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完本——by梦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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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屋及乌,刚被流放到房州时,贺泰还沉浸在失落与愤懑中,不愿多看这个儿子一眼,但后来,贺融凭借着自己的能力,逐渐为这个家出谋划策,为众人回京劈开了一条路,贺泰虽然对三子还是谈不上特别喜爱,可也昧不下良心说他不好。
想及此,贺泰斟酌着,为贺融说两句好话:“其实当年事发时,三郎年纪还小,什么都不懂,后来去了房州,他也孝悌父亲,友爱兄弟,是个好孩子。”
皇帝:“这个主意,是你问他时,他说的,还是他料到朕会问?”
若是后者,随意揣测君心,必然是个城府深沉的人。
贺泰道:“大郎他们几个,平日闲暇会聚在一块谈天说地,先前提及和亲一事,三郎就说了这个法子。”
“和亲……”皇帝轻声道。
贺泰想起之前他爹让马宏来试探他,想让贺嘉去和亲的事,顿时大气不敢出。
谁知皇帝还是提了起来:“朕记得,你家有个女儿,今年几岁了?”
贺泰结结巴巴:“嘉娘自幼在臣身边长大,跟着臣一道流放竹山,没过过几天的好日子,臣膝下,也就这么一个女儿……”
“没出息!”皇帝斥道,“她只是你的庶女!况和亲乃为国之安宁,岂容你儿女情长!”
贺泰不说话了。
静默片刻,皇帝忽然道:“你的女儿和亲,你便可因功封王,当年失去的那些,朕悉数还给你,如何?”
贺泰失态地抬起头,不敢置信看着皇帝。
皇帝见他如置梦中,不由缓下语气,温声道:“你在竹山的表现,朕都看在眼里,你这些年没有白过,没有丢贺氏的脸,朕很欣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知道,你的弟弟们都封了王,你身为长子,却只是一个鲁国公,委屈你了。朕也知道,这些天,你在工部,诸事不懂,一头雾水,全都要从头学起,又生怕旁人轻看,坠了皇长子的身份,坠了朕的威名,难为你了。”
一字一句,无不说到了贺泰的心坎上。
一个“委屈”,一个“难为”,道尽了他这些年的心酸苦楚。
他是有错,可这十一年,他没有一天,不在为自己的过错弥补。
贺泰眼眶一热,哽声道:“臣不委屈,也不为难,臣有错,从前,臣做错的,实在是太多了……”
皇帝起身步下台阶,亲手将他扶起来,谆谆善诱:“朕想弥补你,但也要考虑物议,若你再立一功,自然毋庸置疑,也能杜绝世人的悠悠之口。”
上回马宏提议,暗示贺泰如果主动提出将女儿和亲,就可以名正言顺回京,但当时贺融极力反对,说那样反倒会让皇帝寒心,觉得自己薄情寡义,事实证明贺融的判断是正确的,如今他们同样回京了,通过堂堂正正,无可辩驳的守城之功。
那么这一次,会不会又是天子的试探?
贺泰心中激荡难平,在封王与交出女儿之间不断拉锯,如同天平的两端,摇摆不定,高低难分。
封王意味着荣耀,意味着身份,他可以重新回到从前,恢复人人尊崇的皇长子身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齐王与卫王,在这十一年里,占尽了帝心与宠爱,贺泰不是不知道,朝野谈起立太子,头一个想到的,不是他皇长子贺泰,而是齐王贺璇。
挣扎为难,如火焰在胸中炙烤,反复拉锯,贺泰脸上神色变幻,举棋不定。
选择堪堪出口,他张了张嘴,那一瞬间,贺嘉高高兴兴跑过来叫父亲,挽着他的手臂撒娇,亲手给他缝的鞋袜,从粉嫩小童长至娉婷少女,一幕幕从眼前掠过。
贺泰咬咬牙,终是道:“臣也知道,为国尽忠,乃臣民本分,但嘉娘是臣唯一的女儿,臣实在舍不得、也不忍心让她远嫁,恳请陛下开恩……臣、臣宁可不封王!”
皇帝怒道:“放肆!封王与否,是你可以拿来交易的?你以为是买东西呢!”
“臣不敢!”贺泰慌忙低下头,自然也错过了父亲凝视他的目光,以及若有所思的神情。
“罢了,”片刻之后,他听见他的皇帝父亲轻轻一叹:“去将贺融召进宫来,朕要见他。”
……
此时贺融与贺湛张泽等人一道回府,张泽提着礼物絮絮叨叨与他说话,说没想到贺家三哥竟是如此气度行止,如魏晋人物再生,简直极尽夸张之能事,充分暴露了他完全是个看脸下菜碟的人,让贺融觉得十分好笑。
旁边贺湛一脸无奈,不时扯扯张泽的袖子让他收敛点。
张泽不耐烦:“怎么着,我夸你三哥,你还呷醋了?回去我多夸你几句,行了吧?”
贺湛扶额:“适可而止啊,你再夸,三哥头上也不会长出一朵花,再说我其他兄弟也都生得不错,你是不是要挨个夸上一回?”
张泽哈哈一笑:“那不会,夸人不能重样,你不知道了吧?你大哥他们呢……算了,每一家的大哥都很威严,跟我大哥一个样,听说你还有个姐姐,要不见见?你三哥都这么好看,姐姐肯定更好看!”
贺湛想打他:“姑娘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张泽忙避到贺融身后:“三哥,我在神仙堂买了些点心,你看看有没有中意的?那间点心铺子在京城颇是出名,你下次要是想吃就和我说,我放值的时候正好顺路!”
贺湛好气又好笑,忍不住想翻白眼,你顺路,我就不顺路了?
贺融让文姜去泡茶,又笑道:“大哥他们许是出门去了,张六郎不是外人,阿嘉也可以见一见的,我去看看他们在不在,你们先聊。”
贺湛忙道:“三哥,我去。”
贺融:“不必,你陪着六郎吧。”
他从未觉得自己腿脚不便,就比别人差了一等。
张泽看着贺融背影,不由赞道:“果真是魏晋风仪啊!”
又小声问贺湛:“你跟你三哥怎么长得不大像?”
他之所以这么惊讶,主要是因为之前听说贺融是个瘸子,难免先入为主有了印象,一个瘸子再如何好,也不如正常人来得好,但见面之后,张泽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在贺融身上,残疾反倒成了最容易被人忽略的一点。
要不是贺湛已经知道张泽很不着调,指不定要怀疑他这番话别有用心:“我跟我三哥并非同母所出。”
张泽恍然,拍拍额头,嘿嘿一笑:“见笑啊,我给忘了,一见了你三哥就晕头转向了!”
贺湛磨牙:“等会儿你见了我阿姊,可别这么失态了,会吓到人家的!”
张泽小声道:“要是你阿姊生得国色天香,我肯定会忍不住啊!”
贺湛又想打他了。
贺融很快将贺嘉带了过来,后者果然眉目如画,但张泽见惯了各色美人,似贺嘉这样还未形成自己独特气韵风姿的,充其量只是美人,反倒无法让张泽过于惊讶,所以他很快恢复常态,表现得真正像一个有礼有节的名门子弟了。
听说张泽是张韬的侄儿,贺嘉又郑重表示了谢意,闹得张泽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道:“那是我大伯的功绩,你们家人个个都感谢我,弄得好像自己也打了一回仗似的!”
众人正说笑,贺松来报,说是宫中来了使者,要见贺融。
来的是老熟人马宏,见了贺融就忙忙道:“三公子,陛下要见您,快与我入宫吧!”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贺泰眼下正在宫里,皇帝要见也应该是见贺泰,与贺融何干?
贺嘉忙问道:“马常侍,不是我父亲惹恼了陛下,出了什么事吧?”
马宏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贺融倒是镇定:“这身衣服是刚换的,若马常侍觉得可以,我就不更衣了。”
马宏:“那好,三公子请。”
贺融还有闲心对张泽道:“你且稍坐,不必急着回去,难得上门一趟,好好玩。”
然后才跟着马宏离去。
贺湛微微皱眉,难掩担心,面圣必要衣容整洁干净,马宏连衣裳都顾不上让贺融换,可见有多紧急。
贺嘉也很担心:“要不我让人去寻大哥他们回来吧?”
贺湛摇头:“算了,陛下召见,肯定有事,大哥他们就算回来,也只是平添忧虑罢了。”
他想到的是三哥因巫蛊罪名而被处死的生母,心道该不会是陛下想要翻旧账,追究责任吧,又想时隔多年,陛下要追究的话,早就追究了,不至于等到现在,心里才略略安定下来。
张泽安慰他们:“说不定是好事,兴许陛下也和我一样喜欢看美人,特地叫三哥过去仔细端详呢。”
这才刚认识,他也跟着三哥三哥地叫上了。
贺湛:“……”
这个安慰还真是别出心裁。
……
那头贺融跟着马宏入了宫,他长袖一掩,不动声色将银袋递过去。
马宏有些意外,似没想到贺融这么清楚宫里的潜规则,但他并没有接,非但没接,反而还将手更往袖子里缩了缩。
什么钱能收,什么钱不能收,马宏年纪不大,却在宫里混了许多年,对这条界线,他摸得很清楚。
方才皇帝与贺泰说话的时候,马宏是在场的,而且吓出一头冷汗,皇帝此时召见贺融,未必是好事,一个不好,贺融也许就要被降罪,所以这点好处,他不收也罢,免得被牵连。
“反贼萧豫递来国书,陛下大怒,询问对策,鲁国公建议与西突厥结盟。陛下本已下令散朝的,眼下又将人都叫了回去。”他压低了声音,飞快说道。
贺融明白了,没再坚持,将银袋收了回去:“多谢马常侍。”
一路上二人再无多余话语,入了宫门就要下马车步行,马宏虽是心急火燎,却不得不照顾贺融的脚步,走三步就停一步。
其实贺融原本可以走得更快,但他需要借着这段路程来思考对策,所以显得不慌不忙,看在马宏眼里,只觉得贺三定力真好,一点都不像头一回独自面圣的人。
约莫一盏茶工夫,两人终于来到紫宸殿门口,饶是脚程不快,两人也走得微有些喘。
马宏对贺融道:“劳烦三公子在此稍候,小人入内禀报。”
贺融:“马常侍请便。”
上回皇帝寿辰是在珠镜殿举行,紫宸殿这里贺融还是第一次来,站在台阶上放眼望去,夕阳西下,一半在天外,一半在宫殿飞檐之下,橘黄余晖与云彩相融,并无萧瑟苍凉之感,反有恢弘壮阔之叹。
天下之大,也只有在紫宸殿,才能看到这样的景致。
没有让他等很久,马宏很快从里面出来。
“三公子,陛下传召。”
贺融颔首,随其入内,他看见在场的不止有父亲贺泰,还有齐王、卫王,以及一干眼生的朝臣。
所有目光霎时落在他身上。
贺融的脚步一轻一重,却很稳,他的目光直视前方,略有些往下,完全符合礼数,没有半点头一次上金殿的害怕窘迫。
皇帝眯起眼,看着贺融站定,跪下,行礼。
他不知道那时候齐太医跟马宏去竹山探望贺泰时,第一眼看见贺融,心里想的是什么,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竟也浮出与当初齐太医一样的喟叹:可惜了。
能让皇帝觉得可惜,但也仅止于此了。
他的帝王生涯见过许许多多憾事,贺融不是最惨的,也不差这一件,帝王很快将关注点转移到这次召他入宫的目的上。
“鲁国公说,你建议朝廷与西突厥结盟?”
贺融:“是。”
皇帝:“范懿,你说。”
被点到名的吏部尚书范懿应了一声:“东、西突厥,皆为我朝心腹大患。莫说我朝,历朝历代,从未有与北方外族达成真正和解的,他们野性难除,哪怕和亲,能维持一二十年的边疆安宁,已是很了不起,更不必说压根就不牢靠的结盟,因为中原富庶,突厥贫瘠,从来就没有什么共同利益可言。”
皇帝:“你听见了?”
贺融拱手:“陛下容禀。”
皇帝:“说。”
贺融:“东、突厥伏念可汗,被推举为可汗之初,就已横扫东、突厥各部,以他的年纪和能耐,迟早会将手伸向西突厥的,更何况西突厥的摩利可汗已经年过六旬,从精力和寿命上看,都远远不及伏念。所以突厥内部,本身是有矛盾的,并非铁板一块,我们可以利用这种矛盾,达成我们的目的。”
“对于西突厥而言,同样如此。摩利可汗虽然年事已高,但他能够统治西突厥数十年,必然不是平庸之辈,伏念的野心,他不可能看不到,西突厥内部,很可能也有许多人,因为摩利的年纪而蠢蠢欲动。这种情况下,摩利想要内外压制,就需要引入第三方的力量。如果与我朝结盟,我们可以帮他们牵制东、突厥,他们则可以帮我们牵制萧豫,让萧豫不至于那么猖狂,又能暂时稳定住边疆的局势。假以时日,我朝休养生息,国库充盈,拿下萧豫,甚至踏平突厥,开疆拓土,也是迟早的事情。”
皇帝没有打断他,其他人也就没出声,贺融得以流畅地说下去。
“而摩利的可敦真定公主,就是我们与西突厥接触的突破口。一个离开中原多年的人,哪怕现在中原已经改朝换代,但故土依旧是那片故土,对她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我们可以说服真定公主,让她帮我们促成与摩利可汗的结盟。”
可敦,即突厥人之皇后。
终于将要说的说完,饶是贺融再镇定,也不由暗暗吐出一口气。
皇帝不置可否:“周相怎么看?”
周瑛微微皱眉:“敢问三公子,你如何确定真定公主会被说服?就算真定公主愿意帮忙,她是否有这个能力?”
要知道,真定公主是前朝公主,前朝被高祖皇帝所灭,按理说,本朝对真定公主,那可是国仇家恨,她不煽动摩利可汗找本朝麻烦都不错了,怎么还会出手帮忙?
贺融:“我不敢保证她一定会帮忙,但只要有这个可能性,就值得一试,若真能与西突厥结盟,共同牵制东、突厥与萧豫的话,起码五年之内,起码在摩利还在世的时候,边境可以不起战火。至于真定公主的能力,我听说异族人素来尊崇强者,弱肉强食,真定公主起初嫁去草原时,也不过是摩利可汗三位妻子里的其中一位,但这么多年下来,她非但没有红颜早逝,没有色衰爱弛,反倒成为摩利唯一的可敦,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的厉害吗?”
大殿之中一时无声,皇帝道:“诸位爱卿,可还有想问的?”
齐王道:“恕臣直言,这一切,都是贺融的推测,说到底,也只是纸上谈兵。此去西突厥千里迢迢,我朝自立国意以来,从未派人与西突厥接洽过,更勿论见过真定公主,那边情形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实现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嗯了一声,扫视众人:“你们也都是这么看的?”
户部尚书张嵩道:“臣倒以为,贺融的提议,也不是全然不可为。但此去路途遥远,艰险重重,不仅要平安到达,充当说客使者,还不能是木讷蠢钝之辈,这其中变数很大,人选更难定。”
他说的是大实话。
就算没病死在路上,也可能被萧豫或东、突厥的人发现,丢了小命,就算一切顺利,抵达西突厥,也可能一言不合,就被摩利可汗命人杀了。
就算以上情况都没发生,说不定真定公主国仇家恨加在一起,根本就不想听使者的话,直接让人拖下去斩了。
这种吃力不讨好,随时有可能丧命的差事,谁愿意去?
即使有人愿意富贵险中求,他有这个能耐完成差事吗?
张嵩觉得贺融的提议虽然不错,但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不止张嵩,许多人都这么想。
皇帝也觉得这个建议其实不错,因为派去的人必然不可能劳师动众,如果能完成,那当然是意外之喜,如果不能,那对朝廷也没有任何损失。
所以他问道:“张嵩所言,诸位爱卿都听见了,有何想说的?”
齐王心中微动,他也看出这件事中所隐含的巨大回报,脑海里立时翻出手下不少门客的面孔,思忖有什么人选可以推荐上去,先将这份功劳给提前拨拢到自家怀里再说。
思及此,他不着痕迹瞥向卫王,后者正低头沉吟,似也打着与他一般的主意。
然后,齐王听见一人道:“我愿去。”
他一愣,反射性朝贺融望去。
后者背脊挺直,面沉如水,无波无澜,不喜不悲。
齐王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这个侄子看,心想贺融这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