他,先是一声冷笑。
贺融拱手道:“臣只是怕陛下还在生气,不敢贸然求见。”
嘉祐帝看他心平气和的样子就来气:“朕看你这样,不像是诚惶诚恐啊!”
自打贺融记事起,他就知道父亲的性情有时候跟小孩子似的,高兴来得快,生气也去得快,这倒不是当了皇帝之后才有的毛病,这么多年下来,他也已经学会如何跟对方相处了。
“臣又哭不出来,要不给您笑一个?”
“……”嘉祐帝真想踢他一脚,没好气道,“有话就说,朕没空与你耗着!”
贺融道:“臣收到灵州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突厥人有些异动,所以臣想早日回去,亲自坐镇,也好安心。”
嘉祐帝半信半疑:“突厥刚刚统一未久,他们就迫不及待想要对中原动兵,胆子也太大了吧?”
贺融道:“正因我们都会这样认为,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突厥人也深知这一点,灵州练兵未成,尚无法称得上固若金汤,恐怕随时成为突厥人的目标,尤其还有一个狼子野心的萧豫在旁边煽风点火,更不能掉以轻心,无论这个消息是否属实,臣还是想亲自回去看看。”
嘉祐帝看了他片刻,忽然叹一口气。
“你是不是觉得,朕一直对你不好?”
真定公主还在偏殿候着,没有一道过来觐见,嘉祐帝挥退内侍,这里只余父子二人,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人人都道他对贺融寡淡,实际上几个儿子之中,他的确也是有所偏爱,有所轻忽,但也不至于偏心偏到天边去,对这个儿子的作为一概视而不见。贺融杀周恕,整治商户,秣兵历马,嘉祐帝都看在眼里,他不是不肯定贺融做出来的成绩,只是觉得……
“你太心急了。很多事情,你的目的,也许是好的,但一声不吭就动手,像杀周恕,你完全可以把他关进大牢里,不会出人命,也就不用与周家结下死仇。还有救真定公主一事,你也应该事先与朕说一声,而不是闷声不响就先斩后奏,把人给救回来,凭空给朝廷增添多少麻烦,这些你想过没有?”
贺融皱眉道:“陛下,时不我与,臣只怕还做得太慢太少,如今内有世家,外有突厥,朝廷国库空虚,一旦遇上天灾,当即无赈可拨,若再内外交困,无异于雪上加霜,恐怕社稷危殆,因此当下治人治事,当用重典!”
嘉祐帝不以为然:“言过其实了。”
贺融抿了抿唇,不再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转而道:“陛下,灵州如今虽然从陆范周三家上拿了些钱财,可那些钱,不过是他们历年来亏欠府库的,眼看冬季将至,为将士添衣添被,都须钱财,臣想斗胆请求陛下拨些粮草军饷。”
嘉祐帝皱眉:“你也知道现在国库空虚,还好意思开这个口?”
贺融飞快接上:“若是无粮可拨,那就请陛下免了灵州十年的钱粮赋税吧?”
嘉祐帝瞪他:“你讹上朕了是吧?十年?亏你说得出来,三年,再多没有。”
贺融:“五年吧。”
嘉祐帝气笑了:“你当集市买菜呢?三年,爱要不要。”
“那就三年。”贺融妥协。
三年也够了,他在心里估算。
嘉祐帝道:“朕算是看明白了,今日你来请罪是假,想要让朕免了灵州赋税才是真的,你可真会挑时候,趁着朕对你消了气,好趁机多要一些。”
贺融:“陛下英明。”
嘉祐帝没好气:“滚,明天就走!回你的灵州去!”
贺融拱手行礼,竟也真就退了出去,毫无回头的意思。
嘉祐帝被他气得,差点就把茶杯掷出去。
却见贺融忽然顿住脚步,复又转过身来。
“父亲,您鬓边见白了,还请多保重龙体。”
冷不防这一句,风一样卷入嘉祐帝心头,吹得他微微一酸,刚刚硬起的心肠蓦地又软下来。
“你啊,哎!”父子四目相对,嘉祐帝百感交集,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晌只能道,“朕知道,你一直是个好孩子,现在……先帝驾崩还没几年,朕不好贸然推翻他的决定,再过两年吧,朕给你母亲追封个昭仪之位。”
贺融什么也没说,只默默行了一礼,就退出去。
这一次,再未停留,也未回身。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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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真定公主在偏殿并未等待多久, 就得到了天子的召见。
对这个身份复杂的女人,嘉祐帝的感觉也很复杂。
一方面她是前朝遗脉,那些前朝的公主皇子,有在动乱中早早死去的, 也有是死在贺融的高祖父, 也就是本朝高祖皇帝手里的,改朝换代,难免鲜血累累,可以说, 真定与本朝, 是有血海深仇的。
但另一方面, 她出塞数十年,哪怕现在西突厥已经被灭了,若非她一直维系着西域所在, 早几十年, 中原与西域早就彻底断了联系,有了她, 将来国家若有重新强大起来的一日, 想要收复凉州,打败突厥, 就有了光明正大的名义,因为在那之前,西突厥摄政也曾向中原称臣过。从这一点上,谁也无法否则真定公主存在的意义与功劳。
“公主这几日, 休息得可好?是否出去走走了,感觉如何?”
嘉祐帝和颜悦色地询问,请真定公主入座。
宫殿里的摆设也许有变化,但那些雕梁画栋却是不会变的,顶多上点新彩,许久以前,这里也是真定公主的家,是以她意态自在,并未表露出任何窘迫。
“多谢陛下关心,臣休息得很好,长安一别三十多年,臣出塞前,也很少出宫,如今许多街道更是叫不上名了。”真定公主微微欠身,坦然直白。
“臣没想到,阔别这么久,还能活着回来,享受到朝廷的优厚,臣打从心底,感激陛下,感激朝廷。”
公主的话奉承之中又不显卑微,却还能让嘉祐帝倍感愉快。
“如此甚好,公主府是朕让人按照本朝公主府邸规制修建的,绝无半点马虎,公主劳累半生,如今既然回来,那就安心在长安住下吧,从今往后,这里还是你的家,有什么要求,只管提,能办到的,朝廷一定帮你办到。”
“多谢陛下仁厚,只是,臣有个不情之请。”
“但讲无妨。”
真定公主道:“臣想与安王一道回灵州。”
嘉祐帝愣住。
他还以为真定公主会提出什么修缮前朝皇陵,寻找前朝皇室后人下落之类的,却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是这么个要求,嘉祐帝自然要问原因。
真定公主道:“当年安王只身赴突厥,让朝廷与西突厥从此建立联系,也让臣觉得自己从此有了依靠,不再是一个孤魂野鬼,臣欠了安王一个恩情。后来,又是安王让人千里相救,若非有他,臣现在只怕早就连骨头都埋在黄沙之下了。”
嘉祐帝脸上一热。
“公主可是还在怨怪朝廷当时没有下令去救你?”
真定公主摇头道:“陛下言重了,朝廷有朝廷的考量,大局为重,不可能为了我,贸然与伏念开战,臣万不敢有怨望。安王以皇子之身,愿亲自镇守灵州,臣在突厥多年,跟突厥人打交道,凡事也能帮忙出点主意,所以臣希望跟随安王前往灵州,尽微末之力,也算全了我与安王之间的恩义。”
嘉祐帝被她一席话说得心潮迭起,一时感慨真定公主的仗义,一时又想,真定公主与贺融之间,不是母子,却又胜似母子,如今太子与纪王相争,势成水火,也不知哪个儿子肯这样对自己。
思及此,嘉祐帝不由意兴阑珊,连带交谈的兴致也寥寥无几。
“既然公主心意已定,那朕也就不强求了,公主的家永远在长安,你随时可以回来,朕赐下的一切金银,你也可以随意带走。”
真定公主忙起身谢恩。
平心而论,嘉祐帝待她足够厚道了,不管内心作何想法,都已经给到能给的最好的东西,就连真定公主也挑不出半个不好。
没回长安之前,她曾想过,若有生之年能回长安,落叶归根,此生无憾。
但如今回到长安,她却忽然觉得,我心安处是故乡。
而长安,那座记忆之中的不夜城,年少时追逐嬉戏的巍峨宫殿,早已在记忆中模糊,远去,消逝。
“陛下,臣还有一言,恳请陛下正视。”她道。
“讲吧。”
“先前安王曾上疏,指出伏念统一突厥之后,将会把矛头对准我朝,以臣对伏念的了解,安王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如今虽然看着一切风平浪静,但战争也可能随时一触即发,还请朝廷早作准备,以免届时陷入被动局面。”真定公主郑重道。
贺融这样说,真定公主这样说,前不久,甘州陈巍上疏时,也提到类似的想法,其实朝廷也不是没重视,几个边关重镇,一直有府兵驻守,嘉祐帝闻言就颔首道:“朕知道了,朝廷近期会商讨针对突厥的对策。”
该说的都说了,真定公主起身告退,离开紫宸殿。
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眼望前方宫门重重,台阶无数,回望身后大殿空旷,雕花繁复,天子独坐御案,身形萧索,忽然间,她的心里像是放下的重重枷锁,前所未有轻快起来。
她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一直未曾放下的耿耿于怀,那是令狐氏皇脉被夺,江山社稷易主的仇恨,她总是告诉自己,时移世易,烟消云散,一切过往早已随着岁月消逝,没有万世不变的皇统,也没有千年不改的江山,就算不是贺氏,令狐家的江山,也会被其他人取代,归根结底,得民心者,顺应天下者,方能笑到最后。令狐家的江山,并非丢在贺氏手里,而是丢在了自己手里。
而今,贺氏也走到了这样一个拐点上,往前一步是未知苍茫,退后一步,则可能是万丈悬崖。
何去何从,身处浪潮之中的人,永远不知道浪会往哪个方向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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