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会完本——by你倾覆了我的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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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呈衍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吧。纷繁乱世,谁人无辜。自己作的孽,自己吞,这公平得很。”
杜乙衡和范锡林再清楚不过,这就是玉面修罗蒋呈衍的真面目。明面上他从不需要压人一头两头,往往谦逊和蔼,加上场面话说来一套一套,却从不刻意强调自己胜人之处。人只当他斯文面善,是个能好好说话的主。但若是有人犯了他的忌,他这温良和气的表面下却包藏着账目分明的心窍。一笔一笔有欠有还地清算,即便暂时斩草还留了根,也不过是因为还没到除根的时机。
杜乙衡道:“该是阎罗要咽这苦果。他做那些行当,若也就是求财,跟咱们相安无事互不触犯,三哥又不扛那救世圣父的担子,自然也不会真的去动他。但他既然作死,咱们也就是送他一程,成全他罢了。”
范锡林想到什么,问蒋呈衍道:“三哥,我听说昨日工部局徐董的晚宴上,杨天择提出来要咱们帮他们镇压工人罢工,可有这回事?”
蒋呈衍点头:“有这回事。”
杜乙衡道:“那三哥打算怎么办?这些雁过拔毛的大胃狼,吃相也太难看了。明着要上税,背地里要打点,现在倒好,出了钱不算,居然还要咱们参与这种腌臜事!三哥把生意铺到各个行业去,就是不想把全部身家都砸在帮派这种皮条贱业上,他们这不是逼人太甚么?”
蒋呈衍冷悠悠一笑,道:“我暂时没有应承。他们一时也不敢怎么样,实在不得已,只能让大哥请北平政府里的关系。只要我一天不点头,他们就搬不去这外部势力的救兵。闹成什么样,随他们去吧。顶多又是我们多花一笔钱。”
范锡林接口道:“其实三哥又何必难为自己的钱,咱们就不能考虑跟工部局合作吗?虽然说,蒋家铁打的根深蒂固,当今这流水的政府也撼不动咱们根基,但咱们毕竟是野合流派,与巡捕房那些吃皇粮的,压根没得比。人家冠冕堂皇,我们再风光,也不过一群社会盲流。若借这个机会能为工部局出一份力,那咱们就名正言顺了。”
蒋呈衍一双丹凤眼轻飘飘看着范锡林,听他这番口吻似是有备而来,定是他已经深切考虑了这事。也不说破,只淡淡问他:“你很想为工部局所用?”
范锡林这才觉失口,愣道:“也不是我很想,我就是,听说了这事,想给三哥提点建议。三哥难道就没想过,蒋家从漕运传家发展至今,也该在官家史书上留下口碑载道的一笔吗?”
蒋呈衍望了范锡林良久,才轻叹道:“我多少理解你的心思,毕竟咱们这文化深潭里浸淫出来的人,总瞻仰那官家名册的认可,才是个人乃至家族最大的成功。除此以外,其他的路途,都不是正途。人也不需要都成为活生生的人,只需要成为一道碑,一块牌这样的死物。所以名声倒比性命更加重要,仿佛积攒到了这样的道德高度,就永远站在正确的位置,就获得了随意指摘他人的至高权力。而这样的人,就好像成了完美无瑕的圣人。”
蒋呈衍摇了摇头:“我却不能以我帮众弟兄的性命,去屠杀与他们同样鲜活的工人的性命,哪怕是用名垂青史的所谓官家正义。官家正义,从来只保全当权者的利益。而我虽扛蒋家的事业多年,却并不以为自己真的就有权利去挥霍帮众子弟的性命,拿来换一个毫无意义的口碑载道。锡林,我身上也染别人的血,但我依然有我的底线。若你还当我是洪门的大当家,这样的建议,往后不必再提。”
慕冰辞在蒋呈衍的书房里看了一下午的书,到了傍晚,平嫂给他端了晚饭进来,就在书桌旁边的矮塌上吃了,依然抱着书不肯放。蒋呈衍的书房里都是一些自由主义类的书册,还有一些国外的法典,跟他这个人的气质,倒有些不搭。慕冰辞拿了一本英文原本的《通往奴役之路》,看得天昏地暗,不知觉到了晚上九点多。
蒋呈衍还没回来,慕冰辞恍然觉得这一天好像很长。往常这个时候,蒋呈衍再忙,也要顾及带他吃饭,早点回家休息。但今天他自己出去,却像忘了时间,是真的忙成了这样,还是——又找情人幽会去了。
慕冰辞酸溜溜想着,不免焦躁起来。起身来把书丢到一旁,心里就竖起了无名火。却因为旁边连半个人都没有,又不知这口闷气能冲谁撒。
忽然,书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响起来。
慕冰辞愣了愣,走过去接了起来。
“喂,是蒋兄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太陌生的声音。
慕冰辞也不知是谁,只道:“蒋呈衍不在。你是哪一个?”
“蒋兄不在?那你是——是冰辞吗?”
慕冰辞这才听出这声音,竟然是慕岩秋,更加愣了:“你是——慕岩秋?”既是慕岩秋,口气便不善了:“你跟蒋呈衍很熟吗?打电话给他做什么?”
第21章 Chapter (21)
慕冰辞正因为蒋呈衍迟迟不归,烦闷暴躁无处发泄,慕岩秋这一通电话就撞了枪头。慕冰辞自来对他没有好声气,慕岩秋也见怪不怪了:“我跟蒋兄哪来很熟,不过是义父关照我打听你的近况,看看你在大小姐那边习惯不习惯。这么晚了,我打给大小姐,肯定打扰了她,所以才想打给蒋兄问上一声。”
慕冰辞却不领他的情,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爸爸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这个儿子当得很听话顺从嘛,跟条狗似的,给根骨头那尾巴能摇得耍杂技一样。这阵子你一定哄得爸爸很开心吧?说什么打听我的情况,我不回家没人碍着你拍马屁,你不正好高兴?”
慕岩秋无奈道:“冰辞,你别这么说我。我当然也是很想念你,要不是义父有事交待我做,我肯定陪你去上海的。慕阳虽然身手也好,可我总不放心,就怕别人都没有我这么着紧你。我想着大小姐毕竟临产,不方便事事关心照应,蒋兄定然也忙得脱不开身,你在那边可好?吃穿住行,都习惯吗?可有人欺负你?”
慕冰辞听了“欺负”这两个字,回想起来了上海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历经了叶锦的事,他的心境也起了翻天的变化。对姐姐,对蒋呈衍,把他们俩在他心里的位置调了个个儿,又把自己陷在了一个密不透气的沼泽里。就跟得了什么病似的,一时高兴欢喜,一时又烦乱郁闷,都不像是个正常人了。然而这些事又能对谁去说呢?不过是捂在心里发酵,不敢找当事人对峙,就只能往旁人身上撒气罢了。
就对慕岩秋道:“你别假惺惺装好人了,谁稀罕你陪我一样。把你自己说得这么好,难道我没了你侍候还能活不下去了?你不在边上啰里八嗦,我好吃好住玩得又畅快,好得不能再好了!你也别想着嘴皮子上拍我马屁,我就能对你做的事既往不咎。好好做你的大少爷,没事别来烦我。”
慕岩秋被他一顿抢白,哭笑不得。对着慕冰辞又狠不起来,只道:“罢了。我对你这番情意,跟你无论如何都分辨不得。只盼有一日能拨云见月,你能明白了我是真心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也就不枉我所做这一切,都顾不得自己喜不喜欢了。”
慕冰辞从前印象里,只当慕岩秋是老实木讷的,两月不见,听他讲话变得玲珑动听,都快赶上蒋呈衍的油嘴滑舌了。偏生蒋呈衍的腔调能令他浑身舒畅,旁人这样说话,却教他无端端一阵寒毛倒竖。便不耐烦道:“闭嘴。谁来管你做了什么,你自己要重视我,我可没求你。再说了,你问过我同意你重视我了吗?谁知道这不是你装模作样给爸爸看,不是为的稳固你大少爷的地位?好端端的别来恶心我,你别以为你冠了慕姓,就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了。我心里可没真把你当了亲哥哥。”
纵然慕岩秋受惯慕冰辞这种闲气,这最后一句话还是教他心里一阵滞塞。难过之余,也没什么话同慕冰辞说了,只得道:“只要你高兴,怎么都好。既然在上海过得舒心,我和爸爸也放心了。帮我同大小姐问声好。我这就挂了。”
慕冰辞还想堵他两句,却听得那话筒里发出尖锐长音,慕岩秋已经先一步挂断了。气呼呼地把话筒哐地拍回底座,自语道:“该死的慕岩秋,现在都敢挂我电话了!”
房门开了,传来蒋呈衍的声音道:“这是跟哪个不长眼的打电话了?火气这么大。把我这电话机都快砸坏了。”
蒋呈衍的声音像是有种魔力,一入慕冰辞的耳朵,就能让他浑身轻飘飘地快乐起来。慕冰辞前脚才恼着慕岩秋,后脚见蒋呈衍回来了,转身冲着他就露出了极开怀的一个笑。盖因平时对着蒋呈衍,慕冰辞总是处在各种极端情绪中,那姿态无不拿乔地端着,因此极少这样自然地表露过。这乍然一现的明媚,落在蒋呈衍眼中,亦牵起了心底贪嗔的悸动。
蒋呈衍恍然觉得,被人热爱等候的滋味,是这么妙不可言。
慕冰辞道:“你这么晚回来,一声好都不问,就知道心疼你的电话机。就是砸坏了又怎样,我赔你十个八个。”
蒋呈衍笑道:“该我被你抢白这一顿,明明我一天在外都牵挂着你,怎么见了面,又不好好跟你问好呢?今天过得如何,可饿着闷着了?”
慕冰辞每每拿话兜到了蒋呈衍,见他真的就来迁就问好,心里就禁不住得意。“尚可。你的书不错,正好解闷。”
蒋呈衍道:“不觉得闷就好。唔,这刚才是谁的电话?”
慕冰辞哼道:“是慕岩秋。也不知他发的什么神经,这么晚打电话来找你。”
蒋呈衍眼神往电话上一瞟,轻笑道:“岩秋有没有说什么?”
慕冰辞道:“他还能说什么?就是爸爸让他来问问我好不好。这个马屁羔子,还不是想通过我去讨爸爸欢心?我偏不买他的账。”
蒋呈衍摇了摇头:“你呀,就仗着岩秋对你忍让,尽把他欺负的。”
慕冰辞不知怎么,总觉得慕岩秋这一通电话打得莫名其妙,单只问问他好不好,又突然冲他说了那些肉麻话,就非得选这大晚上的时间?况且这通电话,原本是打给蒋呈衍的,难道慕岩秋还打算那些肉麻巴巴的话,让蒋呈衍转达给他不成?
又听蒋呈衍帮他辩解,就憋不住问道:“蒋呈衍,你和慕岩秋,交情很好吗?”
蒋呈衍慢条斯理地说:“我和岩秋见面的次数,还没见你的多,哪来什么很好的交情?”顿一顿,又说:“怎么问这个?”
慕冰辞说:“我想他这么晚打你电话,既不怕打扰你,那肯定就很托大了。”
蒋呈衍笑道:“慕岩秋与我托大,可又要惹得你不高兴了?”
慕冰辞气哼哼:“慕岩秋那个满肚子算盘的白眼狼,他要是跟你交好,那肯定也是瞅准了能从你身上得什么好处。你可别着了他的道,不然有你哭的时候。”
蒋呈衍哈哈大笑:“说得不错。我可真不能着了他的道,不然他把你赶出来了,你可连个寄身之所都没有了。”
慕冰辞见他又来打趣,站起来往门外走。“这么晚了,我没兴趣在书房跟你斗一夜的嘴。你这一身的汗臭,我也不想闻。先睡了。”
听得蒋呈衍在身后叫了一声:“冰辞。”
慕冰辞站在门框处转身来,冲蒋呈衍抬了抬下巴:“做什么?”
蒋呈衍道:“你姐姐还有个把月就生了。这个礼拜天,我同你一起去买个礼物。你要做舅舅的人了,得备份大礼抬一抬身价啊。”
这心意倒是十分得体贴切。慕冰辞想了想,爽快地点了点头:“好。”
蒋呈衍站着看他走出去,顺手带上了房门。听着他脚步在走廊远去,该是走回自己房间了,才走到电话旁,拎起话筒往机身上哗啦啦拨了几圈。电话接通,传来慕岩秋的声音:“蒋兄,你回来了?”
礼拜天早上,蒋呈衍带了慕冰辞出门。先去了趟银行,已经选好了地址,相关的手续也已经办得差不多,又要选人,一波一波的事忙不完。蒋呈衍在临时办公室见了一上午的人,到了中午才得空出来,就跟慕冰辞在外滩吃了饭,而后就近去洋行挑礼物。
车子开在街上,蒋呈衍问道:“这两天有没有想想,要给你姐姐买个什么礼物?”
慕冰辞说:“早想到了。就给阿姐买个洋人的相机,这样她可以把小外甥的点滴都拍录下来,往后翻看回忆,可不幸福?”
蒋呈衍笑着:“这主意不错。虽说是送给你姐姐的,却也就是你小外甥真正用得出彩。这份心意,可真正赶上需求了。”
慕冰辞听蒋呈衍夸他,自然高兴,反问道:“那你准备送什么呀?”
蒋呈衍叹道:“我就没你这么稀奇的念头了,也就中规中矩,送小孩儿的祈福金器买个全套,盼着我二哥不嫌弃就好。”
慕冰辞笑话他道:“我就知道你这个人,土得掉渣。实在不是个有意趣的人。也幸好你不跟女孩子拍拖,否则的话,甩你的人,也能站满整个五角场了。”
蒋呈衍又是那样轻悠悠一笑,不着痕迹地往他那洋洋自得的脸瞟了一眼:“是。那我往后就多多地亲近你,从你身上沾点意趣也好。”
这几下你来我往打趣,两人先前几天那无形隔阂像是消弭了下去,相处又变得生动活泼起来。慕冰辞混茫茫里知道自己那些小心思,都是奔着蒋呈衍而来,像是脱缰的野马。尽是脖颈里死死扯着缰绳,告诫自己不该这样轻浮,可那些奇巧的小心思压根都撒开四蹄狂奔突击,只想着蒋呈衍多看他一眼,多逗他一句。
这便是欢喜了吧。
两人正说笑,车子忽然猛地一顿。慕冰辞整个人往前一栽,撞到了前面椅子靠背。蒋呈衍伸手拦了他一下,问司机道:“出了什么事?”
不等司机回答,车窗外面人声喧嚷鼎沸,呼啦啦喊着口号,此起彼伏。一眼望出去,整条街挤满了人,都举着黄的白的字牌横幅,血红的大字写着各式要加薪要尊重的标语。那人仿佛是从四面八方的街道涌过来,潮水似的把整条街瞬间淹没了。
这种情况司机也不敢摁喇叭,群情激奋之下说不定就要来砸车伤人。只跟蒋呈衍说:“三爷,要不要调头回去。后面应该还能走。”
蒋呈衍往窗外看着,说:“我下去看看。你带慕公子调头,到前面路口等我。”
说罢就开车下去,几步走过去混入了人群中。
慕冰辞道:“这是做什么?闹大罢工,还不快些走。”
司机一边打轮一边接口道:“这罢工已经闹了一阵了,再不解决,巡捕房难辞其咎。工部局那边已经给三爷几次施压,要三爷出手镇压。三爷大概也是想闹明白他们到底罢的什么工吧。”
慕冰辞想起先前跟蒋呈衍去吃饭,确实听杨天择提过这件事。不由皱眉道:“那些官衙门真没用,蒋呈衍是生意人,怎么能去干官兵的活?那活都让蒋呈衍干了,他们倒是白拿着官饷贪舒服?整一群社会败类。”
司机摇头道:“那不尽是?可这世道就是这么没道理,就算官衙门是让行商养着,但还是官尊商贱。谁让人家手里有权,哪怕你生意做得再大,哪天说不让你做就不让你做了,跟谁也说不上一个理字。”
慕冰辞听了厌烦道:“哼,这帮龟孙子,都不过仗着没吃过苦头。我要有我爸爸那样的权势,直接发兵反了他们!”
正说着,车子已经转头往方才进来的路口停下来。没多久蒋呈衍从人群里现身出来,快步往车子走近。他身后人群经过,稀稀落落有十几个人散开出来。慕冰辞托着下巴望蒋呈衍,忽然瞥见蒋呈衍身后有什么亮的东西一闪。慕冰辞几乎是本能地开了车门直奔过去,嘴里喊了一声:“蒋呈衍快闪开!”
蒋呈衍原本对身遭环境很是警觉,但见了慕冰辞忽然下车,便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慕冰辞身上去了。见他忽然扑过来大喊闪开,知道不妙,下意识伸手拦住他往侧向里躲避,同时转身一个侧踢,正正踢中了身后飞扑过来的一人。
司机也已经跟下车,西服下摆一撩露出来腰里的枪,□□对着那被蒋呈衍踢倒的人砰砰砰放了几枪。蒋呈衍已经搂着慕冰辞后腰,快速退回车上,碰地关了车门。司机也很快跳上车,松了刹车急速飞驰而去。
整个过程慕冰辞却是一声不吭。蒋呈衍往车外回望了一眼,确定对方没能跟上来,松了神色看住慕冰辞:“冰辞?”
却见慕冰辞咬牙皱着眉。低头一看,他竟两手紧紧抓着一把匕刃。血正从那贴肉的切口里汩汩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