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夜完本——by顾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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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贺二人视如不见。
与段须眉对视半晌,贺修筠细声细气道:“家中为谢公子与我自幼定亲,我二人乃是未婚夫妻。”
这话放在寻常之时不啻平地一声雷,放在此时,众人却哪有精力来关注?
段须眉眨了眨眼,蓦地竟轻笑出声:“这真是……太好了。”说话间慢慢地,收回了放在她颈骨间的那只手。
直到那杀机敛尽,花溅泪这才轻吁了口气,朝贺修筠抱拳道:“小姐处变不惊,风度令人心折。”
贺修筠望他鬓边白发,却神色安然,不惊不惧,甚还带着一丝残留的对她关怀之情,亦朝他嫣然一笑:“花堂主先人后己,亦叫我心生佩服。”
花溅泪转向段须眉道:“敢问阁下,我等身中之毒,可是‘绕青丝’?”
此话一出,饶是极力作镇定的东方渺、慕容承几人也不由得勃然色变,东方玉更是骇然上前几步,脱口道:“绕青丝?!”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如雪。”段须眉笑吟吟道,“好教各位得知,诸位身中之毒,正是‘绕青丝’。此毒被称作百毒之王,万金难求。在下今日为了让诸位好生享用,可将毒圣昔年存下的量一次用尽了,自觉颇有一掷万金的豪气,诸位以为如何?”
他手执酒杯,笑意淡然,侃侃而谈。身材瘦小,面如锅底,衣衫破烂。气度恬静从容,却早已不是先前那任人欺凌的小乞儿,又似方才那一息间与上百人交手的可怖之人全然与他无关。
东方玉面色铁青:“阁下究竟是谁?与我东方家有何仇怨?即便当真与我东方家有仇,冲着我来便是,为何要在家父寿宴上布下如此剧毒?今日这厅中所有人皆因我东方家邀约而来,我一家出事不打紧,却不敢牵连他人!”
段须眉笑道:“我与你家素无恩怨,与这厅中所有人么,自然也无仇怨。之所以在你家下毒,原是受人之托。至于我是谁,”他顿了一顿,一副好好脾气有问必答的模样,“我姓段名须眉,做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若说有甚特别之处,大抵是旁人见到我,往往喜爱酸唧唧的吟两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诸位可有听说过?”
东方玉原本铁青的脸色,登时便化作惨白。
第3章 关山月,伤离别(上)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说的是一个人。
一个十分可怕的人。
那个人曾经青天白日潜入皇宫大内,在数千禁卫军包围中收割某位宠妃的性命;曾经闯入刑部大牢,将六扇门花大力气追捕、甚至在登楼襄助下才终于抓获的嫌疑重犯扬长带走,一天后却又将嫌犯头颅堂皇悬挂在刑部正门外的旗杆之上;曾经在一夜之间,以一己之力,令魔门某个分支再无踪迹。
他拿人钱财,要人性命。
世人不知他姓甚名谁,年岁几何,身材相貌。只知他有个名号唤作关山月。
关山月,最是伤离别。
而今他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段须眉,是否意味着所有知道之人即将与人间永别?
东方渺、慕容承、龙腾、段天行、方愁几人站作一排,手中兵刃握得更紧,全神戒备。比起百毒之王绕青丝,这个男人本身显然更叫众人忌惮。
“不必急着送命。”挥了挥手,段须眉一派淡然,“我说了,我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诸位的性命对我无甚吸引力,甚至这绕青丝之毒也并非我所下。左右都是买卖,诸位若能拿出令我满意的报酬,便当赎回自己的性命了,如何?”
东方玉眉头紧蹙:“敢问阁下拿的是谁的钱财?又要替谁消灾?绕青丝之毒若非出自阁下之手……”他环顾厅中,目中冷厉之色一闪而过,“今日这大厅之中,除了阁下还另有不轨之徒?”
段须眉好心道:“不是这大厅之中,而是你们东方家之中。”
“锵”的一声,却是麒麟门段天行抬剑指向东方玉。
东方玉瞠目结舌:“……段世叔?”
“关山月再了不得,仅凭一己之力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给厅中所有人下毒?”段天行冷冷道,“你敢证此事与贵府全无干系?”
东方玉苦笑道:“此等境况之下,在下又如何能够自证?今日全凭诸位信我东方家素来行事了。”
段天行神色不变,手中佩剑仍稳指他心口:“非是我不愿信你,只是到了此时,在下这才察觉今日之事早有不妥,绝非临时起意!”他左手至怀中掏出一物,转向神情莫测的慕容承、龙腾、方愁三人,“这是在下此番随请柬一并收到的东方家来信,上有东方兄……有东方渺私印,绝无作假可能。敢问三位可也收到同样来信?”
三人闻言明显一愣,沉吟只得片刻,便自拿出各自来信,凑在一处,果然皆是相同的纸张痕迹。
四人将四封信一起查阅,只看数行已知段天行话中之意。慕容承年过知命,一身的火爆脾气却全无收敛,此刻提刀便向立在他身旁的东方渺一刀斩去:“好你个东方渺!我心里当你是亲哥哥,亲自来赴你的寿宴,你为一己私利,竟想着要将我们一网打尽,斩尽杀绝!”
他的刀也正如他脾气,势如风雷,全不给东方渺说话的机会,顷刻间两人已交手十数招。
这当口东方玉却不急去襄助父亲,上前两步出手如电,转瞬已夺过段天行几人手中书信,匆匆瞟过数行便大声道:“这确是家父私印!然而这几封信绝非我所书!当日我书信之中只有家父对于故友感怀之辞,绝无……多年至交,还请几位世叔信我一回!”
慕容承愤然道:“花言巧语!龙兄,方老弟段老弟,快快拿下他!再令他们交出解药!”手中动作却不停,一把大刀使得虎虎生威,已将只防不攻的东方渺逼入角落里去。
再次抗住他一刀,东方渺形容狼狈,连面上皱纹都丝丝发白,显见已受了内伤,神色更是悲愤:“不管那信上究竟写了甚,慕容老弟,你我数十年交情,你竟不给老夫任何解释的机会便自动手,叫人沉痛!”
慕容承个性向来耿直,往日又确把东方渺当做兄长看待,闻言便呆了一呆,一时也不知该下手还是收手,正为难间听一道声音叹道:“两位东方庄主所言不虚,毒确非他们所下,那几封信么,自然也不是他们所写。”
“你怎知道?”慕容承怒而转身,“难道下毒之人是……你……”话说到一半已不由自主收了声,只因发声之人可不正是“赐”他们一杯毒酒的段须眉?
段须眉正笑吟吟看着他们几人:“要说诸位也当真有趣,放着我这主谋不理,非得要自己人先内讧一番,这又是何道理?”
他语中嘲讽之意全不加掩饰,几人面色一阵红一阵白,段天行咬牙道:“阁下适才说下毒之人出自东方家,此刻又说不是他们,难道是有意戏耍我等?”
贺修筠静观半晌,不言不动,此刻有些无奈摇了摇头,直视段须眉:“其时你出现在庄门外,是潜伏多时,又或者堪堪至此?”
段须眉十分配合答道:“我昨夜里进城,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睡醒午时将至,只怕误了雇主的大事,赶紧往脸上抹两把煤灰便赶来此处。”
“你自来此处,进厅便与我一道,再未私自接触过旁人。若说这其中有谁与你有所牵连,那必是在进厅之前。”贺修筠双目一眨不眨盯着他,“实则我与你同时来到此处,只是你一来便横冲直撞往里间闯。我瞧得有趣,便在马车中停留片刻。以我所见,你来此之后,进厅之前,亦只与一人有过接触。”
东方玉凝神细思片刻,渐渐变了脸色。
段须眉却饶有兴趣,微笑道:“你继续说。”
“那人不过是门口迎客的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家丁,按理不该接触到两位东方庄主的私印、信件,然而你我恰巧瞧见过那家丁与东方庄主相处的情形,与人前不同,庄主对那小家丁十分关怀疼惜。当时我只道东方庄主爱护下人,现在想来不然。”说至此,她目中终于从段须眉面上移开,看向脸色苍白的东方玉道,“敢问东方庄主,那位小家丁可有机会接触到两位庄主的私密之物?”
东方玉颤声道:“信件确由他发出,但他、他绝不会……”
不等他说话,贺修筠已转向道段须眉道:“可是那人?你二人一番拉扯,可是交换了甚信物?”
“便是他了。”段须眉有问必答,态度极好,“至于他给了我些甚,想必你心中已料到了”
先前段须眉与那小家丁一番纠葛众人皆知,此时哪有不知他二人说谁的?便有几人朝着东方玉大声道:“事已至此,东方大侠,咱们信你事先不知此事。只是无论你和那小子有何关系,此刻还是将他交出来为好!”
东方玉一张脸比死人更白,身体僵直,动了动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诸位也莫要逼他,我那同伴早被他派出去城门口‘迎接’南宫家主与千秋门瞿门主了,此刻又哪里能凭空走出来。”段须眉看东方玉心如死灰模样,轻声笑道,“庄主也不必寒心。如你所言,你家中之人又岂会背叛你?那小孩儿真身此刻只怕早已死透了,这几日跟在你身边的不过是个顶着一张剥壳面具的冒牌货罢了,不值你心忧。”
东方玉踉跄坐倒在地。
段须眉叹了口气:“听那小孩儿临终吐露,他乃是你的私生子?唉,小小年纪,真是可惜了。”
哐当一声,却是东方渺手中武器落地,整个人早已呆若木鸡。
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东方玉原本只掺了少半银丝的乌发迅速灰白下去。
众人虽说亦对这番变故心生诧异,但此时谁也没工夫去关照谁,段天行上前一步冷冷道:“传言杀手关山月千山独行,以一己之力可摘天下任意头颅,难道竟是天下之人误解了阁下?”
“段大侠不必套我的话。”段须眉懒懒道,“俗话说术业有专攻,今日之事原不为杀人,而为易物。我雇主想是怕我不擅此道,遣人来助我,倒替我省事。至于我雇主身份,唉,做咱们这行当也要守信誉的,还请诸位见谅。”
这两句话对答间,东方玉情形却十分不妙。
他先前吐血,众人只当他是受了爱子身死的刺激,然而他此时发色与脸色一般灰白,呕血不止,已见死兆。
“心神受损,内息紊乱,东方庄主可消停一些才好。”段须眉仍是那不紧不慢的语调叹道,“绕青丝之毒分七日发作,至青丝白头而亡。看东方庄主这模样,顶多再有一时三刻可活,万万不可再继续作死啊。”
他此话一出,厅中众人不由得再次面色大变。虽说先前贺修筠已指出擅动武力便要加剧毒发,也俱都估到毒发与青丝白头息息相关,却直到此时方知此毒真正霸道之处。不敢动手,亦无法坐以待毙,当下便有人崩溃叫道:“我们不过受邀来吃顿饭,究竟与此事有何相干!你受人之托也好,报仇雪恨也罢,冤有头债有主,到底为何要我们白白将性命赔在此处!”
“‘白白赔上性命’,这话说得很好。”段须眉笑道,“适才我说过了,虽然我接了这桩买卖,此行却并不为杀人。诸位可以拿一样东西来交换,我不但不杀一人,还愿为诸位化解绕青丝之毒。这交易如何?”
死死瞪着自己已大半花白的头发,慕容承半晌嘎声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很简单。”目光自闭目养神的花溅泪身上扫过,又在贺修筠面上停留片刻,段须眉柔声道,“我要登楼谢郁的人头。”
第4章 关山月,伤离别(中)
花溅泪霍然睁眼。镇定非常的贺修筠也自变了颜色。
这名字如同一声炸雷投入厅中,顷刻便炸碎众人方才燃起些许的希望,慕容承几人面色更是难看到极点:“纵然我等命在旦夕,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几次三番耍弄我们,难道以为不会为此付出代价!”
“我好心好意为诸位指点明路,怎的就成了作弄?”段须眉状似不解叹道,“不敢隐瞒诸位,我与那谢郁实有血海深仇,夜夜做梦都在啖其肉,饮其血。这谢郁又不是无可匹敌的绝世高手,在座百来十人,一拥而上还怕拿不下他?以他一人性命换取诸位活命,这买卖难道不够划算?”
段天行面色铁青:“无论你与他是真仇还是假怨,你也道他是‘登楼谢郁’,整个武林之中又有谁愿杀他?谁敢杀他!”
谢郁自不足惧,然而谢郁却是“登楼谢郁”,天下第一楼有目前声威震慑天下的武林第一人坐镇,谢殷一怒,登楼动荡,又岂是在场之人能够承受?
更别提人人皆知天下第一楼登楼身后尚有个天下第一庄清心小筑,正因这两个庞然大物一明一暗,联手共治,江湖中这才有了近二十年的安定。
二十年来无论正道邪道,无人敢逆其锋。
那年轻轻的杀手此刻却嫣然笑道:“我敢啊。”
“那你何不去找他?”段天行冷冷道,“阁下一副恩怨分明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却又拿捏我等性命在此惺惺作态,未免叫人恶心。”
“一刀结果了他多没意思。”段须眉半分不怒,仍是笑吟吟模样,“我雇主允我事成之后以谢郁人头为酬,且要他死得身败名裂,凄惨无比。我想了想,有这许多武林中的‘正派人士’为自己活命一起要他的命,他那人一贯自诩中正,这遭遇也够他临死之前痛苦一番了,这才好心给诸位一个机会呢。”
花溅泪缓缓起身。
贺修筠秀眉微蹙:“花堂主,何必逞一时意气?”
花溅泪淡淡道:“谢郁是我兄弟,我纵然为了自己活命愿苟且一时,却如何放心这位与他有‘血海深仇’的天下第一杀手日夜牵挂他性命?说不得只好替他解决这麻烦了。”
他此刻头发斑白,却神色淡然,眼神专注,半分不惧。
段须眉侧首瞧他:“你不信他与我有仇?”
“他从来只行大道,不理恩怨。纵然有怨,亦绝非私怨。”拔剑指他,花溅泪肃然道,“请。”
段须眉神色奇异,并不应战:“你平素并不使剑。”甚至他们第一轮交手之时,根本未见剑的影子。
“我平日以折扇为器,今日对上阁下,却不敢托大。”花溅泪道,“剑名惊鸿,乃祖上所传,非生死关头不出鞘。”
一剑惊鸿花溅泪,以此得名。
静默半晌,段须眉忽道:“他有貌美如花的未婚妻,性命相酬的知己,还有‘只行大道不结私怨’的声名大义,好得很。你为此人操碎了心,一言不合拿命来搏,你更好。只可惜……”他面上泛起讥诮的笑意,“话多了些。”
说完这句话,他便消失了。
并非夸大之词,落在一干自幼习武、眼光毒辣的江湖人眼中,也当真是切切实实的凭空消失了。
东方渺、慕容承几人内力眼力自然远胜厅中其他人,他们能看到段须眉并非“消失”,而是身法委实太快,以匪夷所思的速度掠到了花溅泪身后。鬼魅般的身影在这片刻之间全不停歇,叫这几人看来也只有一道淡淡的残影。
他先前与七人动手时已展示了他的快,然而却不是这种快。
花溅泪的反应也很快,比东方渺几人的眼力还要快,几乎是在那身影掠到他身后的同时惊鸿剑已连剑带鞘朝脑后砸去——就是“砸”,毫无章法、粗鄙不堪的、砸。
然而这一砸便当真将残影砸出了实影。
东方渺几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下一刻他们发觉自己放心的太早了。
花溅泪看似几与段须眉同时出手,然而也只是“几乎”。那一刹那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不及拔剑,不及转身,只在刹那之间将浑身内力疯狂运转至巅峰,毫不犹豫将手中唯一能倚仗之物砸向身后之人。
他能够感受到身后那人一身肋骨至少被他砸断七八根,而他也从鬼门关绕一圈后瞬间回到了人间。
他的身上噗噗多出了几个血洞。若要数的更细致一点,是六个——胸口,双肩,双膝,唯有脑门那一个,被生生砸偏了位置。
他浑身冷汗流的比鲜血还要凌厉。
更醒目的是他满头白发,只剩发顶两寸尚余青丝,比起东方玉也不遑多让。
段须眉现出身影,仍是在他适才消失之前的原位上,笑吟吟模样。若非他唇迹染血,众人直要以为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刹那只是臆想。